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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标题 : 《昨 天》第二四八期
帖子发表于 : 周六 6月 08, 2024 8:50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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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 天》第二四八期

抢救文革回忆 积累文革资料 交流相关信息 促进文革研究

2012年1月31日创刊 2024年5月30日第248期

本期目录

〖文革与文学专辑5〗

阅史漫笔

陈 虹 陈白尘与《人民文学》——读父亲文革中的“认罪书”
邢小利 专业作家王丕祥怎么会“没有作品”
冯锡刚 刘邦·屈原·孔明——读《叶剑英诗词选集》并集外两首

生逢乱世

孙 涛 老作家马烽和太原十五中“红旗”一段往事
孙 涛 山西大学一个独特的“批判赵树理小组”

浩劫墓碑

萧建民 在“红八月”遇难的年轻女红学家——我的四舅母王佩璋
邢小利 对马葳资料的补充

书海泛舟

施燕平 工、军宣队进驻上海作协领导“清队”(《尘封岁月》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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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史漫笔】

陈白尘与《人民文学》
——读父亲文革中的“认罪书”

陈 虹

父亲去世以后,中国现代文学馆为他举办了一个生平与创作展。时任《人民文学》副主编的崔道怡参观完毕后说了这样一句话:“这个展览展出了作为剧作家、小说家、散文家、教育家的陈白尘的一生,但唯独没有介绍他在编辑工作中的成绩。不要忘了,陈白尘还是一位屈指可数的优秀的编辑家!”
的确,从编辑家的角度来说,父亲留下的资料实在是太少了,我甚至不清楚他在主持《人民文学》工作期间都干了哪些事情。直至我重读了由文革时的中央专案组“一办”退还的他在文革期间所写的交代材料后,才了解了他所走过的这段路程。

1957年冬,由于原《人民文学》主编秦兆阳划为右派,周扬等不能不换人马了,于是让张天翼和我以及葛洛分别但任正副主编。张天翼身体不好,很少具体负责编辑工作,葛洛不久后又调走,于是到1962年5月,共四年半的时间,我成了刊物的主要当权者。

——这份“认罪书”写于1969年8月18日,此时中央专案组已经成立,父亲向他们一一交代了自己在《人民文学》工作期间所犯下的“罪行”。



“疯狂推行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黑线,为资本主义复辟大造反革命舆论。”——这是父亲为自己扣上的第一顶大“帽子”,他一共归纳了四条:

第一,1959年刘白羽传达了他和周扬在北戴河的谈话,对大跃进以来的文艺工作横加指责,并胡说缺点和错误是由于“大跃进时忘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他提出改进的方法:“要团结作家,要依靠社会力量。”于是我立即在编辑部推行,要求编辑部同志“细致地对待作家,团结作家,要让作家放手去写”。刘白羽和我所强调的团结对象并不是广大的工农兵作家,而是指30年代文艺黑线上的作家。即依靠他们来编辑《人民文学》,编成像30年代杂志《文学》那样的东西。而当初邵荃麟之所以要我到《人民文学》来当副主编,也是认为我和30年代的作家关系好,有望把刊物变成像《文学》那样的资产阶级杂志。而我也确实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把党的重要宣传阵地《人民文学》逐步“和平演变”为资产阶级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喉舌。当时我所说的这段黑话,就是这个阴谋的开始。到了1960年初,我和张天翼更是在编辑部提出了刊物要由老作家、老干部和青年作家来“三分天下”的谬论。
第二,从1959年底到1963年春,旧中宣部阎王殿召开的一系列黑会,包括制定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纲领——《文艺十条》的黑会,以及第三次文代大会,我都是参加者。对于会上的黑指示、黑纲领,我都是大力推行,不遗余力,尤其是热衷于所谓的“多样化”。1961年5月,我在刊物检查会上说:“如今题材、风格、形式都太狭隘,审稿一定要宽一些。”“抓主要的,但不能放松次要的。没有次要的,就显不出主要的。”我还举例说:“有些题材并不是主要题材,主题也不是最积极的,但艺术技巧上有独到之处,而思想内容上也没有错误的倾向,如欧阳山的《乡下奇人》,也应该发。”在这个月的另一次会上,我还坚决反对写重大题材:“大家都写一种(重大)题材、一种形式,那只能越走越窄。”我甚至诬蔑道:“不能都放牡丹,都放兰花,都放菊花。——都放一种花,比如菊花,岂不成了‘菊花会’!”在1962年初的一次刊物检查会上,我说得更明白了:“重大题材与题材多样化不是对立的,既要现代题材也要历史题材,既要写工农兵也要写其他阶层,既要写重大题材也要写一般题材。”我反复强调:“读者的口味是多样的,历史的、轻松的东西,读者也是要的。散文要多样化,诗歌要多样化,小说的风格形式也要多样化。”——我就是抓住这个“多样化”而达到“放”的目的,达到“对于一切牛鬼蛇神却放手让其出笼”的罪恶目的。
第三,在我主编期间,特别是从1959年下半年起到1962年上半年止,《人民文学》成了一个毒草丛生、牛鬼蛇神充塞版面的反革命喉舌。其内容不外乎四类:第一类是所谓的历史题材作品。其中有小说、剧本、散文,体裁各异,手法相同,都是以“借古讽今”来达到破坏无产阶级专政的目的。陈翔鹤的《陶渊明写〈挽歌〉》、孟超的《红拂夜奔》、吴晗的“历史小品”、曹禺等人的《胆剑篇》,都是这类毒草的代表。而这些毒草又都是在题材多样化的幌子下,由我自己出面去组稿的,我是真正的培育者。其中《陶渊明写〈挽歌〉》发表后,得到文艺黑线的赞许,于是我又鼓励陈翔鹤继续炮制,他果然又为《人民文学》写了《广陵散》。第二类是以所谓“革命回忆录”的形式或以吹捧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传记性散文形式出现的毒草。前者,有歌颂错误路线的“革命故事”,有美化30年代文艺黑线的回忆。特别严重的是,还刊登了歪曲党的历史、美化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刘少奇,为他树碑立传的《安源矿史》的某些片断,这是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大犯罪。后者,则有为封建余孽齐白石、反动权威梅兰芳、常书鸿等人树碑立传的作品,甚至还让梅兰芳去写歌颂外国的反动权威泰戈尔的文章,以资产阶级、封建阶级的僵尸作为人民学习的“典范”,是对人民的犯罪。第三类是现代题材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如反对三面红旗的《锻炼锻炼》《山那边人家》,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的《在软席卧车里》《最有办法的人》,反对正义战争、宣扬和平主义的《前方》《万妞》,发泄对三年自然灾害不满情绪的《宝船》《三家福》,煽动反革命情绪的《歌声》《琴声》,歌颂叛徒的《绿林行》《金牛和笑女》,歌颂所谓“顶风”人物的《实干家潘永福》《乡下奇人》,歌颂“中间人物”的《赖大嫂》等等,都是挑拨人民离心离德、对党不满、挖社会主义墙脚、动摇无产阶级专政的毒草。而这些毒草又都是由我千方百计求拜来的,如欧阳山写《乡下奇人》之前曾问我:“《人民文学》敢不敢发?”我拍胸脯说:“你敢写,我就敢发!”第四类是散发封建文人和资产阶级没落情感的散文。有的大谈神话传说、名胜古迹,抒发思古之幽情;有的大写吃喝玩乐、饮酒赋诗,宣扬堕落的生活方式;有的吹吹捧捧、自我标榜,为自己作宣传;有的风花雪月、无病呻吟,散发反党怨气……总之,它们都起着消磨人民意志、腐蚀人民灵魂的作用,是促进“和平演变”的麻醉剂。在我负责编辑的期间内,特别是三年困难时期,我是刊物最主要的贩毒者,对党对人民犯下了滔天的罪行。
第四,我在刊物工作中推行了反革命组织路线。要想把阵地奉送给资产阶级作家,就必须得压制新生力量,排斥工农兵作者。我对于青年作者、工农兵作者的稿件,多以贵族老爷的态度横加挑剔,百般刁难。虽说在编辑部革命群众的坚持下,也发表了一些青年和工农作者的作品,但我却又以名利观念来腐蚀他们——我主张在发表新生力量的作品时要能“一鸣惊人”,主张对他们的作品要发给和“老作家”大致相等的稿费。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想把这些作者演变为资产阶级作家。

父亲的“认罪”态度确实很认真,但他究竟是“真心实意”的呢,还是“言不由衷”?我却又搞不清楚了。但是如果将那些糟践自己的词汇拿掉,将那些大得怕人的“帽子”拿掉,它则让我从中读懂了父亲当年的编辑思想和编辑路线,更尤其是他为编辑工作所做出的贡献。我查看了一下那段时期《人民文学》的发行量,在不到三年的时间内,竟由原来的20多万册增加到了38万册之多,成了真正的属于人民的文学了;而全国的作家们,更是争相把最好的作品送给《人民文学》来发表,使其真正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一流刊物。
我至今保留着几封父亲当年向“黑作家”们写的约稿信——当然,它们都是文革结束后,由信的主人寄还于我的,这从另一方面也体现出了他们对《人民文学》的敬重之情。
其一,给沙汀的信,写于1958年3月24日。

目前刊物上的短篇小说太少,每期只有四五篇(而整个杂志是23万字),简直不像话!依我想,像《人民文学》这样的杂志每期总该登十篇短篇!4月号我们又登了一个启事,呼吁的还是短篇。并且我们在内部决定,短篇稿酬不以字数计,以示尊重。你是短篇的能手,在这点上,你应该加倍予我们以支持。万一你再不寄来,全体编辑同志将给你寄张大字报来了,请当心!

其二,给茹志鹃的信,写于1960年3月22日。

到沪后一直忙得透不过气来,虽然打听到你的住址,也没时间来看你。编辑部来信,要我能在回京前拿到你的稿子。近来我们稿荒严重之至,务请你帮忙把旧稿改出来。……再,万一你对旧稿没有兴趣了,那么就请你就吴佩芳的故事写个短篇如何?——总之,你一定得给赶一篇,谢谢你!

涂光群是当年《人民文学》小说组的组长,他在《中国三代作家纪实》一书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情:“那时主持《人民文学》具体工作的是老作家陈白尘,他向欧阳山约稿。欧阳山讲了广东农村那几年浮夸风的严重及它的恶劣影响,对社会主义事业造成了损害。他说他想写一篇反浮夸风的小说,写一个有求实精神的普通农民。写这样的小说,作家当时无异于开顶风船,是要冒很大风险的。……而陈白尘呢,作为刊物的编者,他表现了‘老辣’而应具的胆识,支持欧阳山开顶风船,像一位喜剧演员似的拍着胸脯说:‘你敢写,我就敢发!’就这样痛快地拍板应承了!”
——我想,这应该就是当年各种“毒草”的出笼经过吧,父亲确实是它们的园丁,是它们的“培育者”!



父亲又是如何领导《人民文学》的工作的呢?他在“认罪书”的第三部分交代了自己“在编辑工作中的罪行”。一共有四点——

第一,为了把《人民文学》办成30年代式的刊物,办成为资本主义复辟制造舆论的阵地,我对编辑部革命同志进行腐蚀欺骗。除了贯彻文艺黑线的一切黑指示外,我还邀请了30年代文艺黑线人物来向编辑部同志放毒,让他们以封资修的文艺思想腐蚀革命群众。
第二,我不仅自己跪拜在所谓五四以来和30年代以来的作家们的脚前,还让编辑部的同志向他们顶礼膜拜,搞所谓的作家卡片,“钻研”他们的毒草,腐蚀革命群众。
第三,我在编辑部的稿件处理上提出了“五句箴言”(看稿要准,选稿要宽,改稿要细,退稿要慎,发稿要严),以此来束缚编辑部革命同志的手脚,以便于资产阶级作家放毒,压制新生力量。
第四,我在编辑部提倡资产阶级作风,爱排场、讲阔气、争待遇。1958年以前,对不管事只开会的编委每月送车马费50元;1958年以后,取消了车马费,每次开编委会时则大吃大喝一次。其他临时集会,如作家座谈,也每每请客吃饭。人民文学出版社不给编辑费,我则和张僖去力争,但争来后又违反财会制度,充作编辑部的小金库。编辑同志出差时,便违反规定增加补贴,以此腐蚀革命群众。

记得文革结束以后,《人民文学》的老同事们是这样评价父亲的工作的:“白尘同志以他编辑家的高尚情操、锐利胆识和广阔胸怀,克服困难,开拓进取,创新局面,为我国这一时期文学事业的繁荣与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崔道怡《白尘永生》,载《中国文化报》1995年6月11日)那么,对于这样的“鉴定”,其真正的“注释”则无疑是父亲的这段交代材料了。
以其中的第一点——请黑线人物前来“放毒”为例,父亲在下文中还有更详细的“交代”:

第一,1960年底旧中宣部阎王殿和旧作协黑党组都强调要调整与作家的关系,我除了派遣编辑部同志分头拜访许多“老作家”听取对刊物的意见外,还接受黑党组的指示,开过两次或三次作家的“神仙会”。会上要求作家谈对作协、对刊物的意见,以及创作上的困难,也就是让他们充分“出气”。到会的有北京市的和部队的作家共二十来人。
第二,为了上述的同一目的,还召开过一次《人民文学》编辑委员会。以前这种编委会都是言不及义、吃吃喝喝的“例行公事”,而这一次则是为所谓调整与作家的关系、特别是与作为编委的这些作家的关系而召开的,以让他们尽量地“出气”——放毒。
第三,1959年间,作协黑党组刘白羽指示说,《人民文学》应该像30年代的《文学》杂志那样开辟《短论》栏目,活跃“批评空气”。我接受这个黑指示,邀请了林默涵、袁水拍等人开过三(?)次小型座谈会,组织他们写所谓文艺短评。后来林默涵抛出了《关于题材》,邵荃麟抛出了《从一篇散文说起》,唐弢等人也紧跟其后抛出了许多“创作谈”。这个栏目虽然只搞了半年,但它为1960年刊物大放毒草起了“开路”的作用。

说实在的,如果将这段文字反过来读,无疑是一段编辑部与老作家之间增进团结的佳话。冯亦代就曾在《陈白尘在我心中》一文里回忆了自1957年他成为“人外人”之后父亲对他的关注。——他说,父亲一直热情地频频向他约稿,而且还善意地批评他千万不能“偷懒”。
谈到第二点——制作作家卡片,当年的老编辑涂光群在《中国三代作家纪实》一书中是这样回忆的:“当时《人民文学》编辑部在小说、散文等方面分别拟定了周详的全国作家的组稿名单,定稿后打印出来,每个编辑人手一份。小说作家名单分为一、二、三线。‘一线’是指那些创作活跃、水平稳定的一批著名作家,这是刊物经常联系、重点组稿的对象;‘二线’通常是指因各种原因写稿不够经常或水平不够稳定的作家;‘三线’则是指已经在全国或地方露头,但作品不多,创作状况尚欠稳定的青年作家。……每个编辑都分工联系一批一、二、三线作家,并制订每季、每月的具体联系、组稿计划,或写信或出访。”时至今日,这都不失为一种上佳的编辑思路——有这样一张“图”在手,有这样一副“牌”在握,还愁什么样的稿子约不来?为此涂光群称之为:“这对办好刊物无疑是项‘基本建设’或‘基本功’。”然而为了“认罪”,运筹帷幄的父亲硬是给自己扣上了一顶“腐蚀革命群众”的大“帽子”。
至于那个“五句箴言”,对于今天的刊物来说,同样不啻为一个可供参考的编辑原则——它不仅全面地概括了编辑人员务必要遵循的原则和道德规范,而且也反映了制定者本人多年来对如何繁荣文学创作所进行的思索与实践。一个“严”字体现出了他的原则性;一个“准”字和一个“细”字,反映出了他敏锐的观察力和分析力,他主张文学作品应该最准确、最细致地反映现实的生活和人民的呼声,否则又怎能成为人民的代言人;而“宽”和“慎”,则表现出了他团结广大作家的愿望,这在始终被“左”倾路线统治下的文艺界委实是件功不可没的工作,他让许多人受到鼓励,又重新拿起了那支颇感沉重而不愿拿或不敢拿的笔。
——我想,这就是父亲之所以会被人们称作“编辑家”的原因吧,他确实已在工作中形成了自己的理念和作风。



父亲在“认罪书”中所交代的又一条“罪行”是:“吹捧毒草、扩大影响”——

第一,1960年8月,刘白羽传达了周扬的黑指示,要《人民文学》每期一定要发表一篇“好作品”。1961年又指示《文艺报》对《人民文学》每期所发的“好作品”加以评论,互相配合。而这所谓的“好作品”,都是由我先期向《文艺报》推荐的;《文艺报》上吹捧那些毒草的黑文章的出笼,我先负有推荐的罪行。
第二,1960年作协黑党组邵荃麟亲自搞了一个所谓的创作汇报会,这是推行文艺黑线、为当时已经登场的大量毒草作品制造舆论的阴谋。我在这黑会上代表《人民文学》汇报了1959-1960年间短篇小说的创作情况,大肆吹捧赵树理的《锻炼锻炼》、周立波的《山那边人家》《北京来客》、沙汀的《欧幺爸》和《你追我赶》等毒草,以扩大影响,美化30年代的黑作家。
第三,我还在各种场合为《人民文学》所发表的毒草进行吹捧,扩大其罪恶的影响。如我在编辑部里就曾吹捧过陈翔鹤的《陶渊明写〈挽歌〉》,说它为历史题材的小说开辟了道路。对于沈从文所写的《井冈山的清晨》,我是欣喜若狂,并说沈从文的名字能在《人民文学》上出现,本身就是个胜利。对徐迟所写的《祁连山下》,我亲自向邵荃麟推荐,说是难得的佳作,并向葛琴建议拍成电影。此外,对茅盾评短篇小说的文章,对李劼人、陆文夫、欧阳山的小说也都大肆吹捧。

父亲是怎么“吹捧”的,我不知道,只是在他的“认罪书”中又读到了这样一段“交代”:“为了鼓励短篇小说出佳作,一度实行了以篇计算、不以字数计算的稿酬方法。马烽的一篇短篇就曾付给300元稿费。这是我的‘创造’。”
至于如何“扩大影响”,那是文革结束后,我在父亲所写的两篇悼念先师的文章中才掌握了一点线索——
一篇是怀念叶圣陶的。父亲写道,江苏作家陆文夫的小说《葛师傅》写得颇有功力,但是作为刚刚摘帽的“右派分子”,他的成绩不被众人所重视。于是父亲便将该作推荐给了叶圣老,希望这位德高望重的文坛老前辈能撰文加以评论。不久叶圣老便寄来了一篇杂感,针对文章的优点作了深刻的分析,并热情地将该作视为近年来不可多得的佳作。
还有一篇是怀念茅盾的。父亲说,茅公的工作主要是从宏观上对一个年度的短篇小说进行总体的评价,为此他先后写下了《读最近的短篇小说》《1960年短篇小说漫评》《短篇小说的丰收和创作上的几个问题》等一系列文章。父亲深情地写道:“每当我们去约请他撰写这类稿子时,他总是欣然允诺,从不拒绝,更不要求编辑部为他做什么准备、助理工作。那时茅公早已年过花甲,是多么勤奋的老人!”
无独有偶,当年《文艺报》的老编辑吴泰昌在他的《我的前辈同辈和晚辈》一书中,亦披露了这样一件事情:也是因为《人民文学》发表了“好作品”,也是因为《文艺报》要对它进行“吹捧”以“扩大影响”,著名评论家侯金镜写下了《创作个性和艺术特色——读茹志鹃小说有感》一文,从不同意“题材决定论”的角度充分肯定了茹志鹃小说的价值,并为这位文学新秀在文坛中确立了重要的地位。文革中侯金镜惨死干校,茹志鹃听说后万分悲痛。吴泰昌将此事告诉父亲,父亲的态度是——“人就应该这样!”
——我想,这就是父亲在“吹捧毒草,扩大影响”中所犯下的“罪行”吧。

父亲在《人民文学》主持工作仅仅四年半的时间,文革中他为此而受到批判,并冠以了各种各样的帽子。但是从他的这份交代中却看不到一丁点的埋怨与懊恼——他热爱这一工作!钟情这一工作!那是十年浩劫结束之后,他写下了这样一篇文章:“这种工作有苦恼,也有乐趣。苦恼在于每每为所发表的作品担责任,受批判。乐趣则在于许多好作品得以先睹为快。尤其是当你发现一个新作者的好作品时,这种快慰是双重的。”他甚至还将这一乐趣形容成:“当难产的孕妇抱着她的孩子的时候,她哪能想到助产医生的快慰呢?”
——父亲确实是一个好编辑!一个非常称职的编辑!

2012-8-20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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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史漫笔】

专业作家王丕祥怎么会“没有作品”

邢小利

“作家是靠作品说话的”,这是人们特别是在文坛上行走的人常说的一句话。路遥有一句名言:“好作品原子弹也炸不倒,不好的作品即使是上帝的赞赏也拯救不了它的命运。”我曾经把路遥的这个话稍微变了一下,说:有好作品的作家,原子弹也炸不倒你;没有作品的所谓作家或没有好作品的作家,即使是皇帝赏你穿黄马褂也改变不了你真正的文学地位。所谓“作家靠作品说话”,至少有两层意思:第一是说,在作家这个行当里,一个作家是靠自己创造的作品立足的,是凭借自己的作品成为一个作家的,而不是靠某一个虽然显赫但却不具实质内容的空头位置;第二,有自己的作品——当然是真正的文学作品,至少在文学圈子里,你说话才有一定的分量,也才有人听,不然,你说什么,要么人家不当回事,要么干脆就没有人理你。
陕西省作家协会有一位早已离休的老人,叫王丕祥,当年就经常叹息说:“咱没有作品,说不起话。”说这话的时候,王丕祥是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延河》杂志的主编、机关党支部书记。确实,在那个年代,文学刊物还很少像后来那样安排毫无文学建树的党政官员担任主编的。当时较有影响的文学刊物中,《人民文学》主编严文井、张天翼,《诗刊》主编臧克家,《收获》主编巴金,都是早有文学作品流传于世的大家。
文化大革命中,中国作协西安分会红色造反队在批判王丕祥的文章中这样介绍他:“一九五五年调来旧作协后,当了几年空头作家。因得到反党分子柯仲平 的赏识和重用,一九五八年王丕祥便窃据了《延河》主编、第一副主编的职务。从此,他青云直上,多年来不仅经常列席黑主席团的会议,曾代理秘书长,后又是‘工作会议’的决策人之一,党支部书记。一九六四年前后,一度还成了省委城市社教办公室思想战线指挥部文艺领导小组成员,特别是最近几年,反党分子柯仲平死后,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胡采出了问题,王丕祥就成了旧作协裴多菲俱乐部身兼数职的显要人物。” (以下简称“批王文章”)
我是1988年初夏时节调到中国作家协会陕西分会(即此前的中国作协西安分会和后来的陕西省作家协会)的,我来的时候,由于年轻和工作部门的关系,见王丕祥的机会很少,所以对他并不熟悉。现在回想起来,关于王丕祥先生,我唯一留下较深印象的,是1986年8月那一次陕西省文联在榆林召开的陕北题材创作座谈会。我被邀与会,也是第一次去塞上名城榆林,会议安排与会代表参观,大家多对榆林的塞上风光包括陕北女子(俗语有“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最感兴趣,唯有王丕祥听了当地领导介绍的榆林地区情况后,提出要亲自到田间地头看看,以切实了解当地农业的发展情况,好像要验证一下当地领导所讲的话是否真实。我当时年轻,还有些纳闷,心想这到处可以看到的长着庄稼的农田有什么好看的?故印象较深。(图为晚年的王丕祥)
据我所查资料和访问陕西作协一些老人,王丕祥的经历是这样的:他出生于1926年2月10日,陕西绥德人;1941年2月—1944年2月,在绥德师范上学,在此期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44年2月—1948年2月,在陕甘宁边区绥德分区文艺工作团工作,任党支部书记;1948年2月—1949年12月,在西北文艺工作团二团工作,任政治指导员、副团长;1949年12月—1953年9月,在西北文艺工作团工作,任副团长兼研究室主任;1953年9月—1955年5月,在北京中央文学研究所(1954年改称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学习,为该所第二期学员,与贺鸿钧同学;1955年5月文讲所毕业,到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工作,任创作员,即专业作家;1957年12月—1966年7月,任《延河》杂志副主编、主编、副主编。
1958年1月,《延河》新编委会由柯仲平、柳青、郑伯奇、杜鹏程、王汶石、戈壁舟、魏钢焰、王丕祥、安旗、贺鸿钧、胡采11人组成,胡采任主编,王丕祥、安旗任副主编。
1959年4月,免去胡采《延河》主编职务,改由王丕祥担任,贺鸿钧为副主编。
同年11月,《延河》主编王丕祥下乡,胡采再次任主编;增任王绳武为副主编,免去其代理秘书长职务。
1961年1月,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遵照中共陕西省委办公厅通知,中央西北局的指示,报请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批准,决定《延河》从本年第二季度起,改为文艺刊物,仍以文学为主,适当增加音乐、戏剧、美术等内容。柯仲平、柳青等14人组成新的编委会,胡采、石鲁、关键、姜炳泰、王丕祥、王绳武、贺鸿钧等为常务编委,具体领导刊物编辑工作;胡采任主编,王丕祥、王绳武、贺鸿钧三人任副主编。
1966年5月下旬,中共陕西省委任命李若冰为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文化大革命领导小组组长,负责领导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文化大革命。副组长王丕祥(时任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机关党支部书记、《延河》副主编)、贺鸿训(时任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机关党支部副书记、代理副秘书长)。这个机构后来被称为“旧文革”领导小组。
1966年7月—1970年8月,文化大革命开始,王丕祥被以走资派罪名关“牛棚”,批斗,劳动,后在省文化口参加斗批改;1970年8月—1971年2月,在位于陕西省泾阳县的杨梧五七干校劳动;1971年2月—1972年8月,在安康日报社任党支部副书记、革委会副主任;1972年10月,任新成立的陕西省文化局文艺创作研究室领导成员,1973年7月《陕西文艺》创刊,任主编;1978年3月,到正在恢复工作的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工作,任《延河》主编;1983年9月,在中国作家协会陕西分会第三次会员代表大会上被选为副主席;1985年1月,任中国作家协会陕西分会党组副书记;1993年5月离休。

直面现实的作品竟有“五大罪状”

王丕祥其实是写过作品的。
1950年,王丕祥与贺鸿钧、白龙合写过一部歌剧《保卫村政权》,内容一如剧名,写土改后农村阶级斗争和基层政权建设,曾在当时的《群众日报》连载,并由西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为配合当时的土改,还在陕西、甘肃等地演出。此外还写过一部配合当时形势的剧作《双报仇》。
我查了一下,王丕祥公开发表的作品很少,只有几篇散文和论文,计有《延安行》(收入西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画山绣水》)、《祖国的骄傲》《三月的延安》《光辉的十年》《故乡的山》《南山脱险》《塞上行》等。
而王丕祥更有思想和艺术追求、更有分量的作品,当时写出来了却没有发表。这些作品,特别是他的创作路数,不合时宜,写出来没有发表却被批判,他也就不写了。他的“咱没有作品,说不起话”与他金盆洗手不再写了有关。陕西作协一位老人杨韦昕早年跟我闲聊时说,“王丕祥当年也想搞创作,也下过乡,深入生活。但他写的东西,不对路数,很快受到批判。王丕祥自此一蹶不振,再不写了”。杨韦昕说的“一蹶不振”这个词我印象很深,似乎由于他说了这个词,我才对这个词有了特别切实而深刻的感受。
由于王丕祥的很多重要作品没有发表,找不到原文,对他的创作情况也就难以全面而深入的掌握,为写此文,我近日又专门询问杨韦昕老人。据杨先生讲:王丕祥是个好人,但创作上没有见到发表过什么东西,所以他当了《延河》的主编,业务能力曾被一些人议论。王丕祥当主编时曾批评过李孑 ,李孑在文化大革命中起来造反后曾狠批王丕祥。关于王丕祥的创作情况,杨先生说,1957年前后,王丕祥好像写过几个东西,但没有见发表,1959年,庐山会议之后,批彭德怀,党内反右倾,在党内曾批判过王丕祥写的东西,但批判意见没有公开发表。
王丕祥写的作品既然没有发表,那么,怎么会被批判呢?原来是,“一九五九年反右倾时,经同志们揭发,旧作协党支部对王丕祥的毒草《陕北归来》等,进行了批判,并对这组文章做了结论,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毒草”。 作品没有发表,但经人“揭发”,又被拿出来批判,而且有定性:“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毒草!”王丕祥如何看待这个批判呢?还是这篇批王文章有记载:“但是王丕祥对此怀恨在心,一九六一年正当全国一小撮反党分子刮起‘翻案风’的时候,他借甄别的机会,向党进行了疯狂的反扑,写了长达万言的意见书,要推翻五九年对他的批判。而且狂妄地教训党,要党从批判他的事件中吸取什么‘教训’。”
这个大批判文章从反面说明,王丕祥其实是一个很有主见的、没有发表(准确说是不能发表)作品的作家兼文学刊物主编。
1959年是党内“揭发”,到了1967年文化大革命中则是新账老账一起算,王丕祥的作品不知是被抄出来的,还是有关档案上有记载,抑或一直被人惦记着——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上天入地、山南海北查找“罪证”的功夫绝对是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总之,是被造反派掌握得较为具体而详细。从大批判文章中列出的王丕祥被批判的作品,我们可以一窥王丕祥另外一些作品的一个可能不全的目录,笔者整理如下:
《电话铃响了》(一九五六年冬)
《陕北归来》(一九五七年夏)
《大风吹来了什么》(笔者查:该文刊《延河》1957年9月号,有副标题“读《大风歌》有感”,署名“沛翔”)
《第二次沙家店战役》(一九五八年)
《光辉的十年》(一九五九年)
《鼓风机响了》(一九六一年)
《老书记》(一九六三年)
另有没有具体写作时间的作品:
《难得的医生》
《两个画家》
《天气预报》
《饲养股长》
《一年间》
现在,笔者只能学习古人“辑逸”的方法,从批王文章中辑出王丕祥有关作品的内容。
《电话铃响了》(不知是小说还是特写)写一个农业社主任武忠厚,在报社记者面前批评了乡长,后来遭到乡长以及县长打击的事件。乡长是个十足的官僚主义者,他要农业社搞水土保持是“图名,摆摊子”,结果一场暴雨,被洪水冲了个精打光,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武忠厚批评了乡长,乡长一再打电话给武施加压力,最后使武不得不含着眼泪“违背自己的良心”,收回了自己的意见。王丕祥得了个结论:“下面辛辛苦苦的干部可不少,但是马马虎虎的人也有,真正能够虚心听群众意见的人却并不多呀!”“自古不怕官,只怕管”么!“上级要给下级寻个事,还怕寻不出来?又是你骄傲了,又是你自满了,反正保证可以给你寻出一大摊缺点来。”王丕祥发出控诉:“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对自己的错误所给人民造下的罪过,不去认真检查,反过来要使那些受难者,而且想让事情搞好而善意地向他们提出忠诚报告的人为难呢?”他怒不可遏地写道:“我快要把地上石板走穿了,但是我一直还想不清楚,当然这仅能怪我愚蠢。”“只觉得血液仿佛要胀破血管奔流出来似的难受,我觉得非常痛苦。”文章结尾时,王丕祥“还在担心乡上、县上能不能饶恕老武呢”。他咒骂说:“那些不用脑子,不负责任的人,应当立即走开。”造反派评语:听一听,王丕祥要让党下台,这是地地道道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疯狂叫嚣,这是右派分子王丕祥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自白书。造反派评语:此作是“大毒草”,“诬蔑党的领导”,“王丕祥心目中的党的领导,就是专横跋扈的活阎王,是专门给下级穿小鞋的卑鄙小人”。另外,造反派还评说:《电话铃响了》将毛主席亲自指挥的保卫革命根据地的伟大斗争,一笔抹杀了。王丕祥说:“战争给陕北人民带来了可怕的灾难,饥饿、贫困、疾病和人们思想上的混乱、赌博、盗窃、怠惰,什么也发生了。”在王丕祥的笔下,党中央毛主席曾经住过多少年的陕北老革命根据地,成了一个“落后”地区。陕北的贫农个个都是鼠目寸光,只“梦想发家致富”,没有半点社会主义的觉悟和积极性。
《陕北归来》(似是特写),批王文章中称:他以陕北的“海瑞”自居,公然打出为民请命的黑旗,大声疾呼地叫嚷:合作化给陕北人民带来的是“灾难”“痛苦”“不良后果”。在他的笔下,处于合作化高潮的陕北,被歪曲为一片“苦海”,一片“恐怖”景象。农民怕入社,把树砍光了,把毛驴杀掉了,“整个一个春天”“差不多每天都能听到一些关于毛驴不幸命运的传说,”“反正一九五六年的春天,在陕北是毛驴最悲惨与不幸的一年。”
《第二次沙家店战役》(不知是小说还是特写)写道:“新中国成立八九年了,土地改革、合作化运动都实现了,然而人民的生活提高了多少呢?……群众对党的信任一年更比一年坚定,但我们这些做法(指植树造林、水土保持等)到底从根本上解决了群众最切身的问题没有?”“忙忙碌碌一年,到秋里下来,还是个救灾区。”造反派评语:王丕祥的笔下,我们这个社会还有什么好处呢。
《老书记》(文体不详)写一个区委书记,一个非常好的同志,勤勤恳恳为党工作了一辈子,却没有落个好下场。县委、地委给他扣了个“左倾冒进”的帽子,他进行了斗争,但没有得到党的理解。造反派评语:文章中充满了怨气,实际上完全是王丕祥自己内心的写照,是对党在一九五九年对他进行批判的不满情绪的流露。
《难得的医生》(小说),写的是合作化后杜家石沟死人的“恐怖”。小说中描写道:“自白俊义一死,庄里人心慌慌,笼罩在恐怖里”,“晚上不知有多少人家在更深人静的时候,给自己的亲人们招魂,送鬼,第二天一看,十字路上到处都划着一个圆圈,烧下许多纸灰。”在他笔下,陕北农村成了人间地狱。
《两个画家》(文体不详),写两个画家从北京慕名到陕北,画韭园沟改造自然的伟大成就,但是就在他们来到之前,因为洪水,“三年之功废于一旦”,水库里“连戏水的王八也不见踪影,唉!幸而当初不曾养鱼,不然那些可怜的生命终究变成若干年后的化石”。“现在世道不同了,一条毛驴就是比一只公鸡便宜呀!”因此,他对合作化运动的结论是“人们迟早会后悔”。
《天气预报》(文体不详)写的是一个老长工,土改翻身户张建武,非常自私,嫌转社时估产低了,硬要退社单干,连县长去都说不通。
《饲养股长》(文体不详)写了个土改积极分子、共产党员张茂才,“时间慢慢消磨了他的积极性”,“他梦想发家致富”,“害怕入互助组,害怕在社里负任何一点责任”,最后拒不参加互助组,并请求退党。在王丕祥看来,陕北的农民是那样落后,因而,建设也就十分艰难。他写道:“在试办的过程中那是多么困难呀!”“一月来的时间,弄得每个干部都焦头烂额,苦不堪言”。总之,王丕祥认为合作化给陕北农民和干部,带来的都是“不堪言”的“苦难”。王丕祥经常提出这样的问题:“我有时候很难过,为什么我们农民这样落后?”造反派评语:王丕祥明目张胆地否定党和毛主席对农民的教导,否认广大农村和农民的变化,而且执意将农民的所谓“落后”算在党的账上。
《一年间》(特写)写一个全国人民代表、劳动模范×××说:“我亲眼看到苏联人民的幸福生活,因此,一到我遇到困难时,我就想到苏联人民,为了将来我们和苏联人民一样生活,我浑身的劲就来了。”文章中到处可以看到:“日子过得怎么样?”“好,有吃有穿。”“有吃有穿有钱花,还能说日子不好?”造反派评语:王丕祥的思想,就是有吃,有穿,有钱花,就是人生的最高理想。
以上作品,被文化大革命中的中国作协西安分会造反派找出来批判。写批王文章的,从对王的熟悉和文字能力看,应该就是中国作协西安分会内部的业务人员。批王文章对王丕祥及其作品戴的大帽子是:“炮制毒草,反对合作化运动,反对三面红旗,恶毒攻击毛泽东思想和党的领导,诬蔑贫下中农,贩卖修正主义黑货。”然后分为五个方面进行具体的分析批判。这五个方面是:1. 攻击三面红旗,诬蔑合作化运动,宣扬右倾机会主义思想。2. 配合右派分子的进攻,公开反对党的领导,丑化和攻击党的基层干部。3. 宣扬“农民落后”论,对社会主义进行诬蔑。4. 宣扬资产阶级、修正主义人生哲学。5. 宣扬阶级斗争熄灭论,为周扬修正主义统治的文艺界涂脂抹粉。
批王文章上纲上线的政治性话语和观点,且不管他,从摘引的王丕祥以上作品的部分内容看,笔者以为,王丕祥从1956年至1963间所写的少量作品,无论是特写还是小说,艺术质量由于无法看到全文不好判断,但王丕祥写作中所秉持的最基本也最为可贵的一点就是“写真实”,直面现实,写真实的生活,写作者自己真实的所见所闻和所感所想,不加粉饰,并提出问题,还有自己对生活的一些独立思考。仅从这一点看,王丕祥的这些作品与当时陕西作家包括柳青、王汶石等彼时彼地的作品总体思想和艺术倾向比较,王丕祥倒显得另类了一些,有古人所说的“秉笔直书”之气概。换句话说,与彼时彼地的总体上的颂歌性写作相比,王丕祥这些未能问世的作品,反倒留下了一些真实的历史记录,留下了一个有良心的作家面对当时的现实问题真实的思想和感情。据造反派批王文章揭露:1956年12月3日,王丕祥在中国作协西安分会机关干部会上作的下乡生活汇报中,“散布了大量右派言论”。“说什么合作化高潮‘有高潮,也有不好的一面’。说:‘有个党员入社,先把羊毛剪光了’,‘有人把骆驼杀了’,社员们穷的连毛驴也喂不起,都送到县委去,说‘县委门口拴六条驴,到晚上又多了几条’,‘我找一个老乡送行李,老乡说:毛驴卖给你,六角钱……因为饲料,养不起,’‘树都砍光了,果园也砍了,因为作价低……’‘农民要求说:每天能吃上一顿干捞饭,饸饹,就是社会主义了。’‘确实有好的,但也确实有坏的一面。人们只愿听好的,这对我们领导机关是危险的。’”
好一个敢于凭着良心直言的王丕祥!隔着近60年的时光,我们今天听王丕祥这一番话,也有一种空谷足音之感。难怪造反派批判他,说“王丕祥是五七年的漏网右派,是坚持反动立场、屡教不改的三反分子”,讽刺他“以陕北的‘海瑞’自居,公然打出为民请命的黑旗”。

“干预生活”的文学思潮与时代背景

王丕祥当年之所以如此“写真实”,就他个人说,是他作为一个年轻人(1956年他三十岁),又刚从北京文学讲习所学成归来,这个年轻人与新中国一样朝气蓬勃,不说豪情万丈也是豪情满怀,对现实生活和社会进步抱有共产党员作家原初的理想;就当时的社会环境特别是文学氛围看,其时“干预生活”的文学理念对王丕祥显然有着重要的影响。在1956年的中国文坛,“干预生活”成为许多作家和批评家的一种文学共识。“干预生活”这个概念来自苏联文学。1954年,苏联“干预生活”的代表性作家奥维奇金随苏联新闻代表团访华,刘宾雁担任俄文翻译。1955年,刘宾雁翻译发表了奥维奇金的《谈特写》,此后关于特写的“侦察兵作用”的说法在中国文论中十分流行。刘宾雁自己所写的“干预生活”作品《在桥梁工地上》,就明显受到奥维奇金的启发。刘宾雁在《和奥维奇金在一起的日子》一文中,介绍了奥维奇金“干预生活”的文学主张:“不要害怕矛盾,不要害怕它那纠缠不清的外表。一层层剥下它的外衣,常常就会发现极其重要的问题。”《文艺报》1956年第3期发表的中国作家协会创作委员会对苏联三部“干预生活”的讨论文章《勇敢地揭露生活中的矛盾与冲突》,肯定了奥维奇金《区里的日常生活》、尼古拉耶娃《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和肖洛霍夫《被开垦的处女地》“勇敢干预生活的精神”。这标志着“干预生活”概念正式进入中国当代文学。之后,作家马烽发表《不能绕开矛盾走小路》,呼吁作家“大胆地揭露生活中的矛盾,从尖锐的斗争描写新的人物”;康濯在《不要粉饰生活,回避斗争》中呼吁作家“勇敢地干预生活”;刘白羽《在斗争中表现英雄性格》明确反对“表面的歌颂”,认为文学必须回到“生活的真实情况”等,都谈到了“干预生活”的主张。而周扬在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会上的报告《建设社会主义文学的任务》中,也认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必须“克服创作上的公式主义、自然主义及其他一切脱离现实主义的倾向”,主张作家要积极参与社会生活,要有政治和艺术的勇气,敢于表现生活中的矛盾和冲突。
“干预生活”概念的出现与流行,也与1950年代中期中国政治文化政策的一次短暂调整有关。
1956年,毛泽东和陆定一等领导人为发展和繁荣社会主义的科学与文化事业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这一方针为中国文学接受苏联“干预生活”文学思潮提供了较为宽松的气氛。从《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对“暴露黑暗面”的禁止与批判到“双百方针”的提出,意味着党的文艺政策的调整:从为夺取政权服务的文学到建构社会主义国家文学的转换。于是一大批“干预生活”的文学评论与作品在1956年这个极其短暂的“百花”时代里绽放了。刘宾雁的《在桥梁工地上》《本报内部消息》,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李国文的《改选》,耿简的《爬在旗杆上的人》,刘绍棠的《西苑草》等作品都在1956年到1957年上半年出现了。《延河》1957年第7期发表的宁夏年轻作家张贤亮的长诗《大风歌》也是在这一背景下出现的。这些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大胆触及了社会生活中的许多尖锐问题,诸如官僚主义、教条主义、各种矛盾和一些阴暗面,从而体现了现实主义的真实精神。文学批评对这一“干预生活”思潮也给予了积极的肯定与评价。秦兆阳以《人民文学》主编的身份为《在桥梁工地上》写了编者按,称赞它是“尖锐地提出问题的、批评性和讽刺性的侦察兵式的作品”,“勇敢地去探索现实生活里边的问题,把它们揭示出来,给落后的事物以致命的打击,以帮助新的事物的胜利”。
从这样的文学思潮和社会背景来看,王丕祥的《陕北归来》等一批“写真实”的作品,并不是一个孤立的写作,王丕祥其实是顺应着时代和文学的潮流,发出了属于他的声音罢了。即便如此,这样的作品也未能面世,最后竟一再遭到批判,王丕祥因此“一蹶不振”,一个年轻的充满生气的作家就此被扼杀了,只能说明在陕西这块厚土上,某种历史的和现实的东西还是板结得太厉害。

王丕祥是《延河》的好主编

《延河》杂志创刊于1956年4月,是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主办的刊物。王丕祥1957年12月接任该刊主编的时候,《延河》杂志特别是当时的《延河》主编胡采遇到了一些麻烦。
创刊时的《延河》,由戈壁舟、石鲁、孜牙、曲子贞、杜鹏程、李子实、胡采、黄俊耀、汤洛、程秀山、张棣赓、钟纪明、魏钢焰13人组成《延河》编辑委员会。这是一个西北大区作家组成的编委会,其中的孜牙是新疆维吾尔族人(1962年叛逃苏联);曲子贞,山东人,是烟台一个大资本家的独子,扔下万贯家财参加革命,是个老延安,新中国成立后是第一届甘肃省文联的主席;程秀山是江苏宜兴人,老延安,新中国成立后是中国作家协会青海分会的主席。《延河》由四川籍诗人戈壁舟任主编,汤洛、魏钢焰任副主编,诗人余念和胡征任编辑部主任。同年8月,戈壁舟离任,《延河》主编由胡采担任。戈壁舟刚刚上任,又匆匆离任,有何玄机,待考,而匆匆接任《延河》主编的胡采,其时还在西安市文化局局长的任上。直到当年的12月24日,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才通知:经中共中央11月6日批准,胡采调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任驻会副主席,免去其西安市文化局局长职务。那个时候的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也常常被人简称为“西安作协”,很多人写文章也这么称呼,但这个“西安作协”可不是西安市的作家协会,也不仅仅是陕西省的作家协会,而是包括陕西、甘肃、宁夏、青海和新疆这西北五个省区的作家协会,类似于解放军的兰州军区,以一个城市命名,统辖的是一个大区的部队。所以,1956年7月12日,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在通知柯仲平任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主席时,有一句话,“经中共中央政治局1956年6月8日会议批准,柯仲平任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主席”。而胡采调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任驻会副主席,也需要中共中央批准。这一方面反映了柯仲平、胡采等人当时的级别之高,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中国共产党执政初期对文学的高度重视。
1956年4月10日,《延河》文学月刊创刊号出版,印数12000册,每期售价二角五分。创刊号发表有王汶石的《少年突击手》、柳青的《王家父子》、李若冰的《宝成线上》、杜鹏程的《时代在召唤》、石鲁的电影文学剧本《暴风里的雄鹰》(分两期连载,5月号续完)等。为办好《延河》,刚成立不久的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上上下下,特别是已有成就的专业作家,都把自己的新作拿出来,有的还拿出好几篇供编辑部挑选。
《延河》创刊时的几期,为了开一个好头,定了一个标高,中共陕西省委领导提出,“从创刊号起的前三期稿件,要由几位著名作家来集体审读、定稿” 。文革中的造反派在批判这种做法时,从另一个角度披露了当时的一些情况:“《延河》本来应该依靠广大的工农兵革命群众来办。但是,前省委宣传部的头头们却多次指使,要依靠所谓专业作家,大搞‘三名主义’,不依靠革命群众。六一年,赵守一 就向《延河》提出:如果作家们给刊物写稿,有质量,《延河》就办下去,否则就停刊。他们所谓的质量,根本不是突出无产阶级政治,政治标准第一,而是大搞‘三名主义’的质量标准,赵守一 在刊物创办时就叫嚷:要办就要办得有水平,没有高水平就干脆不要办。他们还纠集一些黑作家亲自定稿三期,立样板,树标尺,把《延河》搞成推行‘三名主义’、‘三高政策’的顽固堡垒。” 为《延河》前三期“集体审读、定稿”的作家中就有柳青。据李孑后来回忆,柳青为了从《延河》的编稿麻烦中摆脱出来,“为了自己进行全身心的生活和创作,不受一切干扰”,“他四处奔波做工作,硬是把胡采从西安市文化局长的座位上,调进西安作协,代替他作为主持工作的副主席,并担任《延河》杂志的主编,他脱身了”。
胡采是一位很有水平的文学评论家,他接手主编《延河》,自然办得有声有色。可惜时运不济,1957年7月号的《延河》刊发了宁夏青年作家张贤亮的长诗《大风歌》、西安师范学院(陕西师范大学前身)教师朱宝昌的《杂文,讽刺和风趣》和平平的《“论抒人民之情”读后》,反右斗争中这三篇作品被称为“三支毒剑”,胡采自然负有主编责任。他虽然一再检查,包括内部和公开的,但迫于形势,估计未能特别奏效,到了1957年底,他的离任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在此情况下,王丕祥接任《延河》主编,某种意义上说,可谓“受命于危难之中”。
接任《延河》主编的王丕祥到底表现如何呢?
所谓“正面”的材料看不到,而“负面”的材料也就是文革期间中国作协西安分会的造反派倒是整理了王丕祥的一些材料并进行批判,我们且看且分析。
文化大革命中,中国作协西安分会红色造反队把王丕祥打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认为王丕祥是“反党分子”柯仲平和“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胡采的“忠实走狗”。如此说来,王丕祥虽然身为《延河》主编,但他是“忠实”地执行作协西安分会主席柯仲平和主持工作的副主席胡采所确立的《延河》办刊方向的。
造反派批王文章给王丕祥的《延河》主编罗列了一系列“罪名”,这些“罪名”大致分为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如何编稿用稿,一个方面是如何管理编辑部,这倒可以让我们从另外一个角度观察王丕祥《延河》主编当得如何。
先看第一个方面,如何编稿用稿。
批王文章给王丕祥列的“罪状”之一是:积极奉行周扬修正主义的“三名主义”“三高政策”,使刊物为少数资产阶级“专家”“权威”服务。
所谓“三名主义”“三高政策”也简称为“三名三高”,即名作家﹑名演员﹑名教授和高工资﹑高稿酬﹑高奖金的合称。
批王文章先搬出“毛主席教导”,文艺“为什么人的问题,是一个根本问题,原则的问题”。“我们的文学艺术都是为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的。”对照“最高指示”,“王丕祥等人把持下的《延河》,根本背离了毛主席指示的道路,完全拜倒在资产阶级‘权威’‘专家’脚下”。“《延河》正副主编和编委当中,有反党分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黑作家,但却没有一个工人、农民和士兵。王丕祥和他的主编室‘要员’们,对这些资产阶级人物顶礼膜拜,百依百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胡采的《从生活到艺术》等几十万字的毒草,绝大部分是在《延河》上抛出去的。黑作家柳青的《创业史》,黑作家王汶石的《黑凤》,还没有看原稿就决定发表,并大登预告。对本地的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封建余孽傅庚生、霍松林、郝御风,以及黑画家石鲁,黑音乐家常曾刚,甚至大汉奸尚小云等牛鬼蛇神,亦奉若神明,百般吹捧。请他们写文章,参加座谈会,作报告。同时,还不断派专人到北京、上海等地邀‘名家’写稿。为了投合这些黑家伙的口味,进一步推行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周扬的‘三高政策’‘三名主义’路线,王丕祥还提倡什么‘漫天杂谈’,并积极组织和发表了黑作家王汶石《给胡采同志的信》,和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胡采《复汶石同志》的两封毒气四溢和庸俗肉麻的信,开创了在刊物上互相标榜、互相吹捧的资产阶级恶劣先例”。
历史就是这么有趣,也这么公正,剔除文革式的荒谬观点和荒诞逻辑,同样的事实,当年被造反派列为“罪状”,今天看来,恰好正是王丕祥和他主编的《延河》的功绩。《延河》杂志虽是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所办的刊物,俗称地方性刊物,但当年却有小《人民文学》之誉。一个“地方性刊物”,如果没有这些“名作家”的加盟和“名作品”的支撑,恐怕也就没有什么历史地位和文学影响了。笔者曾整理有《延河》所刊发的“名作家”与“名作品”目录,现摘引与王丕祥主政《延河》时期有关的部分“名作家”和“名作品”,以观其赫赫“政绩”:
1958年
《延河》2月号发表王汶石的小说《大木匠》、杜鹏程的小说《夜走灵官峡》;李若冰的《柴达木手记》开始连载。
《延河》3月号发表茹志鹃的短篇小说《百合花》,姚文元评论杜鹏程中篇小说《在和平的日子里》(刊《延河》1957年8月号)的文章《战斗生活的颂歌》,姚虹评论杜鹏程短篇小说《铁路工地上的深夜》(原刊《人民日报》1958年1月11日)的文章《写出人民的革命干劲》。姚文元在上海,姚虹在西安,当年被誉为文学评论界的“二姚”——“南姚”与“北姚”。
柳青的中篇小说《咬透铁锹》(出单行本时改名为《狠透铁》)在《延河》4月号发表。
魏钢焰的特写《宝地·宝人·宝事》发表于《延河》9月号。
王汶石的小说《新结识的伙伴》发表于《延河》11月号。
1959年
柳青的长篇小说《创业史》第一部《稻地风波》在《延河》4月号开始连载,从8月号起,改题为《创业史》,至11月号全部载完。
7月号发表马萧萧的长诗《石牌坊的传说》,并于7月7日召开了该诗作的座谈会。姚文元的文学评论《论〈风雪之夜〉》刊7月号。
1960年
王宗元的短篇小说《惠嫂》发表于《延河》7月号。后改编为电影《昆仑山上一棵草》。
柳青《创业史》第二部上卷开始在《延河》10月号连载。这一期刊载的是第二部第一章。
1961年
柳青《创业史》第二部的第二、第三章在《延河》1月号刊载,第四、第五章在《延河》4、5月合刊刊载,第六、第七章在《延河》10月号刊载。
王汶石短篇小说《沙滩上》刊于《延河》3月号。
胡采论述文学创作的理论著作《从生活到艺术》在《延河》10月号开始连载,至1962年1月号载完。
李劼人的长篇小说《大波》第三部第七章在《延河》11、12月号合刊刊载。
1962年
《延河》1月号选载罗广斌、杨益言长篇小说《红岩》关于江姐的四章(原书第四、第十四、第十五、第二十五章),题名《江姐》。
1963年
王汶石的中篇小说《黑凤》在《延河》5月号上开始连载(至10月号载完)。
魏钢焰的报告文学《党的女儿赵梦桃》在《延河》7月号头条发表。《人民文学》同年第7—8期转载,改名为《红桃是怎么开的?——记党的忠实女儿赵梦桃》。
《延河》8月号刊发柳青的文章《提出几个问题来讨论》,转载了严家炎发表于《文学评论》1963年第3期的评论文章《关于梁生宝形象》。
从以上目录可以看出,陕西当代文学十七年时期的主要作家和重要作品,小说、散文、特写、报告文学和文学理论、评论基本上都是在这个时期纷纷亮相的。甚至,外地的当代文学名家和名作也有的在《延河》亮相,如茹志鹃的短篇小说《百合花》曾屡遭退稿,而由《延河》慧眼识珠首先刊发才引起重视和反响。罗广斌、杨益言的长篇小说《红岩》,也在《延河》得到选载。吴强的长篇小说《红日》则刊发较早,1957年的《延河》就选载了《红日》四章,3月号选载原作第六章、第七章,4月号选载原作第八章、第九章。早年的姚文元也是以一个文学评论家的身份在《延河》频频亮相的。当然,姚文元在《延河》发表的文章,虽然左的调门高,还应该算文学评论。
值得一提的是,1973年7月,由陕西省文艺创作研究室主办的《陕西文艺》创刊,王丕祥又为主编,陈忠实、路遥、贾平凹、京夫、王蓬、王晓新、李天芳、晓雷、闻频、徐岳、沈奇等一批年轻作家和诗人在这里纷纷亮相,从此走上文坛;而路遥、王晓新、李天芳、晓雷、闻频、徐岳、白描等则先后调入《陕西文艺》和后来的《延河》,由编辑成为作家和诗人。这些人后来都成为陕西文学的中坚。
为节省篇幅,文革中加给王丕祥的以下“罪名”就不再分析了,且照录。
第二条“罪名”是:“仇视、排斥工农兵的作品,反对工农兵歌颂伟大领袖毛主席。”文章说,“王丕祥和他的黑主编室同伙,一贯眼睛朝上……对工农兵群众的来稿,他们采取贵族老爷式的态度,不屑一顾,并借口艺术质量低,横加扼杀。工农兵歌颂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作品,也被他们恶毒地排斥在外。一九六六年四月,安康一些同志集体搜集整理了若干陕南民歌,内容全部是人民群众歌颂毛主席,歌颂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如《〈毛主席语录〉拿在手》《语录牌满山挂》等,这些稿子已经排好了版,但又被抽了下来,打入冷宫。一九六六年五月份,大庆工人的一组歌颂毛主席的诗,编辑部一般同志,要求放在头条发表,王丕祥等人,却执意要把黑作家杜鹏程的小说放在头条,当时杜鹏程的‘大作’还没有修改完毕,杂志为此一拖再拖,甚至造成拖期事故,最后五六月号不得不合刊”。
第三条“罪名”是:“处心积虑地将毛主席提出的‘双百’方针,篡改为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方针。”文章说,“一九六一年正当国内外阶级敌人疯狂反华,周扬反革命修正主义集团大肆活动的时候,王丕祥和他的帮凶们,也积极起来配合,在《延河》上抛出了一组‘笔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毒草。在这组毒草里,反革命分子、修正主义分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封建余孽等牛鬼蛇神,假借谈‘双百’之名,大行其反党反社会主义之实。封建老朽郝御风(西北大学教授,文艺理论家。引者注)在《勇于争鸣的故事》里,公开咒骂党和毛主席,胡说什么‘连孔子都不如’,‘只要第一不要第二’、‘只要第一不要统一’,提出要以‘死且不避的精神来“争鸣”’。反动‘权威’傅庚生(西北大学教授,古典文学研究专家——引者注)更大放厥词,恶毒地进行攻击,胡说什么,‘多写不如少写’,‘少写就不会犯错误了’。这个所谓笔谈‘双百’专栏,就成了牛鬼蛇神肆无忌惮地咒骂党和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讲坛”。
第四条“罪名”是:“三年困难时期,特为一些牛鬼蛇神开辟‘文艺漫笔’‘古文赏析’等栏目,让其大讲反党黑话。”文章说,“‘文艺漫笔’‘古文赏析’等栏目,不仅大力宣扬‘名’‘洋’‘古’,更恶毒的是,它以谈艺术,谈技巧和分析古文为名,大讲反党黑话。大喊大叫什么‘人民濒于劫缚之苦,不能指望官府,只能自己斗争’,‘载舟之水也会覆舟,皇帝老儿的江山,会坐不稳当’,感叹今不如昔,恨不得横戈挥刀等等。这些反动阶级咬牙切齿的疯狂叫嚣,连篇累牍,不胜枚举。王丕祥和他的同伙,设立了这些栏目还嫌不够,而且把其中一些大毒草,像反动‘权威’傅庚生的《诗情画意》,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秦牧的《艺林漫想录》,蒋和森的《人物和阶级性》等,像宝贝似的当成正式论文,郑重其事地发了出来,大放毒气,祸害人民。”
第五条“罪名”是:“向业余作者灌输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思想和反动的文艺观点,千方百计使之变成资产阶级的接班人。”文章说,“以胡采、王丕祥为首的主编室,在培养业余作者工作上,不是用毛泽东思想为指导原则,不突出无产阶级政治,而是经常向他们大谈资产阶级的‘艺术技巧’,要他们向所谓‘专家’‘权威’学习,以这些人为榜样。他通过组织报告会、座谈会,系统的、有计划的给青年业余作者灌输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思想。在一九六二年十月,旧作协和《延河》编辑部所举办的一次业余作者‘座谈会’上,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胡采、王丕祥和黑副主编们,邀请‘权威’‘名作家’作报告,公开举起‘名’‘洋’‘古’的黑旗,大肆宣扬资产阶级修正主义反动观点,毒害青年,为资产阶级培养文艺接班人。在这个会上,黑作家柳青大谈反马克思列宁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艺术规律’,黑作家王汶石大谈写作知识和读书的重要性及方法,黑作家魏钢焰大谈诗人的主观作用,宣扬什么诗人在诗中要‘自我塑造’,大叛徒王宗元大谈古典小说的‘技巧’。还让一些没有改造好的旧知识分子,大谈封建社会古诗的艺术特色,最后由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胡采作总结报告,大肆贩卖‘现实主义’的什么‘高、深、广’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货色。在这样的会上,资产阶级、修正主义反动观点,大肆泛滥,各显神通,唯独不谈毛主席著作的学习,不谈改造思想。这些资产阶级、修正主义黑货,流毒甚广,危害极大,不少青年作者被引向资产阶级的邪路”。
第六条“罪名”是:“只准资产阶级、修正主义者放毒,不准革命群众对其进行批判、斗争,对无产阶级文艺实行资产阶级专政。”文章说,“王丕祥及其同伙,多年来,利用刊物,大搞资本主义、封建主义复辟活动,他一面给毒草大开绿灯,一面又顽固地抵制和仇视工农兵群众对毒草的批判。《延河》在他们把持下,放了那么多毒,群众主动来稿进行批判,他们却怕得要死,想尽办法加以扼杀。如群众对《黑凤》《创业史》的批判文章,他们不是退了回去,就是压下来,社会上对资产阶级文艺思想、文艺观点的批判斗争,他们也抱着观望的态度,按兵不动。刊物上从来不积极组织文章参加战斗。一九六四年七月,全国展开了对坏电影《北国江南》《早春二月》的批判,各地报刊、杂志纷纷参加战斗。《延河》在王丕祥操纵下,只发了两篇文章,应付门面。六五年夏,批判电影《林家铺子》《不夜城》时,《延河》竟没有发一篇文章。广大革命群众投寄来的批判稿件,王丕祥不闻不问,有的还打入了冷宫。更令人不能容忍的是一九六五年十一月底,姚文元同志发表了批判大毒草《海瑞罢官》的文章,吹响了文化大革命的号角。《解放日报》《文汇报》对《海瑞罢官》展开了批判,而主管理论的王丕祥,对同志们提出转载姚文元同志文章的建议置若罔闻,不作转载,公然抗拒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他还散布说:‘《海瑞罢官》政治上不好,艺术上还有学习的地方。’编辑部同志忍无可忍,要求他赶快组织批判文章时,他竟然说:‘咱们是文学刊物,历史剧,学术问题,就不一定组织了。’形势发展,直到六六年三月间,王丕祥才被迫指定编辑部的一位同志写了一篇关于《海瑞罢官》批判的综合简介的文章。该文章明确指出《海瑞罢官》是一株大毒草,但王丕祥看后,竟胆大包天,对《海瑞罢官》是一株大毒草提出异议。妄想把这场伟大的阶级斗争局限在如何写历史剧的所谓‘学术’讨论的范围内。甚至文中提出吴晗的所谓‘检讨’是假检讨、新反扑,也被王丕祥砍掉了。他说:‘学术问题,没有盖棺论定,不宜持明确态度。’一直到各地报刊轰轰烈烈揭露吴晗的反革命面目,工农兵纷纷起来声讨吴晗反革命罪行时,王丕祥仍然不加理睬,完全是对立态度。”
再看第二个方面,如何管理编辑部。
“罪名”一:“实行‘名利’挂帅。”文章说,“王丕祥一贯仇视和反对毛泽东思想。在编辑部,不重视毛主席著作学习,不提倡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也不积极组织编辑人员深入生活,改造思想。而对周扬黑帮的报告,却视若神明,及时传达,组织讨论。在编辑部,不突出无产阶级政治,却大力推行资产阶级自由化,实行资产阶级‘名利’挂帅。以他为首的主编室,带头大搞‘自留地’(个人创作)。他常叹息说:‘咱没有作品,说不起话。’于是就发明了一个办法,三个副主编轮流值班,经常腾出一个人下去,美其名曰为‘下乡体验生活’,实际上是找材料搞‘自留地’。他们还常在编辑部散播资产阶级、修正主义的个人成名成家的思想,说:‘编辑部要出人才’,‘一个编辑部有没有成绩,看出不出人才’,‘高尔基是办刊物出身,柳青也是办刊物出身’等等,来毒害青年干部。”
“罪名”二:“对革命群众及其革命行动采取高压政策。”文章说,“以王丕祥为代表的主编们,满脑子资产阶级、修正主义臭货。对新事物,他们采取的是排斥、打击的态度。一九五八年编辑部革命同志基于对党和毛主席的热爱,对编辑部工作提出了好多改进意见,贴了很多大字报,其中有一张大字报提出要求改组编委会,因为不少编委只是挂名,不起作用。同时,对王丕祥的作风很不满意。王对此怀恨在心,五九年他借反右倾之机,将某些同志几乎打成反革命。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胡采,认为群众的这几张大字报是反党行为,还要追查主谋者是谁。群众对此大为不满。六二年又继续提出一些意见,仍然遭到打击和镇压。有的同志因为看不惯主编室黑主编们的那一套恶劣作风,提了些意见。就遭到他们的排挤,最后被调离编辑部。”
“罪名”三:“招降纳叛,包庇反坏分子。”文章说,“王丕祥对革命群众实行高压政策,对地富反坏右分子却百般包庇,视为心腹。叛徒王宗元 长期隐瞒他叛变投敌、出卖同志的罪恶事实,经揭发后,又百般抵赖,死不认账。但王丕祥在省委研究王宗元问题的会上,替叛徒开脱。现行反革命分子王愚,是一个军阀少爷,反右时定为右派,对党怀有刻骨的阶级仇恨。王丕祥却把这个右派分子视为心腹,无限信任,十分重用。说他有‘才’,放在理论组,领导一些党员进行工作。还派他到工厂重地去组稿。王愚假装有病,王丕祥对他体贴入微,长期让他半天工作,半天休息,并到上海去看病。事实上,王愚利用这些时间,搞反革命组织,进行反革命活动。胡风分子胡征,在没有摘帽子时,王丕祥就在刊物上发表了胡的‘诗’和‘文章’,并把胡征视为左右手,捧为‘改稿能手’‘业务熟练’,因此百般信任,让他做诗歌的集稿人。五九年胡征发泄反革命仇恨情绪,说什么他每况愈下,王丕祥不但不加批判,还说‘胡征这人,国民党的监坐过,共产党的监也坐过’,对胡征深表同情和支持。在王丕祥的策划下,不但包庇胡征的反党罪行,不让群众知道,而且写了一个表现很好的假材料,欺骗公安机关,给胡征摘了反革命的帽子”。“另外在党内对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胡采,以及黑作家王汶石、杜鹏程进行包庇。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王丕祥以党支部书记职权,在‘七一’晚上召开支部大会,讨论恢复黑作家杜鹏程的党员权利。”
笔者在这里当了一回“文抄公”。照录原文,并非偷懒,一是想展示一下我们久违了的文革的“文风”与“文采”,二是避免“断章取义”,用事实说话。历史真是一个公正的老人,历史最能检验一切。时移势变,大浪淘沙,以上诸般“罪名”,不用逐条批驳、逐条分析和解释,站在今天的角度(历史恰好给我们换了一个角度),我们一方面感到当年造反派观点的好笑和逻辑的蛮横,另一方面,岂不恰好证明了王丕祥主持《延河》的英明和正确,清醒,理性,水平高,能力强,而且敢于碰硬,很有主见,真是一个砥柱中流的好主编!

知其不可为而不为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英雄,是勇者;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是凡人,也是智者。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一种选择;知其不可为而不为,也是一种选择。人生的每一种选择,都有其合理性。圣人言: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都是君子,都是君子的选择。
文革造反派这样描述王丕祥:
“王丕祥一贯追求名利地位,在旧作协争权夺利。五七年反右以后,编辑部两个副主编垮了,主编也出了问题,大叛徒柯仲平在一次会上提出谁作主编时,王丕祥就毛遂自荐地跳了出来,爬上主编的宝座。就这样,他的名利地位欲望还不满足,成天满腹牢骚。在群众面前散布,他的某某同学,现在已经当了什么长。言下之意,他自己地位太低,很不如意。他捞到了地位,只是当官,并不干事。在编辑部他从不看初稿,不看校样,成天指手划脚。在物质享受上,却是当仁不让。他一个人就占有七间房子。平时,他将大部分精力放在栽花养鱼,打拳练剑上,大讲养生之道。在他房子周围种着奇花异草,房子里外,摆满了花盆。由于王丕祥等人热衷于这一套,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种腐朽的空气,使党领导下的革命团体,成了资产阶级、修正主义者‘修心养性’的‘乐园’。
“三年困难时期,王丕祥成天热衷于养兔子、养鸡、种自留地、跑自由市场。以上种种,可以看出,王丕祥已经蜕变成了一个十足的新生资产阶级贵族老爷了。”
上面一段话中,说王丕祥打拳练剑、养花种草以至“困难时期”“养兔子、养鸡、种自留地、跑自由市场”是“蜕变”和“新生资产阶级贵族老爷”,这种将个人爱好和生活私事无限上纲上线,反映出十足的文革逻辑。又说王丕祥在编辑部“从不看初稿,不看校样”,编辑部的一般规矩是三审制,主编负责终审,本来就不负责看初稿,也可以不看校样,写这篇批王文章的造反派,无疑是当时作协西安分会内部的业务人员甚或就是原《延河》编辑部的人员,应该知道这些规矩,而如此没事找事,这样的蛮不讲理,也是文革文风的一大特点。这些可以扔下不理,可注意者有两点:一是说1957年“反右以后,编辑部两个副主编垮了,主编也出了问题,大叛徒柯仲平在一次会上提出谁作主编时,王丕祥就毛遂自荐地跳了出来,爬上主编的宝座”,这里披露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内情。前边说过,1957年7月号的《延河》由于发表了张贤亮的《大风歌》等几篇被认为是“右派”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三支毒箭”,《延河》编辑部被调整,具体如何调整,未见相关文字资料。这里说“两个副主编垮了”的“垮了”是什么意思?是被免职了,还是被批判而靠边站了?不详。当时的两位副主编,一个是汤洛,1925年生,原名田树基,笔名田冷、东方红,陕西延安人,1945年入延安大学行政系学习,曾任乡政府文书,保安侦察员,报纸文艺副刊编辑,战地记者,新华通讯社一野和朝鲜前线记者,新华社西北总分社特派记者、政法文教采访组组长,1956年任《延河》副主编,后为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专业作家,著有报告文学《毛主席万岁》(1950年6月上海益群第一版)、中篇小说《解仇合密》 (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4年)等;一个是魏钢焰,1922年生于太原,曾用名魏开城,祖籍山西繁峙,1937年参加八路军野战政治部宣传队,当音乐教员,创作歌曲,1940年秋至1941年冬在太行鲁迅艺术学院音乐系学习,1942年后一直在部队做宣传工作,1949年冬随部队到新疆,1952年随军到西安,1956年转业,到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任《延河》副主编,1958年从事专业创作,主要作品有诗集《赤泥岭》《草鞋进行曲》《灯海曲》,散文集《船夫曲》《绿叶赞》,报告文学《党的女儿赵梦桃》。从两人经历可以看出,汤洛和魏钢焰,都有部队工作的经历,然后皆为《延河》副主编,而从1958年起都从事专业创作,可见是被免职了。另一点可注意的是,说《延河》主编胡采出了问题,“柯仲平在一次会上提出谁作主编时”,王丕祥是“毛遂自荐”“爬上主编的宝座”。这个时间应该在1957年秋天或冬天,最晚不晚于12月,因为据笔者掌握的资料,王丕祥当年12月已经上任《延河》主编。
这里要说一说柯仲平。柯仲平是当时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的最高领导。他当时身兼二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1949年7月23日于北平成立的中华全国文学工作者协会,主席为茅盾,副主席只有两名,一个是丁玲,一个就是柯仲平),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主席。一般而言,无论是中国作家协会甚至更早的中华全国文学工作者协会,还是各地的作家协会,都有一个上级党委下派的中国共产党的组织,简称党组,协会是在党组的领导下工作,党组是实际的最高权力机构,重大事情特别是人事任免都要由党组决定。奇特的是,唯有当年的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没有党组。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机关有党支部(后来的陕西省作家协会有党总支,是几个支部共同组成一个总支),但这个党支部只负责这个团体内的党员活动,并不是这个团体的权力领导机构。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后来改名为中国作家协会陕西分会和陕西省作家协会)直到1981年2月才经中共陕西省委决定,成立党组。1954年11月8日,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成立,主席是马健翎,副主席是柳青、郑伯奇(党外人士)和胡采(西安市文化局长兼任)。1956年6月经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批准,柯仲平任作协西安分会主席,马健翎任作协西安分会副主席。此后,柯仲平一直是以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的身份兼任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主席。柯1964年10月病逝后,主席职位空缺,一直到文革开始,到作协西安分会解散。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为什么会没有党组?我听陕西作协的老人说,那是因为柯仲平的级别太高,中共陕西省委派不出一个合适的党组书记来领导柯仲平这样高级别的领导。据有关资料记载,“1955年12月1日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原西北行政委员会文教委员会副主任、原西北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柯仲平及其随员调入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 。柯仲平来时带有佩枪的警卫员,这个警卫员后来转业,就当了陕北一个县公安局的局长。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有一辆从国民党政权接收来的美国产小轿车,就是柯仲平的专车。老人们说,柯仲平在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时的级别是行政七级(文革中造反派说是“六级”,见《文学战地》第42期,1968年1月,第4页。柯仲平来时就是六级还是后来升为六级,待考)。行政七级是个什么概念?有关资料解释说,1956年6月,国务院通过《关于工资改革的决定》,这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次改革,它奠定了此后中国长达30年之久的劳动工资制度的基础,对新中国“吏制”产生了深刻影响。从此“级别”成为中国除农民以外各类社会人群政治经济生活排序的重要标准。在这次定级中,旧吏制中的“品位分类”色彩仍很浓重,注重的是级别而非职务,同是局长或县长,其行政级别和工资待遇往往存在不小差别,工作调动,级随人走。职务只决定权责和任务,级别才决定地位和报酬。同时,行政级别与军衔、职务无直接关系却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确定干部的行政级别离不开干部的职务和贡献。当时的行政级别共分24级。按这个划分,13级即副师级(地方则为副厅局级)以上为“高干”,而七级对应的是副兵团级,如果是六级则是正兵团级。柯仲平的级别如此之高,职务又是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的主席,当时也没有党组,柯仲平当然就是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的最高领导。所以,“柯仲平在一次会上提出谁作主编时”,即使王丕祥“毛遂自荐”了,也不可能仅因“毛遂自荐”就能“爬上主编的宝座”。
回到王丕祥。造反派说“平时,他将大部分精力放在栽花养鱼,打拳练剑上,大讲养生之道”。这也许就是王丕祥在写了一些作品遭到批判之后,知其不可为也就不为了。栽花养鱼,打拳练剑,核心是“养生”。这是道家的人生态度。由“积极地干预生活”,变而为“养生”,由儒入道,其间经历了怎样一个中夜不寐、腥风血雨的心路历程?这只有当事人知道。这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无奈。不然又能如何?
“咱没有作品,说不起话。”这也是王丕祥在当时对自己的一种清醒认识。
问题是,写又如何?有了作品又能如何?时间有时是最好的释疑者,历史常常可以给我们解答一些难题。我们可以看一看与王丕祥同时代的一些有作品的作家的遭遇,而且都是陕西当代作家的代表人物。
杜鹏程,1954年6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保卫延安》,该书被称为新中国第一部战争小说,被冯雪峰誉为人民革命战争的“一部史诗”。但这部书因为写了彭德怀而罹祸。1964年,文化部以密件形式通知该书“就地销毁”。1967年12月19日,《人民日报》以整版篇幅刊文《〈保卫延安〉——利用小说反党的活标本》。文革开始以后,杜鹏程“大祸临头了!抄家、批斗、游街、示众、蹲牛棚、劳动改造……” ,身体被严重摧残,1991年因心脏病突发而逝,终年70岁。
柳青, 1952年即“深入生活”到长安县,后安家于皇甫村,1959年发表《创业史》第一部,被誉为反映农业合作化的史诗性作品,1966年被揪回西安,也是被抄家、批斗、游街、示众、挨打、蹲牛棚、劳动改造……身体被严重摧残,文革后期更是贫病交加,1978年因长期哮喘转为肺心病而逝,终年62岁。
柯仲平,当年延安的著名的街头诗人,新中国刚成立就写有颂诗《从延安到北京》,1950年由三联书店出版,后来一直在写传记长诗《刘志丹》,此作未写完未出版,就被打成“反党分子”,1964年,因心脏主动脉夹层动脉瘤穿孔,在作协西安分会的党员干部会上正做演讲中,突然倒下,终年62岁……
即使是那些名家的“文章合为时而著”的名作,今天,拉开一定的历史距离来看,从美学的和历史的眼光来看,固然各有其不能不承认的价值和意义,但是,往深里看,也还是可以看到那些名作骨子里的某些苍白。历史是无情的,也是最公正的啊。
写,还是不写,就像“活着,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十七年中,有些人选择了写,有些人选择了不写。选择不写的并非王丕祥一个人。全国的不说,看看在西安的。西北大学中文系傅庚生教授,是一位海内外知名的古典文学研究专家,他193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国文系,曾任北京大学中文系讲师,私立东北中正大学中文系教授,1948年4月到西北大学任教,曾任文学院院长、中文系主任、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还是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第二届主席团的副主席(也是此前和此后唯一的学者任副主席)。他在民国时期即著有《中国文学欣赏举隅》(开明书店1943年出版,此书与朱光潜的《文艺心理学》齐名,是当时青年读者喜欢的热门读物,新中国成立以后仍在海外被盗印流行)、《中国文学批评通论》(上海商务印书馆1947年出版),新中国成立至文革前出版有《杜甫诗论》(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4年出版)、《国语选》(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出版)、《杜诗散绎》(东风文艺出版社1959年出版)、《文学赏鉴论丛》(东风文艺出版社1963年出版,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再版)……1961年5月,《红旗》杂志发表社论《在学术研究中坚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延河》于1961年6月号组织笔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章,傅庚生写了《争鸣与自觉》发表。傅庚生不愧是古典文学专家,文章高手,其文真情流露而又写得婉转曲折,欲说还休,欲罢不能,正话反说,皮里阳秋,尽显作者当年之心曲。我们可以欣赏这篇绝妙好文的前面几段,以见当年一些知识分子在写还是不写这个问题上的真情实感:

解放前,我是用资产阶级的观点方法搞古典文学的,一向不避忌主观与偏见,哪怕是诡辩也好,只要能言之成理,就对自己的文章很满意了。解放初期,一知半解地学习到星星点点的理论,幸运地想:“道术”么,总有相通之处,可以换汤不换药。标签一贴,货色全新,觉得文章照样还是不难写;但是常有些罣碍处,已经不那么顺溜了。
过一年,思想沉重一年,笔也一年沉重似一年,不到不得已时,就不动笔了。偶尔要写些东西,一下笔就是空空洞洞的,言之无物,从概念到概念,不解决任何问题,自己也觉得没意思,往往半途而废。因此常常解嘲式地自慰,默诵着白乐天的诗句:“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在声。”有如大家所常说的:多写文章不如少写,少写不如不写——不写就不会犯错误了。这便是无声胜有声的真谛。
党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我在心情上曾经欢欣鼓舞,在行动上却是噤若寒蝉。自己也纳闷,笔为什么不听使唤了?固然学问空疏,不成家数,可是对学术界正在讨论的若干问题总也该有些不成熟的看法吧?为什么偏觉得是治丝而棼,拿不到一个系统的见解呢?固然理论学习不够,不成体系,可是对古典文学的批判与继承也该有些芹曝之献吧?为什么不能边干边学,信心不高呢?
后来才渐渐省悟,这是立场问题。以前是因为自己站在资产阶级的立场,运用资产阶级的观点和方法,是熟门熟路,所以能够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如今是立场未变,却想着运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观点与方法,下笔令人惭,当然会感到心手不能相应。邯郸学步,就只能是匍匐而归了。
从此就心灰意懒起来。由现象上看,似乎是一个搞科研的,常喜欢发表意见的人,这时忽然藏拙了,岑寂了;其实质却是:一向满足于言之成理自欺欺人的人,本来就没抱有寻求科学真理的理想,因此也不可能有争鸣的热情。对社会主义科研工作持冷眼旁观的态度,也是资产阶级立场所决定下来的。另方面,一年年受到形势的教育,岂能无动于衷?思想上的矛盾与斗争就也常常起伏不定。在歧路徘徊中,二三年里,我真是尝遍了“梁上君子”的况味。

类似的话,同样的心情,早在1956年6月,西安的学者、作家、美术家和音乐家在座谈陆定一关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讲话时也曾说过。《延河》1956年7月号刊了一则关于这次座谈的消息,其中说,“人们觉得:西安地区学术研究的空气显得沉寂。开展学术批评和讨论的阻碍,还没有得到肃清,这表现在:消极指责,乱扣帽子。这不该那不是的东指西责。这个主义,那个倾向的帽子满天飞,以大话吓人,压制争鸣……在这种情况下,有些人就产生了‘少写少麻烦,不写没麻烦’的想法,把那支曾经活跃过的笔搁起来了,让自己的一点独立见解(正确与否那是另外一个问题)枯萎下去;有些人就‘照着道儿画,免得出了岔’的写起千篇一律,没有个性,人云亦云文章来了……”这里所谈还都是“学术”,甚至还是古典文学研究领域的“学术”,“学术”写作尚如此艰难,面向现实的文学创作之难更可以想见。这些都说明,不写或少写是那个时代有独立个性的作家一种普遍的选择。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不“养生”又能如何?所以,只好“养生”,只能“养生”。自古以来,多少文士都是这么选择的,舍此别无出路。人,特别是文士,当然不能仅仅是“活着”,应该还追求“活着之上”的价值和意义,可是,在一个不让你也不容你追求你认为的“活着之上”的价值和意义的时代,你怎么办?
东晋的陶渊明说: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感士不遇赋》)
宋代的苏轼也有: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石苍舒醉墨堂》)
可见“读书无用论”早已有之,不仅无用,而且误己害人。这些,其实都是对世情的悲愤控诉。
所以,王丕祥当年不再追求发表作品,而选择打拳练剑、养花种草,应该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在王丕祥欲“养生”那个时代,“养生”也是不行的,也要受到批判。到了文革中,则不管你有无作品,只要在文学界有一定职务,都会被当作“文艺黑线人物”批判,都会被罗织出或多或少的罪名了。

写于2014年岁末,半隐庐
2024年新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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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史漫笔】

刘邦·屈原·孔明
——读《叶剑英诗词选集》并集外两首

冯锡刚

“忽忆刘亭长,苍凉唱大风”

1980年代初,叶剑英传记编写组搜集这位政治家诗人的作品,得读作于1954年题为《青岛》的五言律诗:

小楼明一角,深隐绿丛中。
海阔天如盖,山遥岛似熊。
轻波垂钓叟,旭日弄潮童。
忽忆刘亭长,苍凉唱大风。

尾联颇突兀,似与全篇情调不甚谐协,不易理解,遂就教于作者:“刘亭长”是否另有所指?叶剑英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毛主席。”闻者愕然。
这真是一个有意味的历史细节。
这首五律在收入《叶剑英诗词选集》(以下简称《选集》,1991年9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前未公开发表。既有如此寓意,当不难理解写作当年何以秘不示人。作于同年的七绝《北戴河休养》则于1957年交由上海《文汇报》发表:

大陆回环海一湾,望中迢递起层澜。
双凫碌碌沙鸥懒,病卧东山惜岁年。

《选集》编者释末句为“东山,北戴河疗养胜地的一处”。不过从诗的意蕴来看,“东山”可能是双关语,典出东晋谢安。诗人当年行踪自北而南,故先有“病卧东山惜岁年”的喟叹,继有“忽忆刘亭长”的感慨。
叶剑英早年即投身革命,《选集》开卷为18岁时所作七绝《油岩题壁》,抒发“也曾拔剑角群雄”的豪情。其后所作多系“移宫换羽关时局”之作。
1954年,在共和国的历史上,至少有两件大事不可不察:一是2月召开中共七届四中全会,二是9月召开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
七届四中全会以通过《关于加强党的团结的决议》公诸世人,实质以整肃高岗、饶漱石“反党联盟”载入史册。这是开国后中共高层的首次“路线斗争”,开了此后频仍争斗的先河。叶剑英虽与高饶并无纠葛,却在二年前已遭坎坷。1952年6月,毛泽东在中南海颐年堂主持中央书记处会议,与会者有周恩来、邓子恢、叶剑英、方方、陶铸等相关人员,议题是解决广东的“地方主义”。其时叶剑英主政广东,方方辅佐,在土改等问题上与陶铸等发生分歧。因叶、方均系广东籍,在人事安排上与陶铸等不免互有侧重。这便是所谓“地方主义”的由来。毛泽东点名批评方方“土改右倾”,“干部问题犯地方主义错误”,宣布由陶铸取代方方。毛泽东未点叶剑英的名,算是给了面子,说是叶“对这个问题没有甚么责任”,但仍强调:“包括剑英同志在内,各地的同志都应从这件事中总结教训,防止今后再发生此类错误。”
叶剑英当然明白弦外之音,不能不在会上作“总结教训”的检讨。返回广东后,迅即主持召开中共华南分局扩大会议,一再检讨在“土改右倾”与“地方主义”错误上“应负主要责任”。后来,叶剑英还在部属面前以“主帅无能,累及三军”自责。面对毛泽东的独断,叶剑英内心苦痛、抑郁。这年8月中旬,竟至胸部疼痛,有时心律失常。中共中央得到叶的病情报告,即派专家赴穗治疗,稍后又以专机接到北京治疗和休养。次年春,叶剑英上书毛泽东,要求返穗工作。孰料中央另有安排,虽名义上仍保留叶中共华南分局第一书记、中南军政委员会代主席一职,实际已转入军界,当年10月被任命为中央人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副主席兼武装力量监察部部长。
对于这次调任,叶剑英认为是“有人告了我的御状”,“一脚踢开了我叶剑英”。方方、冯白驹、古大存等广东籍老革命家,后来无一不以“地方主义”的罪名遭到贬黜,处境每况愈下。对于党内斗争的“无情打击”,这位历经沧桑而又史识深邃的老革命家看得分明;对于波谲云诡的高饶事件,这位始为封疆大吏,又以遭“告御状”而折返军界的老臣,绝不糊涂。“苍凉唱大风”,着一“苍凉”,意蕴自见。史载汉高祖刘邦平英布之乱,归途经故乡沛,作《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诛杀了韩信、彭越等开国功臣,刘邦却不能不为“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而犯难。毛泽东称道的封建帝王,秦始皇以降,当数汉高祖刘邦和明太祖朱元璋。不无巧合的是,这两位开国君主均以诛杀功臣名垂史册。既须依赖“猛士”守四方,又因其“猛”而恐桀骜不驯,故心生忌惮,致有“藏弓烹狗的‘德政’”(郭沫若语)。饱读史书的叶剑英当然熟知这些史实。写作《邓小平时代》的美国学者傅高义,在介绍邓小平时代的关键人物时披露,“叶剑英常说‘伴君如伴虎’”。虽未征引出处,但比照这首写作当年未予发表的五律,应当是不无所据的。
1954年9月,召开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在人事安排上,后来授予元帅的十位军事领导人中,朱德任共和国副主席,彭德怀、林彪、贺龙、陈毅、聂荣臻任副总理,刘伯承、罗荣桓任副委员长,徐向前与叶剑英未进入国家领导人之列。还要再过十年,在人大和政协两度换届时徐、叶两帅方能受任副委员长和副主席。严格地说,政协副主席在当年尚未列为国家领导人,故叶剑英确实可以称得上“大器晚成”。
1955年9月,叶剑英与朱德、彭德怀等元戎被授予元帅衔。仪式隆重,毛泽东亲自授衔。10位元帅中,林彪、刘伯承以病疗居青岛未返,叶剑英则以擘划将在辽东半岛举行的大型军事演习为由,告假缺席。叶之低调由此可见一斑。
尽管如此,还是经历了一场有惊无险的政治风波。1958年5月下旬至7月下旬,中共中央军委在北京召开有一千四百多人与会的扩大会议,主题是“埋葬教条主义”,批判“资产阶级军事路线”。锋芒主要针对刘伯承元帅及其副手萧克、李达两位上将。曾出任过解放军监察部部长的叶剑英不赞成“军事学院是教条主义大本营”的责难,认为虽有教条成分,但“不必安上一个教条主义的帽子”,一度也被点名为“资产阶级军事路线”的代表人物之一。在6月下旬的两次汇报会上,毛泽东评论刘伯承历史上的功过是非,说出了重话。刘伯承不得不抱病检讨,随即辞去军事学院院长之职,从此投闲置散。萧克、李达调离军界改任农垦部副部长和体委副主任。与此同时,总参谋长粟裕大将以莫须有的罪名遭撤职。叶剑英向未独自领军征战,因而未能成为红军时期三个方面军的军事领袖,也并非抗日时期十八集团军下辖三个师的首长,更非内战时期四大野战军的统帅,始终是一位“参座”。正是这样的“弱势”,得避免功高震主的疑忌,从而增加了逢凶化吉的安全系数。
以元帅的资质,叶剑英既未在1956年9月召开的中共“八大”之后进入政治局,也未在1958年5月召开的中共八大二次会议之后如同林彪、柯庆施、谭震林、李井泉获得晋升,乃至在1959年4月召开的二届全国人大上,未获得副委员长、副总理和政协副主席中的任何一个职衔。引人注目的是,作为大将的罗瑞卿在二届人大出任副总理。
整肃刘伯承、粟裕仅仅一年,昔日出手凌厉的彭德怀竟重蹈覆辙,在1959年7月召开的庐山会议上被打成“反党集团”的头子。连类而及,接替粟裕出任总参谋长的黄克诚大将则成为“反党集团”的第二号人物,故又称“彭黄集团”。
世事洞明的叶剑英自然明白,这又是一桩莫须有的冤案。在毛泽东执意整肃的严威之下,很少有人敢于不识事务。德高望重的朱德仅仅说了句“彭总艰苦朴素无人能及”,便遭到“隔靴瘙痒”的当众羞辱,后来因“同情”而被迫检讨。8月16日,在中共八届八中全会通过《关于以彭德怀同志为首的反党集团的错误的决议》的当天,叶剑英写了这样一首七绝:

庐山云雾弄阴晴,伐木丁丁听有声。
五老峰头偏向右,东方红后见分明。

这是《选集》之外的一首佚诗,征引者的解读是:“最后两句,是暗指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一些老帅、老臣,曾经赞同过彭德怀的意见书呢,还是‘东方红后’偏右的‘五老’的忏悔呢?他给后人留下了一个解释的空间。”《选集》未选此诗,多半是缘于后两句表露的当年的“主流”意识罢。这在1980年代自然不合时宜。但说“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一些老帅、老臣,曾经赞同过彭德怀的意见书”,倒也并非无根据的臆测。《彭德怀自述》(1981年12月,人民出版社出版)说到毛泽东于1959年7月23日发表反击“右倾机会主义”的长篇讲话之后,有这样一段文字:

第二天,即二十四日上午,有两个同志(引者注:即聂荣臻和叶剑英两位老帅)来到我处。问我考虑好了没有?我说,我写给主席的信,是根据国内某些具体情况和庐山会议的情况写的,并没有什么准备和怀有什么阴谋目的。他们又问我写信事先同其他同志交换过意见没有?我说:“除周小舟同志有两次到我处谈了些湖南省的具体工作情况,我给他说我准备写封信(没谈到内容)给主席以外,没有同其他同志提起过。张闻天同志有几次来我处谈了些带全国性的经济建设工作,并没谈写信的问题。”他们又说:“不能单从信的方面来看,而要从如何对全局有利着想。”他们并以热情和激动的心情谈到,“要抛开信的本身,从全局利益来作检讨。”谈了两个多小时,热泪盈眶而别,感人至深。我非常感激他们对我的帮助,决心从严检讨自己。

不合情理地以“要抛开信的本身”相劝,不就是因为彭致毛的信本身并无可以指责的内容吗?所谓“从全局利益来作检讨”,不就是要维护毛的权威(颜面),以毛的旨意为是非曲直的取舍吗?聂、叶两位老帅如此相劝,多半是奉命行事的无奈。(老帅中陈毅留守北京,刘伯承、罗荣桓、徐向前病疗告假未上庐山,林彪、贺龙批彭火力凶猛。)“热泪盈眶而别”倒确实是“感人至深”的一幕,彼此的苦衷心照不宣。彭德怀“决心从严检讨自己”,透露出多少委曲,不能不为“全局利益”而作违心的检讨。
叶剑英这种难于直言的心情,在9月间召开的中央军委扩大会议期间,目睹追逼彭德怀的所谓“军事俱乐部”和“里通外国”的情景,尤为痛切,乃借他人之杯酒,浇胸中之块垒,于13日这天,“借用杜公诗句,改过最后二字”以抒怀:

当歌欲一放,泪下恐莫收。
浊醪有妙理,庶用慰离愁。

这是杜甫作于安史之乱时的《晦日寻崔戢李封》 一诗中的最末四句。原诗末句最后二字为“沉浮”,叶剑英遂以改过的二字“离愁”为题。这首杜诗系廿韵卌句的古风,是最能体现“诗史”风格的体式。诗中有“思见农器陈,何日甲兵休”的慨叹,更有“至今阮籍等,熟醉为身谋”的悲凉。最后四句可谓“篇终接浑茫”,表达了诗人对酒当歌、长歌当哭的忧国忧民情怀。叶剑英以“离愁”结句,当为点睛之笔。
这年11月7日,叶剑英在庐山会议期间拍摄的照片上题写了两行诗句:

斯人老去心犹壮,
独立高崖有所思。

照片上叶剑英站立于“豁然贯通”的石板之上,拄杖远眺。身后是一颗松树,崖壁镌刻着“纵览云飞”四个大字。所思者何,耐人寻味。

“一读骚经一肃然”

1960年参观杜甫草堂,叶剑英写下这样的诗句:

杜陵笔落伤豺虎,
爱国孤悰泛斗牛。

叶剑英推崇杜诗,确是出于诗人的心灵交应。“爱国孤悰”在杜诗中在在皆是,而“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的情结,在杜甫,又将爱国与忠君结为一体。在叶剑英,追随领袖,当是政治家本色的使然。
1962年9月,毛泽东在中共八届十中全会上说:前几年的军事路线与这几年的军事路线就不同,叶剑英同志搞了部著作,很尖锐,大关节是不糊涂的。我一向批判你不尖锐,这次可尖锐了。我送你两句话:“诸葛一生惟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作为军事科学院院长,叶剑英“这几年”公开发表的有关军事方面的文字是《伟大的战略决战》,系为配合1960年10月出版的《毛泽东选集》第四卷而撰写。“搞了部著作”则未见发表。宣传毛泽东军事思想,除了配合毛选的出版,更是“反对现代修正主义”的现实政治斗争的需要。从1960年4月发表《列宁主义万岁》等三篇文章开始,针对苏共的“反修”逐渐公开化。这一斗争既缘于意识形态的分歧,也涉及民族感情和国家利益。
随着“反修”的日趋激烈,借助批判苏共的“反对个人迷信”,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不断升温。1963年3月,叶剑英赋《观光韶山》:

六亿同胞呼万岁,五洲志士称导师。
欲溯河源到星宿,韶山风物耐人思。

也是在这一年,叶剑英在欣赏了上海昆剧演员的表演之后,兴之所至,写出两首绝句赠勉演员,其中一首是:

一笛横陈响太空,英雄高奏大江东。
移宫换羽关时局,吹彻东方万古红。

1964年秋赫鲁晓夫下台之后,毛泽东坚持要将反对“没有赫鲁晓夫的赫鲁晓夫主义”进行到底,乃至亲自安排发表胡乔木、赵朴初的“反修”诗词和散曲。1965年恰值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20周年。署名林彪的《人民战争胜利万岁》,在“反修”的同时,将抗日战争的胜利归功于毛泽东的“人民战争”思想。这年9月4日,叶剑英赋七律一首:

百万倭奴压海陬,神州沉陆使人愁。
内行内战资强虏,敌后敌前费运筹。
唱罢凯歌来灞上,集中全力破石头。
一篇持久重新读,眼底吴钩看不休。

后来,作者将发表时的原题《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二十周年》,改为《重读毛主席〈论持久战〉》。在同一时段,叶剑英写出了为毛泽东所激赏的七律《望远》:

忧患元元忆逝翁,红旗缥缈没遥空。
昏鸦三匝迷枯树,回雁兼程溯旧踪。
赤道雕弓能射虎,椰林匕首敢屠龙。
景升父子皆豚犬,旋转还凭革命功。

此诗发表于当年10月16日的《光明日报》“东风”文艺副刊。12月26日,毛泽东兴致勃勃地将此诗写赠前来看望的毛岸青夫妇。毛泽东不但书写出登载的报刊和日期,而且将诗题改为《远望》,并在诗题下加写“在大连棒棰岛”,表明知悉写作的处所乃至缘起。
毛泽东在吟赏书写“旋转还凭革命功”的同一个月里,采取了一项重大措施:12月上中旬在上海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批判罗瑞卿的“资产阶级军事路线”,撤销其总参谋长和军委秘书长之职。罗遂成为文革祭坛上军队高级领导人中的第一个牺牲品。叶剑英接任军委秘书长,并在次年3月罗跳楼自杀未遂之后的一次讲话中,引辛弃疾《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中的名句“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将“百战”改为“一跳”以切跳楼一事。罗的女儿在1990年代的长篇回忆文字中指斥幸灾乐祸,是宣泄“纵欲后的快感”。但仅就所引的诗句而言,是否多少含有悲叹之意,容有不同理解的空间。据一些知情者回忆,叶对罗的锋芒毕露乃至盛气凌人确实颇怀恶感。叶以元帅之尊,接任罗大将的军委秘书长一职,而总参谋长一职还由仅授上将衔的杨成武副总长代任,只能说是有限的信用。深谙为臣之道的叶剑英面临仕途出现重大转机的时刻,在怀抱“斯人老去心犹壮”的事功意识的同时,未敢淡忘“刘亭长”的“苍凉唱大风”。
整肃罗瑞卿,直接的受益者看来是叶剑英和杨成武,其实更大的受益者乃是并未与会的林彪。在中共中央批转的关于罗瑞卿的专案审查报告中,将罗“反对林彪同志”列为仅次于“反对毛主席”的重大罪状,报告行文多处将林彪与毛泽东相提并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真是呼之欲出。
林彪自1959年庐山会议后接替彭德怀主持中央军委,多年来鼓吹个人崇拜,以“高举”和“突出”治军。毛泽东借重林彪掌控军队,以为发动文革的保障。在写出《炮打司令部》大字报的八届十一中全会上,毛指定林取代刘少奇成为第二号人物,并使徐向前、聂荣臻、叶剑英三位老帅一并进入政治局。毛泽东甚至身着军装与林彪并肩站立于天安门城楼,检阅“百万文化革命大军”。毛多年前发出“全国学解放军”的号召,已使军队成为左右中国走向的最重要的力量。叶剑英在这年9、10月间的两次接见解放军的讲话中,竭诚拥戴林彪:

最近,我们党内还有一个很值得庆贺的大喜事,就是毛主席选定了他自己的第一个接班人,毛主席选了几十年了,究竟谁来接班?选来选去,经过近40年革命斗争的考验,证明了林彪同志具有丰富的革命斗争经验。是伟大的政治家和战略家,还有高度的领导艺术,是毛主席最好的接班人。主席选定林彪同志这样一个最亲密的战友为接班人。肯定地说,不但对我们文化革命运动取得彻底胜利,而且对整个中国,整个世界的革命取得胜利也完全是乐观的。林彪同志的身体比我们中的任何人都好。我们确信,林彪同志跟着毛主席领导个二三十年是毫无问题的。有了主席,有了林彪同志这样英明伟大的领袖,有了他们两个人,刚刚好,马克斯、恩格斯也是两个人,毛主席,林彪同志也是两个人,我们的革命就无往而不胜,就可以信心百倍地完成我们伟大的革命事业。

林彪同志作为我们的副总帅,这是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最可庆幸的大事。还应该指出的是毛主席1928年起经过38年的观察,林彪同志从1927年参加南昌起义,1928年上井冈山,以后一直在毛主席身边,向毛主席学习军事指挥,理论等方面是最好的。在党的领导干部中,特别在军队领导干部中,最全面掌握毛泽东思想,而且年纪最轻,身体也最健康,今年才59岁,是领导中最年轻的。而且身体经医生多年检查,从头脑到内脏没有什么毛病,林彪同志只有局部神经受伤,不会影响思考和健康。因此,他是最优秀、最健康、最年轻,是最有能力领导我们的。

除了开国之初的二三年间,主政广东有过全面工作的经历,叶剑英十余年来负责军队的训练和军事科学理论的研究,故对于林彪的军事才能心悦诚服。然而,他对毛泽东擢拔的“隶属于政治局常委”的陈伯达、江青这些中央文革小组的成员则并无好感,只是慑于毛泽东的威权,不能不应付周旋。毛泽东在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期间,指责刘少奇派工作组是“实行资产阶级专政”,并且不加掩饰地指斥“牛鬼蛇神,在座的就有”。叶剑英即应答:不怕什么牛鬼蛇神,有几百万人民解放军。临到江青出面将矛头指向军队高级领导人,终于激成1967年2月的怀仁堂事件。此前,陈毅和叶剑英在接见军队院校赴京人员大会上两次讲话,严词抨击冲击军队机关的行径,遭到中央文革的攻击。叶剑英赋《虞美人》慰勉遭受攻击而依然仗义执言的陈毅,其上阕是:

串连炮打何时了,官罢知多少?
赫赫沙场旧威风,顶住青年小将几回冲!

陈毅接读后,即在诗笺上书写“剑公绝妙好词,陈毅拜读”的赞语。在1967年2月14日的怀仁堂会议上,叶剑英、谭震林、陈毅等老革命家严词斥责陈伯达、江青一伙乱政乱军的行径。徐向前竟至按捺不住心头的激愤,擂桌喝问:军队难道要让蒯大富一伙来指挥吗?平心而论,这些耿耿老臣的发难,除了陈毅有涉嫌影射延安整风运动与林彪的言辞,均十分鲜明地指向中央文革。在严词质问张春桥之后欲拂袖而去的谭震林,甚至在会后还特意写信给林彪,揭露江青是“当代的武则天”。
叶剑英等人多少误读了此前毛泽东在小范围内对陈伯达、江青的批评。也许是激愤难耐,抑或尚未如周恩来那样参悟“疏不间亲”的古训,终因斥责江青而招致毛泽东的雷霆震怒。陈毅、谭震林、徐向前被迫在政治局生活会上屡屡检讨,政治局会议被中央文革碰头会取代,叶剑英等老臣被诬指为“二月逆流”黑干将而遭到贬黜,谭震林甚至以莫须有的“叛徒”罪名而被打倒。
1969年4月开过中共“九大”,背负“二月逆流”恶名的一干老臣多被逐出政治局,仅李先念和叶剑英留任。如果说李以副总理主管财经商贸,是辅佐周恩来管理经济不可或缺的助手,则叶多具象征意义,虽仍与陈毅等老帅保留军委副主席的头衔,然实际主持军委事务的,是以黄永胜为组长的军委办事组。故1969年10月为应对可能发生的外敌突然袭击,李仍留守北京,叶则与朱德、陈云等元老则被“疏散备战”到长沙。
叶剑英固深怀“伴君如伴虎”的疑惧,但毕竟素具“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忧国忧民情怀。1970年端午节这天,叶剑英抚今叹昔,写下七绝《怀屈原》:

泽畔行吟放屈原, 为伊太息有婵娟。
行廉志洁泥无滓, 一读骚经一肃然。

作为“大事不糊涂”的政治家,叶剑英景慕屈原“行廉志洁泥无滓”的人格,然于逆境中选择的是等待。这年8月,中共九届二中全会在庐山召开,影响历史走向的时代转机悄然降临。
叶剑英远离中枢已多时,对于修改宪法时张春桥与吴法宪在存删三个副词所涉及到的“天才”之争执,对于国家主席的设置与废弃这些问题的细节,未必十分清楚,但在涉及文革的切身感受上,不会轻易改观。林彪在开幕式上发表讲话,据当事者回忆,坐在主席台下第一排的政治局成员许世友、陈锡联等均以握手的方式表示对讲话的拥护,叶剑英亦在其列。陈伯达弄出“称天才”的恩格斯、列宁、毛泽东语录,又在华北组讨论林彪讲话的发言时言辞激烈。虽然同一组的汪东兴发言内容更为激烈,但后来检讨时却轻易过关。陈伯达注定要成为新一轮整肃的突破口。毛泽东在不数日后写下《我的一点意见》,称陈伯达是欲将庐山“炸平”的“野心”“广大”的假马克思主义“政治骗子”,并且决定设立专案组,审查这个“形迹可疑”的“反共分子”。
外人很难知晓,作为当年权倾一时的中央文革小组的一、二把手,陈伯达与江青早已貌合神离乃至反唇相讥,恶语相向。反对江青、张春桥的实质,在某种程度上确乎意在否定文革,这正是毛泽东所不能容忍的。至于“军事官僚专政”的坐大,也不能不是权谋大师毛泽东的殷忧。陈伯达在起草“九大”政治报告时与林彪一拍即合,大概就此注定了日后的命运。
扬此抑彼,毛泽东决定任命叶剑英为负责审查陈伯达的专案组长。毛泽东当然不会淡忘当年叶剑英在怀仁堂会议上当面对陈伯达的嘲讽。叶剑英自然也明白,毛泽东早已对陈伯达“断案”,专案审查不过是要“坐实”这些罪名而已。于他而言,随着林彪部属黄永胜主持的军委办事组的式微,命运之神再次眷顾。
1971年夏季,叶剑英襄助周恩来,参与对秘密访华的基辛格的接谈。“九一三事件”发生后,叶剑英成为取代军委办事组的军委办公会议的主持者。在11月中旬接见军队干部时,毛泽东指着叶剑英对与会者说:“你们再不要讲他‘二月逆流’了。‘二月逆流’是什么性质?是他们对付林彪、陈伯达、王关戚。”叶剑英感到欣慰的是当年怀仁堂之举已非“逆流”。对于林彪的出走,有着屈原情结的叶剑英自然予以斥责,这就有了《斥林彪》:

铁鸟南飞叛未成,庐山终古显威灵。
仓皇北窜埋沙碛,地下应惭汉李陵。

末句用典,读过《史记》和《汉书》,对李陵的悲剧结局应感慨良深。5年前,叶剑英引辛词“将军百战身名裂”,恰是典出李陵,历史仿佛来了个轮回。傅高义认为,林彪事件之后,毛泽东知道可以依靠叶剑英元帅去团结军队,因为叶有把握大局的能力和出色的判断力,人很忠诚,没有个人野心。1972年2月,叶剑英主持召开会议对林彪的错误进行清算并向军队发出新的指示,列举林彪领导军队12年间所犯的错误,以及开展军队整顿的内容和步骤。

“一孔明灯万古明”

1973年8月,因林彪事件而提前召开中共“十大”。叶剑英与周恩来、王洪文、康生、李德生一起成为中央副主席。这显然是对他主持军委的首肯。与此同时,造反起家,年仅39岁的王洪文为毛泽东青睐有加,出人意料地擢升为仅次于周恩来的第三号人物。这个文革新贵与江青、张春桥、姚文元在政治局结为“四人帮”。
这年11月下旬至12月上旬,王洪文受命主持政治局扩大会议,批判周恩来的“右倾投降主义”,锋芒所及,连带着同时参与同基辛格会谈的叶剑英。1974年春,毛泽东批转王洪文、江青联名推荐的《林彪与孔孟之道》,成为这一年的中共中央一号文件。“批林批孔”运动就此在全国展开,矛头所向正是被江青目为“现代大儒”的周恩来,与之声气应求的叶剑英自然亦难避易。江青以整刚刚辞去解放军总政治部主任的李德生为突破口,并以批“走后门”为借口,再次将锋芒指向军队高级领导人。
这一次叶剑英没有重演当年怀仁堂面斥的一幕,而是以向毛泽东写信做“自我批评”的方式,禀报实情,于是引出毛泽东否定江青“三箭齐发”(指“批林批孔批走后门”)的回应。叶剑英清楚,虽遭林彪事件的重创,毛泽东至高无上的权威仍毋庸置疑,周恩来的忍辱负重、以柔克刚才是应对“四人帮”唯一得当的谋略。还在筹备“十大”的过程中,叶剑英目睹周恩来为解放老干部与“四人帮”的周旋。7月下旬,叶剑英作《会场素描》:

一匹复一匹,过桥真费力。
感谢牵骡人,驱驮赴前敌。

各种因素所产生的合力,促成邓小平于1973年4月复出。当年12月中下旬,毛泽东连续五次召见政治局、中央军委成员以及各大军区司令员,发表讲话,在12月12日的讲话中说:“我和剑英同志请邓小平同志参加军委,当委员,是不是当政治局委员,以后开二中全会报告追认。”12月22日,中共中央以44号文件宣布:邓小平“参加中央领导工作”,“参加军委领导工作”。
在信用邓小平的同时,毛泽东做出另一个重要决策,当着诸多高级将领的面,宣布八大军区司令员对调,并一再强调叶剑英对此“是赞成的”,“我赞成你(叶)的意见,我代表你说话”。这多少表示借重这位主持军委的老帅的声望,减少可能产生的阻力。
1975年年初邓小平主持展开整顿,及至岁末发起对邓“右倾翻案风”的“反击”,时局的跌宕仿佛走了一个过山车。1976年2月,叶剑英被宣布“病休”,再度失却毛泽东的信用。“四五事件”之后,邓小平被宣布撤销一切职务,华国锋出任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兼国务院总理。在有限的接触中,叶剑英感觉此人务实沉稳,作风民主,含而不露,故认为毛泽东在“四人帮”咄咄逼人的情势下选中声望和资历并不出众的华国锋,是“巨眼识英雄”。正是对华有这样的好感,为后来的惊天合作埋下伏笔。
1976年10月6日晚,拘捕“四人帮”之后即刻于玉泉山叶剑英住地召开中央政治局会议。华国锋建议叶剑英担任中央主席、军委主席。叶剑英当即明确表示:毛主席在世时指定国锋同志担任党中央第一副主席,主持中央工作。这就表明,国锋同志是毛主席生前安排的接班人。叶同时强调,毛主席生前多次提出要解决“四人帮”的问题,对“四人帮”采取隔离审查的措施,是实现了毛主席的遗愿。国锋同志担任党中央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也是毛主席的遗愿,国锋同志是当之无愧的毛主席的接班人。我长期在军事部门工作,愿意辅佐国锋同志。叶剑英还表示,自己今年已经79岁,国锋同志才55岁,正是精力充沛大有作为的时期。我们应当在国锋同志的领导下,为实现毛主席的遗志而奋斗。叶剑英后来还对熊向晖说,粉碎“四人帮”这件事,总理在世不会这样干,小平也不会这样干,只有国锋同志才能干出来。据此,他首先称颂华是“英明领袖”。
正是怀着这样的情愫,叶剑英在1977年5月赋《八十书怀》,首联即是:“八十毋劳论废兴,长征接力有来人。”释“来人”,时人多以泛指解。诗无达诂,笔者则以为有称颂华国锋之意存焉。颔联为:“导师创业垂千古,侪辈跟随愧望尘。”四句合解,意谓庆幸毛主席选好了接班人,故“老夫”虽年届八十,能力有限,已不必为事业之兴废而劬劳忧心了。
拘捕“四人帮”,叶剑英强调这是实现毛泽东的遗愿。世人多理解为维护时局之稳定而采取的“师出有名”的策略。这诚然合乎当年的实情,但也不应忽视以下历史细节:毛泽东在1973年12月召见诸多高级将领时引经据典,言及汉高祖刘邦的重臣周勃“厚重少文”,对许世友说:你也“少文”,你就做周勃嘛。这番话的语境是在表示“中国如果出了修正主义”的殷忧时所说,许世友以“把它消灭,不怕”应答。这番对话似与7年前毛指“牛鬼蛇神,在座的就有”,叶剑英以“有几百万人民解放军,不怕”应答如出一辙。“忽忆刘亭长,苍凉唱大风”的慨叹,在22年之后居然成为敢于出手施以致命一击的心理慰藉。仿效盟刑白马翦灭诸吕的周勃、陈平,似乎成了毋须犹疑的选择。
真心拥立新领袖,叶剑英确乎怀有“两朝开济老臣心”的诸葛孔明情结。
1978年12月,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废止以阶级斗争为纲,确定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新的治国方略。与此同时,权力中心开始由华国锋逐步向1977年7月复出的邓小平转移。81岁高龄的叶剑英在此前为三中全会做准备的中央工作会议上讲话,强调发扬民主和加强法制,希望会议所实行的“这样充分的民主”“一定要永久坚持、发扬下去”。同时,面对权力中心的逐步转移,似未改孔明情结。1979年9月,叶剑英将作于大约半年前的《下三峡过白帝城》(《选集》之外的另一首佚诗)书赠时任书记处书记兼副总理的谷牧:

走向隆中五丈原,驱驰奋斗即终身。
托孤不作成都主,一孔明灯万古明。

文革初期,成都破“四旧”者欲捣毁武侯祠。消息传到北京,周恩来放出狠话:谁敢损毁武侯祠就杀谁的头。武侯祠遂毫发无损。笔者在初不解,何以毁坏曲阜孔庙不见有狠话制止?后方明白,这是要表明“板荡识诚臣”的心迹。周恩来是叶剑英最心仪的政治家。周恩来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自勉,叶剑英则以“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表达拥戴新领袖的心迹。这两段名言均出自诸葛亮的《出师表》。若以服膺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而言,自然可以目为未脱中国传统文化之局限;若以道德继承论乃至政治家的智慧而言,则似乎又难一言以蔽之。傅高义如此评论毛泽东去世后的叶剑英:在逮捕“四人帮”中发挥了关键作用。他后来成为一个拥立新领袖的人,一个为华国锋出谋划策的可敬元老。在为邓小平1977年复出铺路方面他也起了关键作用,但他后来并不支持邓小平排挤华国锋的做法。
叶剑英确实希望邓小平如同自己一样辅佐华国锋。然而出任过10年中共中央总书记的邓小平,以1975年雷厉风行的整顿而深孚民望。在终结毛泽东时代已是人心所向的情势下,具有安邦治国才能的邓小平(叶剑英语)自然不会坐失历史的机遇。1980年12月,在决定华国锋去留的高层会议上,叶剑英动情地回忆当年与毛泽东诀别的情景:握别时,毛已无法言语,叶离开病榻到室外片刻,工作人员即命返回,再度相握,见毛凝视良久,喉头滚动,欲言而不能,惟以加力相握示意。叶剑英意会,这似乎是托付身后之事。当然,在当年的情势下,叶剑英的自我批评是:在对待华国锋的问题上,有封建意识的影响。

叶剑英,这位信仰马克思主义而又饱读史书的政治家诗人,以留存的二百首左右的诗词,展示了跌宕多采的人生历程。一部《叶剑英诗词选集》,从一个独特的侧面成为了20世纪中国政治风云的实录。刘邦、屈原、孔明,这些名垂史册的历史人物,依然身着中山装乃至西装行走在中华大地。自然,后世的人们,会在这历史人物的长廊中,添加毛泽东、华国锋、叶剑英……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信然。

写于2013年2月中旬

作者说明:此文发表于2013年第7期《同舟共进》,有两节引用叶剑英文革初期谈到毛泽东挑选了林彪为接班人的讲话未能刊出,现予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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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标题 : Re: 《昨 天》第二四八期
帖子发表于 : 周六 6月 08, 2024 8:51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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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乱世】

老作家马烽和太原十五中“红旗”一段往事

孙 涛

1967年5月初的一天,著名作家马烽的儿子马小泉到太原市府西街的工农兵医院三楼上,找到了阎焕章,说:“我爸爸找你有事呢,叫你来我家一下。”
阎焕章和马小泉,可谓发小和同学。他们两家,都住在南华门里,两人的母亲交往甚好,他俩从小就认识,常在一起玩。1966年文革开始时,阎焕章是太原七中初三学生,因为有位亲戚是民国有名的将领,属出身“黑五类”范畴,不能参加红卫兵组织。学校停课了,他就到社会上闹革命,和几个合得来的大学生和中学生,办了份叫做《春来报》的油印小报。马小泉是七中初二学生,在学校参加了简称“兵团”的群众组织山西革命造反兵团。到了1967年,省城太原形势大乱,渐渐形成的红联站、兵团、红总站三大组织互相厮杀,它们下属的组织更是难以计数,彼此派斗,你死我活。而兵团和红联站,在一些社会问题上,观点一致,行动常常互相配合,当时兵团有个联络点,设在工农兵医院三层上,红联站在这里也设了个联络点。阎焕章他们那个小报编辑部的成员,既有兵团战士,也有红联站小将。阎焕章把小报编辑部也设在这里,组织大伙每天忙活。
阎焕章随马小泉到了南华门东四条,马烽正在自个屋里练毛笔字呢。他招招手,让阎焕章坐在自己跟前,又冲儿子挥挥手,马小泉就出去了。马烽闲聊般地问阎焕章:“最近你去老赵家没有?”又问:“邢野和高鲁家没事吧?”老赵即赵树理,他和邢野、高鲁在东四条外面住,马烽通过这个渠道,充满关切地询问,分明是打问他们是否平安呢。阎焕章和这几位老作家都熟,说罢他们近来的遭遇,马烽沉默不语了。
阎焕章感到马烽找他,一定还有重要事情呢,就问:“马叔,你找我有啥事?”马烽这才低声说:“你能不能找些革命小将,来进驻咱们东四条呀?”阎焕章问:“干啥?”马烽没再吭气,而是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了个“保”字,推到了阎焕章面前。无须再多言,阎焕章马上就明白了。
1967年1月12日刘格平和杨承孝领导的山西革命造反总指挥部,一举夺取了中共山西省委的大权,省城大乱,各路群众造反组织,进驻省级机关闹革命,形成一股风潮。南华门东四条里,那两栋阎锡山家族留下的连体小楼,是山西省文联和省作协的机关,驻会的作家、艺术家和机关干部们,则住在其他几个小四合院里。这一年的春风,没有暖意,各种群众组织的人,戴着红袖章,不知啥时,就会闯进南华门东四条造反,窜进办公室乱翻,有时还要点名道姓,来批斗“黑作家”。眼下,就有几名山西大学八一四捍卫毛泽东思想战斗队的大学生,住在文联、作协机关的客房里闹革命呢。这几间客房,在机关办公小楼后面的一幢二层小楼的二楼上。原本是为来《火花》杂志改稿的作者准备的。运动伊始,《火花》就停刊了。那几位住进客房的大学生造反派们,点名叫去某个作家交待问题,接受批判,是寻常事。那个年代,这种事被美其名曰“与黑作家拼刺刀”。他们要在机关小食堂上灶,小食堂由机关的工人老范既做厨师又当管理员,这些来闹革命的大学生,虽然吃饭也交了钱和粮票,但老范就是不待见他们,给他们打饭盛菜,总没个笑脸。
马烽身为山西省文联主席和作协山西分会主席,是南华门东四条里的当家人,乱世求安稳,找来儿子的发小,是想借力打力,给机关和自个设法图个平安呢。响鼓无须重锤敲,面前这位中学生,已然全领会了。爷俩私下相授,各自心知肚明。
阎焕章当天就跑到太原十五中,找到高三学生常理正。阎焕章是马烽家的常客,常理正爱看马烽的小说,两个人私下就串联了一番。阎焕章当时是个初三生,常理正是个高三生。阎焕章知道常理正的许多事,出自内心崇拜和信服这位造反派头头。
文革初始时,十五中也出现了鼓吹血统论,热衷批斗老师的红卫兵组织。常理正看不惯这一套,1966年8月15日,他挑头,在高三学生中成立了8·15红旗战斗队。常理正父母都是革命干部,但他反对血统论,对批斗老师的红卫兵们,坚决对着干。1967年1月12日省里造反派夺权成功后,常理正联合校内师生,在8·15红旗战斗队基础上,组建起十五中红旗战斗队,并联合校内的其他小组织,成立了十五中革命造反总指挥部,于1月18日在校内夺权。常理正领导的这个总指挥部,夺权后宣布解放被打倒的老校长梁次文,又发布第一号通令,宣布解散关押教师中的所谓“牛鬼蛇神”的劳改队,通知被红卫兵遣送回原籍、或撵出校园的出身“黑五类”的学生们回校,明确指出这些教师和学生们,有权利参加群众组织,与大家一道把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这样的学生领袖,对阎焕章的求援,自然拍拍胸膛一口答应。
常理正办事利索,很快组织了二十多名学生,全是红旗战斗队的骨干。他们举着十五中红旗战斗队的大旗,排队唱着毛主席语录歌,开进了南华门东四条。先是清理环境,呐喊着去客房,堵住了山西大学八一四捍卫毛泽东思想战斗队的那几位造反派大学生,责令他们立即撤出省文联和省作协机关。对方是大学生,开始也不示弱,后来大约是看到这些十五中的革命小将比他们人多,大有文斗不成就来武斗的架势,便显出胆怯,各自收拾自己的东西,悻悻地下楼走了。这些十五中的红旗小将们,撵走了那几个大学生造反派,就分头去各个小院,找文联、作协的各色大小人物,吆喝大家来机关会议室开重要会议。
革命小将召集开会,天晓得又是来造什么反呀,是要开谁的批斗会呢,还是要揪出哪一个“黑作家”来“拼刺刀”呢?机关人员一个个提心吊胆,挤满了会议室。常理正主持开会,先宣布太原十五中红旗革命小将从即日起,进驻省文联和省作协,接着让每个到会人员,自报姓名和职务。轮到马烽自报家门时,盯着主持会议的这个红旗小将,与常理正四目相对,两人都心照不宣,揣着明白装糊涂。(图为马烽在1979年10月出席全国第四次文代会时)
到会者原以为这批中学生又要批斗什么人了,却没想到常理正讲了一通两报一刊上宣传的那些大道理,没批谁,也没斗谁,只是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派人进驻了,要和你们一道,把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最后又一个个点名介绍自己带来的红旗战士,宣布留下李宁、乔阳生、黄海生、郭文源、李德平、王晋生等一批红旗小将,由李宁负责,长驻这里。来之前,常理正和这些骨干红旗战士,都有过私下交待,他们心里明白以后该怎么干。这些留下的中学生,当天就在客房住下,又找老范买了饭票,十五中红旗进驻省文联、省作协的革命行动,就这样开始了。
机关的人们,渐渐就感觉到,这批进驻的中学生,和以前来造反的大学生、中学生们不一样。他们既不到办公室乱翻,也不在院子里贴大字报,更不召开那种大大小小的批斗会。顶多,就是到阅览室寻两本书看。每天上下午,还要在东四条里巡查一遍。
老范那张脸,就是晴雨表。他和这几个中学生混得挺熟,去客房送开水,成了他主动承担的工作。偶尔遇上个下雨天气,还要帮进驻机关的革命小将把插在机关大门口的那面十五中红旗战斗队的战旗,收拾好,等雨停了,再插起来。
十五中的红旗小将进驻了南华门东四条,别的群众造反组织,就不敢再来造反、再来进驻、再来揪斗这里的“走资派”和“黑作家”了。附近街上有些小混混,以前大摇大摆撞进机关,见啥拿啥,他们再来时,被十五中的这些个红旗小将一顿训斥,再不敢来东四条胡闹。
有天晚上,老范匆匆敲开客房的门,送来了紧急“敌情”。原来有一伙工人模样的人,来到东四条,闯进马烽家,要抄家和揪斗“黑作家”马烽。十五中的这几个红旗小将,真不是吃素的,起身披衣,挽起袖子就下了楼。他们来到马烽住的那个小院,见那伙工人正吵吵嚷嚷着,拥在马烽家里,分明是想来打砸抢,捞点好处。
李宁和几个同学,先挤进马烽家,护住马烽和夫人段杏绵,又连推带搡,把那伙人往屋外撵。李宁大喊:“我们是十五中红旗的,己经进驻这里,你们来打砸抢,绝没有好下场!”路上,李宁已经和大伙说好,一旦动手,就亮“家伙”。当时,带着“家伙”的李德平,听见李宁在屋里喊话,当即在门外举起手中的土造手枪,朝天啪啪就是两枪,又配合李宁大喊道:“给学校打电话,让总部马上来支援!”这阵势,立马就把对方镇住,这伙工人自知惹不起这些有枪的中学生们,垂头丧气地撤走了。
这一年7月,中央文革小组召开解决山西问题的“七月会议”。因红联站不支持刘格平,被中央斥之为犯了方向性错误。十五中红旗是红联站的骨干成员,驻扎在南华门东四条里的这些中学生们,心头为此蒙上阴影。在学校,他们是造反派,可自打驻进这省文联和省作协机关,他们按头头常理正的要求,分明就是当起“保皇派”了,下一步怎么办?问李宁吧,李宁也不知该继续驻扎下去,还是撤回学校去。
这时,常理正专程去南华门东四条,给驻省文联和省作协的红旗战士鼓劲打气,又召集机关全体人员,介绍全国革命形势一派大好,表示一定要保证省文联和省作协机关人员的安全,保证住在东四条内的家属们的安全,不受外界干扰,将革命的进驻工作坚持下去。
这“革命的进驻工作”,不仅仅是要保证东四条内局面安稳,不让社会上的其他组织来造反或揪斗作家们,这些中学生们,也还操心社会上的事呢。
太原工具厂的王厂长,是位抗日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和厂里的刘书记,被厂里掌权的红总站组织定为走资派,挨批挨斗,实在撑不下去了。工具厂的红联站成员找到十五中红旗战斗队求助。十五中的一伙中学生,当天晚上就把王厂长和刘书记偷偷接出工具厂,送到南华门东四条住了好长时间,保护了他们。
这几位进驻了南华门东四条的中学生,和当时住在东四条里的作家们都相处得很好。老作家孙谦收藏着几种画报,他给这几位中学生找出来让他们闲看。老作家李束为爱好集邮,李宁同学也有这个爱好。到李束为家欣赏老作家的集邮册,听李束为给他讲集邮的话题。
李宁后来一直保存着一幅黄永玉的版画,名《春潮》(见下图),一条巨大的鲨鱼,跃出蓝色的海面,细腻而流畅的线条,充满了版画独特的张力。这是马烽送给他的。在那段进驻的日子里,李宁常去马烽家看望老作家。和老作家聊天,很长知识。有一天不知怎么聊到画画,李宁就问老作家,什么叫版画?马烽就给他讲中外画家不同的作画方式,讲国画、油画、水彩画有啥区别,版画又是如何创作,如何印制,可印黑白的,也可印彩色的……见李宁听得津津有味,马烽就从书柜中取出一幅版画,告诉李宁,这是画家黄永玉送给他的,是1961年黄永玉创作的版画作品,是印制成彩色的版本。马烽把这幅彩色木刻画送给李宁,李宁珍藏至今。
1967年10月14日,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联合下达《关于大、中、小学校复课闹革命的通知》。 这一年的冬天,进驻南华门东四条的这些中学生们,举着他们的战旗,离开这里,回到了学校。
临走前,李宁又去马烽家向老作家告别。马烽一再叮嘱他,让他告诉同学们,复课以后要好好念书。
这一年的年底,党中央、国务院和中央文革小组,命令山西省革命委员会的领导,和红联站、兵团、红总站三大组织的头头们进京,召开了解决山西问题的“十二月会议”。刘格平受到批评,驻晋六十九军受命开始领导山西的文化大革命。
南华门东四条内,工宣队奉命来“占领上层建筑”、清理阶级队伍、深挖文艺黑线、一打三反、干部下放……文革种种劫难,接踵来临。
在1967年那段日子里,发生在马烽和十五中这些中学生之间的故事,其人性的一丝温暖,并不能阻止大地的严寒。但这一丝温暖,毕竟有过,给亲历者们留下了许多回忆和咀嚼的味道。
2003年的后半年,马烽病情加重,因马小泉婚后移居外地,老作家只能托院邻找来阎焕章。老作家因长期患哮喘病,说话很慢,很困难。
老作家托阎焕章帮助办理几件身后事。其中一件事,马烽说:“我一直没有当面感谢过十五中的小常,和那几位学生们,你以后见了他们,一定替我带上感谢的话。”
2004年元月31日,马烽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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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乱世】

山西大学一个独特的“批判赵树理小组”

孙 涛

崔巍上高中时,就爱读赵树理的小说。《小二黑结婚》和《三里湾》,那时他就全读过。崔巍报考文科,考上了山西大学中文系。原本以为可以好好地读书了,偏赶上文革开始,学校里乱哄哄的,又是揪斗老师,又是两派互相攻讦。崔巍虽然也参加了一派群众组织,却总想躲避那些运动高潮,寻找个机会读书。可惜的是,运动开始,图书馆便闭馆停业,课都不上了,谁还到图书馆看书?运动开始前,崔巍是图书馆的常客,和几位管理员都混得很熟。有次碰上一位女管理员,是他的老乡,便闲聊。得知她还掌着书库的钥匙,就左一句老乡右一句老师的,叫得更加亲切,末了恳求,偷偷借点书看。这位女管理员明白,山里的孩子上大学不易,竟斗胆同意,当晚,就领着崔巍进了书库。崔巍有了书看,又怕被人发现了受到检举,就到校外小树林中看。上大学如此读书,也算奇观。
后来就没有这种机会了。工宣队雄赳赳开进大学,领着老师和学生们,来到昔阳县,开始搞清理阶级队伍的革命斗争。偏偏那时,省里下发了一个重要文件,那就是1970年6月25日,山西省革命委员会向全省下发的《关于批判反动作家赵树理的通知》。省里组织专门队伍,成立了批判赵树理的写作班子。山西大学的工宣队接到通知,也要组织班子写批判稿。工宣队开斗争会可以,写批判文章不行,又弄不清谁会写文章,就问教过写作课的老师,那老师已被结合进领导班子了,就向工宣队举荐了中文系的四个学生,其中我是一个,还有一个就是崔巍,另外还举荐了一个教过当代文学的高捷教授,理由是他熟悉赵树理的作品。工宣队听从了建议,成立了批判赵树理写作小组。崔巍出身贫下中农,工宣队指定由他当召集人,并要求他二十天内必须完成任务。
其时,那位高教授还属牛鬼蛇神,天天在锅炉棚子里,负责烧开水。崔巍首先去召集他,又把我等三名学生召集到一起,在一间村民不住的破窑洞里开始办公。我们被选中的学生乐得消闲,不用再去天天读红宝书和搞阶级斗争,第二天早饭后,就去破窑洞里,等待崔巍安排工作。高教授也乐得不用再被监督劳动,早早就来上班。
崔巍也有章法,头一天就定下规矩,重点批判《小二黑结婚》和《三里湾》,由高教授以这两本书为例,讲当代文学的发展。高教授说:“人家是让咱们批赵呢,我咋讲呀?”
崔巍说:“你以前在课堂上咋讲,现在就咋讲。”
高教授问:“那批判稿子咋写?”
崔巍说:“我执笔就行。”
我们三个学生似乎明白了崔巍的意思,七嘴八舌附和。我们都没有上过高教授的当代文学课,一致嚷嚷着按组长的意见办。工宣队没有任命组长,这样一嚷嚷,崔巍这召集人就变成组长了。
那二十天,高教授又恢复了教授的尊严。他的烟,比我们四个学生的劣质烟略好一些,以前一天抽一盒,现在一天买三盒还不够。抽着高教授的烟,我们四个学生轮着给高教授倒水。高教授讲了一段,问:“这样讲行不行?”大家总是说:“再细点,再细点。”崔巍更有指示,说:“你就当教你的研究生呢,晚上多备备课。”
那二十天,我们师生五个人过得真惬意。二十天头上,崔巍真就拿出一篇大批判稿子,是他晚上加班写下的。让大家看,大家都懒得看。崔巍拿去让工宣队看,管事的老师傅一看,密密麻麻写了二十多页稿纸,连夸崔巍任务完成得好。 在稿子上盖上工宣队的章子,命令崔巍马上回太原到省报去交稿。
关于当时的官方组织批判赵树理,我在《虔诚与疯狂》(国际炎黄文化出版社出版2020年4月第二次修订版)一书中,有如下记载:

对赵树理的批判,从来都是官办的。到了1970年6月25日,山西省革命委员会向全省下发了一个《关于批判反动作家赵树理的通知》,省里组织专门队伍,成立了批判赵树理的写作班子,太原市革命委员会也紧跟不舍,抽调笔杆子,组建起批判赵树理的革命大批判组。7月24日,《山西日报》在头版发表了由山西省革命委员会大批判写作小组署名的长文,题为《把一贯鼓吹资本主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动作家赵树理彻底批倒批臭》。第二天又发表了大寨人的署名长文,题为《赵树理是贫下中农的死敌》。太原市革命委员会大批判写作组炮制的《〈三里湾〉是对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全面反动》一文,也在8月17日的《山西日报》发表。这次对赵树理的批判,持续了一年之久,《山西日报》是主阵地,辟出专版,设计了通栏大标题“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深入开展革命大批判”“把反动作家赵树理彻底批臭”。各地市的报纸,也纷纷组织专稿,加入了这种大批判。仅以省革委发出那个《批赵通知》算起,1970年下半年的《山西日报》上就发表了76篇批赵文章。

然而,山西大学那个“批判赵树理写作小组”的稿子,始终未登。
许多年后,崔巍去看高捷教授,回忆起当年批赵的事,高教授问崔巍:“你那批判稿咋就没登出来?”崔巍说:“我选了二诸葛、三仙姑、金旺几个中间人物,全是《小二黑结婚》里的。按你讲的,写这几个人物塑造得如何成功。最后一段,说赵树理成功地塑造了这些中间人物,‘其狼子野心,何其毒也!’就这。”高教授哈哈笑着说:“这稿子确实不能登,要是登了,编辑先得倒霉。”
我和崔巍日后都走上了文学创作道路。崔巍退休前,曾担任山西晋城市文联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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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劫墓碑】

在“红八月”遇难的年轻女红学家
——我的四舅母王佩璋

萧建民

个人的命运总是与政治风云的变幻紧密相联,息息相关。上个世纪“毛泽东时代”,大大小小的政治运动接连不断,周而复始:整肃改造,口诛笔伐,毁谤贬谪,猛烈批判,残酷斗争,无情打击……酿成了数不清的人间悲剧,多少知识分子英才俊彦惨遭迫害,历经坎坷磨难,甚至含冤去世。北大中文系才女、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年轻学者王佩璋,就是其中之一。
王佩璋,女,1930年生于河北省丰润县一个地主家庭,后举家迁往北京。王佩璋天资聪颖,幼承庭训,敏而好学,但因系庶出,其生母病逝后,遂遭家人歧视冷落甚至打骂。她不堪虐待,离家出走,发愤苦读,考入北师大女附中,1949年以优异成绩考上北京大学中文系。
杨乃雯,我的四舅,1929年生于北京一个普通职员家庭,健康开朗,明净率真,儒雅敦厚,1949年考上北京大学经济系。一次,杨乃雯和王佩璋在北大学生食堂同桌就餐时偶然相遇,二人谈论文学,讨论历史,志趣相投,灵犀相通,之后相知相恋。北大民主广场,留下了他俩漫步的足迹;未名湖畔,回荡着他俩朗朗的读书声。每逢周末,王佩璋便随杨乃雯回到北京东单象鼻子中坑杨乃雯的父亲(我的外祖父)家中,吃饭、休息、玩耍。
1953年7月,杨乃雯、王佩璋双双从北京大学毕业,结为伉俪。我家中保存着一幅他们寄给我父母的结婚照(见下图)。三寸黑白照片上,四舅杨乃雯风华正茂,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四舅母王佩璋戴着无框眼镜,双唇紧抿,清秀高华,气质优雅,眉宇间隐然透出一股书卷之气。照片背面题写:大姐、大姐夫惠存,落款为:乃雯、佩璋。
从北大毕业后,杨乃雯进入国家计委工作,曾与朱镕基同事。王佩璋分配至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即今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被安排作俞平伯的助手。俞平伯时为文学所一级研究员(当年文学所只有三名一级研究员,另二人是钱锺书、何其芳),他精研古典文学,散文诗歌成就斐然,博学宏通,著作等身,是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享誉文坛、蜚声中外的诗人、学者,著名红学家,与胡适并称为“新红学派”创始人。俞平伯其时正着手《红楼梦》前八十回的勘校整理。
在文学所做俞平伯的助手,王佩璋非常称职,也非常尽责,她如鱼得水,如鸟投林,不知疲倦,不遗余力,考证、勘误、校订,承担了大量具体细致而繁琐复杂的基础工作,所校点的稿纸堆放得跟写字桌一般高矮。
王佩璋文学造诣深厚,文字功底扎实,文风细密从容,一手毛笔小楷秀丽流畅,是人才济济的文学所崭露头角出类拔萃的年轻学者。她对《红楼梦》极为熟稔,对红学研究亦颇有心得。王佩璋熟悉古典诗词,所写诗词字句精巧、清新雅丽、对仗工整、韵律谐畅,就连俞平伯也大加赞赏。据四舅杨乃雯讲,俞平伯称王佩璋所写诗词“无一字可改”。
195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新中国成立后第一部《红楼梦》排印本。对《红楼梦》素有钻研的王佩璋目光敏锐,当即发现了其中的许多问题,立刻写出文章《新版〈红楼梦〉校评》,投稿《光明日报·文学遗产》,对该版本进行批评,指出多处错误。光明日报社将稿件转至人民文学出版社后,出版社重新审查,证明批评“合乎事实”,承认“工作粗疏,错误严重”,对王佩璋“表示无限的感激”,并且还邀请王佩璋“协助工作”。
同年,对外宣传的刊物《人民中国》杂志社约请俞平伯写一篇介绍《红楼梦》的文章,俞平伯应约写成《〈红楼梦〉简论》。完稿后,为谨慎郑重起见,俞平伯请老朋友、中央主管宣教工作的胡乔木指正。胡乔木阅后,提出了很多建设性的意见。尔后,俞平伯将这些意见转告了自己的助手王佩璋,让她代笔写成。然而,文章发表时,并没有署上王佩璋的名字。
在此期间,俞平伯在报刊上发表的有关《红楼梦》的评介文章,有四篇是由王佩璋执笔代写的。这四篇文章是:一、《〈红楼梦〉简说》(《大公报》1953年12月19日),二、《我们怎样读〈红楼梦〉》(《文汇报》1954年1月25日),三、《〈红楼梦〉的思想性和艺术性》(《东北文学》1954年2月号),四、《〈红楼梦〉评介》(《人民中国》1954年第10期)。此外,王佩璋还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了《曹雪芹的卒年及其他》《〈红楼梦〉后四十四回的作者问题》等文章,足见其深厚的学术功底。
初出茅庐的女大学生王佩璋对国家级著名出版社的批评激发了另外两个“小人物”(毛泽东语)向名人挑战的豪情。1954年10月,刚刚大学毕业的李希凡和蓝翎合写文章在报上发表,批评俞平伯“以反现实主义唯心论的观点分析研究《红楼梦》”。毛泽东看到该文后写信表示支持。一石激起千层浪,自此,一场声势浩大的红学大批判震动全国。文艺界、教育界人士或被动或主动投入这场大批判,学术之争演变成了政治围攻。
一向谨小慎微的学究俞平伯始料未及,不曾想到自己竟会成为这场大批判的焦点人物,遭到万炮齐轰,烈火烧身。在大批判的讨论会上,出席者皆为大名鼎鼎的专家学者教授,如周扬、老舍、何其芳、吴组缃、郑振铎、聂绀弩、冯至、启功、舒芜等。名不见经传的王佩璋也常常受到邀请出席会议,与这些名人平起平坐,共进午餐,何其荣耀,无比风光。事后王佩璋每每提及,格外兴奋,倍感自豪。
在一次座谈会上,王佩璋发言,对自己捉刀代笔替俞平伯写了四篇文章的详细情况作了实事求是的说明,并且批评俞平伯“用资产阶级的立场、观点和方法研究《红楼梦》”。后来写成《我代俞平伯先生写了哪几篇文章》,发表于1954年11月3日《人民日报》第三版。情况被披露出来以后,王佩璋显然成了“苦大仇深”的“被剥削者”,受到大家的关注和同情。文学所所长何其芳为此对俞平伯做了批评。俞平伯也做了检讨,说“这种封建师徒关系的作风是很不好的”。王佩璋俨然成了批判大军的重要成员、新生力量的化身,被卷入了政治风暴中心。
由此,俞平伯和王佩璋关系紧张,阴影笼罩。直到1957年由俞平伯、王佩璋二人勘校的八十回本《红楼梦》出版,王佩璋为了稿费的分配问题还闹过纠纷。王佩璋认为自己做了大量具体繁琐的工作,十分辛苦,理应至少和俞平伯平分稿费,闹得很僵。后来由文学所所长何其芳出面调停,双方矛盾方得解决。
王佩璋少年失怙,亲情泯失,缺慈少爱,致使她脾气执拗,性格倔强,在工作和生活中,在单位和家庭里,处处争强好胜,大事小事都绝不服输。她思维敏捷,口齿伶俐,能言善辩,常常在办公室跟同事辩论,并颇为自得。也许她的胸无城府直言不讳无意之中得罪冒犯了他人,让别人认为她恃才傲物,狷介自负,孤芳自赏,自视清高。
从红学批判到“大鸣大放”,从大跃进再到文革,王佩璋的命运跌宕起伏,一路坎坷一路悲歌。红学批判大潮结束后,王佩璋并未得到更多的重视,她感到很不得志,非常委屈,怅然失落。1957年反右前夕,在单位的一次“鸣放”会议上,王佩璋作了长篇发言,她敞开心扉,直抒胸臆,畅所欲言,力陈自己成长奋斗的历程,抱怨自己辛勤劳动努力工作而未受到应有重视。同时,她还讽刺某些人是“新贵”,作风像“公子哥儿”。
后来,这番发言被定为“右倾言论”,对王佩璋不啻晴天霹雳当头一棒。只是没有定她为右派。政治运动中,既有政治高压、疾风暴雨,又难免有明枪暗箭、冷嘲热讽。不谙人情世故、书生气十足、天真地憧憬着神圣学术殿堂的王佩璋猝不及防,遭到沉重打击,受到巨大伤害,茫然不知所措,开始从人生的顶峰跌落。
1958年,大跃进浪潮席卷全国,一部分机关干部、知识分子(多为屡忤权势者、与人不睦者)被下放到工厂和农村,与工人农民“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拿惯了笔杆子、坐惯了书斋的王佩璋被下放到北京国棉某厂。她认为自己在单位不受重视,反而被贬到生产第一线搞体力劳动,心里憋屈郁闷,精神痛苦,神志恍惚,以致在劳动中出了生产事故,损坏了机器。在那个年代,处处都大讲阶级斗争,动辄上纲上线,结果被说成是“破坏革命生产”。文学所将她定为“思想问题”,进行小范围教育批判。
考虑到她已不适宜在这样环境中继续工作,惜才爱才的何其芳特意为王佩璋联系介绍到中华书局做编辑,但据说她只去楼上楼下看了一下,没去报到上班。从此处于自动离职状态。
实际上,因理想幻灭,事业受挫,王佩璋这时已经不幸出现了严重的精神障碍,断断续续,时好时犯。为纾解心理压抑、排遣精神苦痛,她常常购买很多本不需要的皮鞋、衣物和被单、布料等,堆放在家闲置,还购买大量连环画时时翻阅,也常在家里用布料做做针线活。有时病情发作,与杨乃雯为家务琐事争吵,有一次竟手持厨房用的铁制火钳,闯到杨乃雯所在的工作单位国家计委办公楼楼下叫骂。杨乃雯苦不堪言。就这样,一直拖到了文革。
1966年夏,由伟大领袖亲自发动和领导的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人民日报》发表重要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凡是历史上、现实中有这样那样“问题”“污点”的,包括“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甚至家庭出身不好的、解放前出过国的老一代知识分子……统统被冠以“牛鬼蛇神”,头戴高帽脸涂墨汁胸挂黑牌游街示众,被批斗抄家,遭侮辱打骂。种种丑行暴行,泯灭人性,惨绝人寰,触目惊心,令人发指。坏人小人猖狂肆虐,无辜群众心惊胆寒。五千年文明古国被“红色恐怖”的血雨腥风笼罩,朗朗乾坤,一场浩劫铺天盖地而来。
养病赋闲在家的王佩璋亦未能幸免,在劫难逃。虽然原单位已经几乎将她遗忘,没人再来找她,但她住地附近的红卫兵仍将她无情揪斗、野蛮殴打,逼迫下跪。她被剃阴阳头(剪去半边头发),强迫拿着扫帚去扫大街,受辱于大庭广众之前,人格尊严遭到粗暴践踏,身心受到极度摧残。性格刚烈、执拗孤傲的王佩璋岂容得如此凌辱,哪能咽下这口恶气?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1966年8月的一天夜里,王佩璋饱含怨恨,选择了如老舍、傅雷、邓拓等人那样决绝的方式,服用过量安眠药自杀,以作最后的抗争。家人发现后紧急送往附近医院,因为是“牛鬼蛇神”,是批斗的对象,医护人员冷漠怠慢,并未及时施以积极有效的抢救,王佩璋不幸撒手人寰。可惜北大中文系才女未可限量的才气戛然而止,英年早逝,年仅36岁,令人扼腕唏嘘!
如果她是一个平凡的人,做着平凡的事,也许能平安地度过平凡的一生,可偏偏以她的才华、她的性格,遭遇了她所处的时代,酿成了她人生的悲剧,成为那个疯狂年代政治运动的牺牲品。倘若她一生顺遂,健在至今,当是80高龄的耄耋老人了。
多年以后,俞平伯在回忆与王佩璋共同勘校整理《红楼梦》的文章中写道:“余年齿衰暮,无缘温寻前书。同校者久归黄土,不能再勘切磋,殊可惜也。”足见其伤感痛悼之情。
1966年8月下旬,我从成都赴北京串连,去复兴门外三里河国家计委宿舍看望四舅杨乃雯。丧妻之痛与政治压力令四舅悲恸哀伤,神情黯然。临别时我提议一起去照相留念,四舅说,他不喜欢照相。事后想来,他是没有这份心情。
我的外祖父杨荫培上世纪二十年代即是北京电报局职员,系京城有名的集邮家,所收藏的邮票不乏中外稀世珍品。晚年与儿子杨乃雯同住,大量邮册在文革抄家时被洗劫一空。为此,外祖父心疼不已,气急交加,竟一病不起。
文革中期,四舅杨乃雯随机关干部下放到湖北“五七干校”劳动锻炼。结束劳动后,因受王佩璋问题牵连影响,他被个别干部排挤打击,未能回到原单位国家计委,遂迁往天津,被安排在天津市和平区清河街道革委会当会计,后在和平区政府统计科工作,与一名纺织厂女工再度成家,于1995年10月郁郁而终,享年66岁。
每当翻开相册,端详着四舅杨乃雯和四舅母王佩璋的遗像,就不由得想起王佩璋悲惨的命运和杨乃雯不幸的遭遇,想起我的父母在十年文革中身心所受的摧残,不禁心潮起伏,百感交集。
几十年过去了,如今某些人仍然拒绝反思,不知忏悔,文过饰非,若无其事,反而说什么要“一致向前看”,还流行说“几个忘记”,什么“忘记过去,忘记恩怨……”可是,我做不到。那段荒诞无稽的历史,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让我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本文承蒙我的五舅、天津大学教师杨乃霆大力支持,谨表诚挚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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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劫墓碑】

对马葳资料的补充

邢小利

笔者在《昨天》246期(2024年4月30日)发表的《作家柳青的最后十二年》中,没有明确写到柳青的妻子与忠实助手马葳自杀身亡的具体时间,因当时未能查到。但在此后不久就找到了1978年8月21日在西安市长安县皇甫村为柳青与马葳举行骨灰合葬仪式时中共长安县委给马葳的悼词,其中明确提到了马葳的死难时间是1969年4月16日。在那天,马葳从西安市内走到长安县韦曲,在长安县第一中学附近农村,跳泉(田野里的深井)身亡。时年仅41岁。
那时正值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简称“九大”)召开期间。本来柳青已经在1967年9月30日被作协西安分会机关的造反派与西安高校的一些红卫兵经过联合调查,肯定了柳青“基本上站在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线一边”,“深入农村,与贫下中农相结合,沿着毛主席指出的文艺的工农兵方向作出了不少的努力和探索”,并称其所著《种谷记》《铜墙铁壁》《创业史》等小说是“比较成功的作品”,在作协机关召开大会宣布将柳青“解放”了。但在1968年秋进驻作协分会机关的工宣队领导开展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柳青又成了重点审查对象,被关进“牛棚”,遭到严厉的批判、逼供,以致柳青曾被逼得自杀未遂。马葳曾失望地对作协同事贺抒玉私下说:“‘九大’召开了,柳青不但没有解放,还被宣布为彻底打倒的一小撮了!”贺劝慰她,说柳青打不倒,叫她不要灰心,她失望地说:“他身体那么坏,打不倒也会斗死的!”(贺抒玉《柳青和〈延河〉》,《大写的人》,中国青年出版社,1982年版,第163页)陷入绝望之中的马葳那天给被工宣队监管着的柳青送去饭后(不让她与柳青见面),她回家摘下手表和钢笔放在西安市的家里,走到长安县农村自杀身亡。
后来柳青与中国青年出版社王维玲说起马葳之死时,含泪说:“她承受了来自各方面她所不能承受的压力,她受到比我更大的痛苦和折磨,她在丈夫、孩子的生命全无保障,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全都走投无路的状况下,最后选择了这条路。她是想以自己的牺牲,揭露残暴,争得我的存在,唤起人们的同情,让孩子们活下去!她走这条路,是她进行反抗、斗争唯一能使用的武器!”(王维玲《追忆往事》,《大写的人》,第91-92页)
从《马葳悼词》中可知:马葳,山东临朐人,1928年8月出生。其父下关东到沈阳,靠做小生意维持一家人的生活。马葳1935年至1938年在辽宁省沈阳市上初小,1939年至1940年在沈阳市女子国民优级学校上高小,1944年在辽宁省立第一女子国民高等学校毕业。1949年4月在北京考入中共培养干部的华北联合大学,同年7月加入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毕业后,响应政府号召到西北工作。1949年10月,被分配到西北党校工作,先后在党校研究室、图书馆工作。1952年与柳青结婚。次年随丈夫落户长安。1953年在长安县王曲区皇甫乡任文书,1954年调到王曲区委任团委书记。同年6月1日加入中国共产党。后担任皇甫乡党委副书记。1957年离职做了柳青的专职秘书。1959年经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同意,马葳转为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干部,协助柳青工作和创作。
对马葳这种特殊的职务变化情况,柳青在1965年10月18日填写的由中共中央组织部下发的《干部鉴定表》中有详细记述:“我由于居住农村,孩子多,家务和来访、来信多,从1957年3月起我的爱人马葳同志离开了皇甫乡党委副书记的职务,专门帮助我做事情,不领国家一分工资。此事经当时的省委宣传部长赵守一同志同意,由当时的长安县委书记李浩同志经手办理。1963年由于严格执行供应制度,马葳同志没有正式工作单位,要求省上通知长安县按职工供应。省上决定将马葳同志编制在作家协会,从8月开始发工资。我考虑到全国没有一个作家有秘书编制,不愿开例,仍然不领工资,请机关将马葳同志工资按月存银行,到将来一定时期再作适当处理。”(原件存陕西省档案馆《柳青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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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海泛舟】

工、军宣队进驻上海作协领导“清队”
(《尘封岁月》选读)

施燕平

《昨天》编者按:本篇节选自施燕平著长篇回忆录《尘封岁月》(华东师大出版社,2014年版)第二部分“上海文坛的风风雨雨”。渔歌子录入。现标题是本刊另拟的。本刊曾在127期(2019年3月30日)以《文革漩涡中的上海作家协会》为题节选发表过该书第二部分中的“十二、‘文革’初期,以群愤而辞世”“十三、在狂热的日子里”“十四、我成了黑帮的忠实爪牙”“十五、相互揭发,掀起造反高潮”“十六、‘裴多菲俱乐部’的奇怪现象”“十七、巴金在‘文革’中的屈辱遭遇”“十八、‘炮打张春桥’的前后经过”等节内容,可参看。

十九、工、军宣队进驻上海文化系统

1968年8月23日上午,造反派头头向大家传达了市革会关于工宣队进驻学校和文艺单位的决定。接着在25日夜里,电台广播了姚文元发表在第二期《红旗》杂志上的一篇题为《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的文章。文中提到毛主席有关教育革命的一段最新指示,说:“实现无产阶级教育革命,必须有工人阶级领导”,“工人宣传队要在学校中长期留下去”,“并且永远领导学校”。这一决定,在社会上引起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复旦大学的校革会对此十分冷淡,他们竭力抵制,不愿交出权来,为此遭到市革会的严厉批评,而在工人中却引起巨大的鼓舞,连日敲锣打鼓,游行欢呼。我们这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在组织学习讨论时,也出现了两种想法:在工人作者中,自然是非常兴奋。他们本来就有一种优越感,知识分子就应该在他们领导下工作。而在知识分子中,特别是五六十年代毕业的大学生,有一种“被俘虏的感觉”。当然,也有相当一部分人,抱无所谓的态度,随上面如何安排。来则欢迎,不来也罢!
到9月5日,姓费的工人作家(录入者注:应指工人作家费礼文),再次传达了张春桥关于工宣队进驻文艺界的四点指示。9月8日,本是星期日,因有重要事情传达,照常上班。早上做好“早请示”后,即由造反派头头传达了一个重大决定:根据市革会的指示,作家协会要与人民艺术剧院、青年话剧团、文化局机关、文艺医院等单位合编为一个营,全部集中到石门路333号的越剧学校里去。
原定10日开始搬走,可一下子又决定暂时不动。一直到19日下午才接到通知,说明天就有工宣队进驻。下午必须去石门路333号进行环境布置,以便20日把工宣队接至石门路新址。
20日早晨,天公不作美。从早晨三四点钟起,就开始下雨了。我在7点钟准时赶到石门路集中,然后整队去文化广场迎接工宣队。路过淮海路时,只见电影系统和新闻出版单位,也都举着欢迎工宣队进驻的横幅标语,向文化广场走去。按规定,我们这个营分配在文化广场的1号门至3号门夹道欢迎。
约在9点钟光景,一群群工宣队列队从文化广场走出。只见这些队员有少数几个年纪较轻的外,多数都是中年以上的师傅。有的还穿着工作服,从外表上看,都是长年在劳动岗位上劳作的人。能有这样一批同志进驻,今后的文艺界必将彻底大改变了。我们拥在广场的大门两边,不断地鼓掌欢呼,表示欢迎。待工宣队员全部走出广场才回到石门路新址。
下午开始,由大家讲感受。工人诗人仇学宝讲到上海解放初期他曾夹道欢迎解放军的事。他的发言立即触动了我的心。当年我也曾作为被欢迎的一员,如今过去了19年,我在文学界这个染缸里滚了11年,今天却列队欢迎工人阶级来改造自己,这是多么令人感慨的事啊!
按规定,工宣队明天开始编入我们连里,今天他们在湿地里进行操练,不断喊着“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转”的口令。从动作上看,不熟练,但这种认真的精神还是很动人的。晚上,我们这个营在长江剧场召开了欢迎晚会,青年话剧团和人民艺术剧院的演员作了精彩演出。
从1968年9月21日开始,工宣队员就正式编入作协。不久又调来了几位解放军的连排级干部,作为军宣队员。从此开始,我们就在工、军宣队统一领导下开展运动了。我至今还不清楚,当这些宣传队员在正式进驻文艺单位之前,他们的领导是如何阐述我们这些单位的政治现状的。以我当时的感受来说,他们个个是带着强烈的“敌情”观念而来。在他们心目中,我们这些人仿佛全是革命的对象。在他们严肃的脸上,吝啬得连一点笑容都不愿露出,顿使我原先潜藏的一种亲切感打了不少折扣。
开始,作协原来的组长联席会议并未宣布撤销。有的头头,有时还主持一些会议活动,但都得听从工、军宣队的安排。原有的靠边人员仍另有编组外,其余人员一律按新编的班、排活动。开始一个阶段,工宣队组织大家学习毛主席的“老三篇”,要求各人联系自己思想、联系本单位运动进行讲用。其间工人师傅个别找人谈话,了解情况,安排班、排下厂参加劳动。有时还组织批判已被揪出的“牛鬼蛇神”。为了加强锻炼和劳动,一个多月以后,组织了一次下农村“战三秋”(秋收、秋耕、秋种的简称)的活动。
1968年10月29日清晨5时,各人背了行李到原作协机关集中,7时列队出发,先步行数十公里至漕宝路上海师范学院附近,然后上车向松江县的辰山公社驶去。在辰山战“三秋”期间,除了割稻、耪地、挑肥料等劳动外,还搞忆苦思甜,回忆对比,参加农村的阶级斗争,在田头批判盗窃破坏分子,前后历时19天,至11月16日才结束回沪。
通过这一系列的活动,使工、军宣队逐渐掌握和熟悉机关的现状和每个人的情况。至11月底,就开展了历时较久的“清理阶级队伍”(简称“清队”)的工作。是为了更有利于集中力量,搞好各个单位的“清队”吧,我们原先由几个文艺单位合并为一个营的编制,重新分散回到原来的地址去单独活动。巧得很,我们是在1968年9月21日搬到石门路333号的,如今恰巧待了整整半年后,于1969年的3月21日,在工宣队连部的率领下,搬回到了巨鹿路675号原作家协会的地方,开始开展“清队”活动。
所谓“清队”,具体说就是清查每个人的政治历史问题。除了已揭出的“靠边”人员继续接受批判审查外,其余的人都得过这一关。为了渲染运动的声势,开始几天,发动大家贴标语、抄有关语录、张贴有关“清队”的政策界限和“公安六条”的有关内容。在提高认识的基础上,每个人可以书面也可以在会议上交代本人的家庭出身、政治历史和各种社会关系。除了自我交代,也可以对其他任何人的政治历史提出责问,也允许被责问者解释和声辩。这一切可以在会议上也可以用大字报的形式进行。这一来,真正有问题的人还真不少呢!特别是上了点年纪,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在社会关系、政治历史上都多多少少有些瓜葛,要查清这些问题,光凭个人交代是不够的,需要深入细致的调查才行。这大量的调查工作仅靠几个工、军宣队是远远不够的。为此,在工、军宣队领导下,就成立了若干个专案组和清队组。由工、军宣队经过审定,物色一部分人组成。本人也许经历比较单纯,出身于农村小集镇,18岁参加革命后一直生活在解放区,既未被捕过,也从未与任何敌对分子有过密切交往,为此于1969年3月23日,被通知已被审查批准为清队组成员,同时被批准的还有茹志鹃等人。有好多个审查对象需要到外地调查。于是,先后又成立了多个外调小组。有的与工宣队员结伴,也有的与本机关的同志一起,去外地外调。本人在1969年5月12日前,受命与原《萌芽》编辑乔余庆搭档,对六名历史上有疑问的对象进行外调。外调线索涉及八九个省市,十多个大小城市和集镇。于是,从1969年5月13日凌晨0点55分乘上火车出发,经过苏州、无锡、南京、徐州一直到西安下车,按照排定的线索开始外调。此次外调,前后历时95天,除了西安外还先后到了甘肃的兰州、青海的西宁、四川的成都以及安仁镇、雅安、夹江、乐山、重庆、丰都,以及贵阳、汉口等地,途程九千多里。至8月16日清晨7时才回到上海。17日是星期天,在家休息。18日一上班发现机关形势已大变。
一是作家协会与戏剧家协会、美术家协会、音乐家协会等4个“砸烂”单位,合并为上海文化系统4连,集中在作家协会办公。美协的干部张云骋作为三结合的对象,参与连部领导。
二是原先临时编制在作协的胡万春、唐克新、张英,和已经调到作协搞编辑工作的仇学宝、郑成义等一批工人作家全都“回炉”,调回原来单位工作。
三是部分同志组成了“五七”干校的尖刀连,作为先遣队,去奉贤县的塘外搭建房子,准备不久转移至干校劳动。作协参加尖刀连的有邢庆祥、周介人、周森等。他们的任务是去帮助搭建4连的住房宿舍。
四是有的靠边人员问题已查清、宣布解放,有的正在写定案报告。
五是前些时曾被捕或借口怕出意外而被隔离的人如杜宣、闻捷都已放出,包括被电影厂押走的柯灵也已回到作协。这些对象都准备送去干校劳动改造,只有孙峻青在1968年2月底的一天,于回家的路上遭到一个脸上戴有大口罩的汉子秘密绑架后,被押到北京,一直关在牢狱里。
隔了几天,至8月28日晚上5时半,军宣队领导传达了市革会开展“四个面向”(即面向工厂、面向农村、面向边疆、面向基层)的号召。传达一结束,会场上立即群情激奋,一个个争相报名,这场面实在令人感动。我当时与文研所的戴厚英、高玉蓉和《萌芽》的编委韩晓鹰、《收获》的编辑苏红等也报了名,愿意去黑龙江。可是军宣队一位姓董的同志提醒说,大家要冷静,这“四个面向”中无论“面向”哪一方,都得付出重大的牺牲。以面向边疆来说,可能要去东北边境的黑龙江、吉林等地,一旦批准落实,真的能做到言行一致,打起背包就走吗?
接下去,连续几天分组议论,并召开了讲用会。许多工宣队员还分别作了家庭访问,一位姓马的师傅在9月3日也上我家访问,征求家属意见。至9月8日,连里再次作了动员,强调说明这次“四个面向”需要的名额很多。文化系统要出60人,其中我们四连的四个协会是“砸烂”单位,要出30人。任务很艰巨,每个人都要作好走的思想准备。工宣队陆续找了高玉蓉、戴厚英、韩晓鹰、郭卓等一批人,或个别谈,或几人一起开座谈会。大家猜想这些人可能有幸被选中。
9月15日,终于开始宣布名单了。第一位是高玉蓉,参加去黑龙江的知青慰问团。当天下午,即召开了欢送会。高玉蓉作了很有感情的发言。她说,对上海作协这个“砸烂”单位,她没有什么留恋,但想到将要与近10年来共同战斗过的战友分别,又有了留恋。讲到这里时,她哽咽得讲不下去了。这时,坐在我旁边的戴厚英马上侧转身子,掏出手帕,护住双眼抽泣起来。
9月19日下午1点,连部又宣布了4个名单。其中作协有两人,一是胡德华,决定他和高玉蓉一起赴黑龙江,二是戴厚英,参加吉林省的知青慰问团。两点钟以后文化系统组织游行,戴厚英等被批准为“四个面向”的对象,一个个胸前戴上大红花,在马路上游行欢呼。容易激动的戴厚英,不知出于何种心情,一路上止不住伤心流泪。游行队伍从陕西南路转至南京东路外滩,再从延安东路返回机关。晚上连部又召开了一个座谈会,作协的唐铁海、盛毓安、侯硕平都参加了。会后,《萌芽》编辑侯硕平无比兴奋地告诉我,她可能去黑龙江或云贵高原。到10月8日下午3点,连部再次宣布了23名参加“四个面向”的名单:作协的有韩晓鹰(去慰问团)、从市政宣组回来的吴圣昔和唐铁海去位于南京郊区代号为9424的梅山铁矿。此外还有《萌芽》的王宁宇、侯硕平、盛毓安,《收获》的左泥、邬锡康,文学研究所的吴长华、党组秘书郭信和等7人去学校当教师。但两天后又决定王宁宇和左泥两人退出。15日,分别给这些同志作了鉴定。
此期间,“清队”工作仍在紧张进行中,由于“清队”工作的需要,本人非但未被安排去“四个面向”,而且再次参加了外调。这次外调,共四人,其中两位是工宣队员,另外一位是原在文艺会堂工作的复员军人。自10月27日开始出发,我们去了南京、开封、郑州、武汉四大城市,以及句容、板桥、咸宁、襄樊等县、镇集市。外调对象作家协会有七人:有孔罗荪、姚奔、闻捷、杜宣、哈华、姜彬、吴强。此外还附带上海音乐家协会的夏白等五位对象。至12月3日回到上海,前后共计38天。
这前后两次外调,在一般人看来,这是拿了公家的钱,变相的游山玩水,多么令人羡慕的难得机会啊!逛了这么多大小城市,有些还是著名的风景区呢。我承认,如果不是这次外调,我这一辈子不可能走到这些地方。在外调期间,也确实抽空游了一些景区,如南京的雨花台、西安的北雁塔、乐山的大佛、重庆的红岩村。从这方面看,确实是作了公费旅游。但另一方面,真的身临其境之后,才体味到那也是一桩苦不堪言的差事。
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满世界的外调人员,简直是把地球都要踏扁了。南来北往的人一多,就带来了挤火车难。每次上火车,为了争夺一个座位,每个车门口总是挤得水泄不通。有的人为了找捷径,只好抢着从半开的车窗口爬进去。有一次我与乔余庆在车门口眼看火车要到开车时刻了,还是挤不上去,只得也挤在人群里去爬窗口。手脚灵活的乔余庆在我之前先挤进了窗内,我怕眼镜被挤了,想把它藏在口袋里,恰在此时,乔余庆伸出手来拉我进窗。我好不容易挤上窗口,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进了窗内。一摸口袋,眼镜没有了。我连忙翻包找寻,乔余庆也帮我查找了一阵,抬头一看,原来还在我脸上戴着呢,我根本未曾取下过。可见当时的心里紧张到了什么程度。在火车上有时连厕所间内都挤满了人,要方便一次都困难重重。
其次是找旅馆难,一到目的地,先得找个落脚的住处。可常常跑遍街巷,在大大小小的客栈门口大都挂着客满的牌子。有时只得与五六个不相识的人,临时搭张板铺挤在一室,空气混浊,臭气熏天。有时连这种机会也没有,只得去找浴室借住。但浴室规定只能在21点之后才能入住。于是,只好拖着疲惫的身子,在马路上徘徊溜达,挨到钟点时才进入。饮食方面也是苦不堪言,饱一顿饿一顿,有时只好啃点冷馒头填填肚子。另外是社会秩序相当混乱,扒手横行,而且手法高明,常使人在不知不觉间,身上的钱物进了他的口袋。有一次在汉口,我们注意到一扒手正在扒人家的口袋,我存心挤过去想挡一下,等我下车后摸摸自己的上衣口袋,原先鼓鼓的地方空瘪了,装有40多斤全国粮票和五十多元人民币的一只皮夹子已不翼而飞。估计是在为他人挤挡的时候,贼手伸进了我的口袋。
这些都还是生活上的不便和遭遇,至于在具体外调时遇到的问题那就更多了。有的外调对象已经去世,只能从其档案中觅取相关信息;有的正在偏僻的山区劳改,只得来回步行数十公里去寻找;也有的地方正在武斗,你得冒险避开双方的火拼场面……
这些就不再一一详述了,所幸收获还是有的。经我外调的十名左右对象中,有多人的叛、特嫌疑被解除,有些材料与审查对象的本人交代基本一致,也有的重要历史关节得到证实。这对被查对象的定案工作,无疑是起了积极的作用。我参加外调的这些对象,没一个定为敌对分子,最后都获得了解放。譬如说丰村,他在工、军宣队和相当部分群众的心目中,是个历史上相当复杂、有重大问题的人。通过这次外调,对大大小小几十条线索一一查对,终于查明他早在1936年就入党,之后因故脱党,后曾徒步走向革命圣地延安想接上关系未成。但脱党后他始终坚持在进步团体内工作,1950年才重新入党。这些材料,为丰村的定案解脱,无疑是极为重要的依据。
两次外调,前后历时130多天。这次回来,机关形势又有了很大变化。首先是一部分参加“四个面向”的人员,大都已赴任。只有戴厚英因家庭发生纠纷,被迫作了改变。其二是靠边人员中,又有多人已宣布解放,回到群众中参加活动。三是由于林彪(录入者注:应为“中央”)号召“加强战备”,故尽管“战三秋”的任务已经结束,但机关人员仍在松江辰山一带坚持锻炼。除了参加劳动外,还增加了军训项目:每天清晨,集合的哨子一响,都得起来排队,先完成一些立正、稍息的基本动作,然后参加跑步。有时,为了提高大家的战备意识,突然在半夜三更,吹响紧急集合的哨音,命令大家以最快的速度打好背包集合,然后在田埂上、小河边转了几圈后再回到原地。这些活动,对我们这些四十上下的中年人来说,尚能勉强应付,对一些六十多岁的老年知识分子,却要付出双倍的努力。如巴金等老人也都挺过来了,真不容易!
当然,除了劳动、军训,阶级斗争这根弦是不能放松的。

二十、“一打三反”时的戴厚英

应该说,在工宣队进驻以前,戴厚英是个标准的造反派。她本着志愿保卫毛主席的狂热激情,写大字报、辩论批判、外出串联。在批“党内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以及“修正主义大毒草”时,她上纲上线,调门之高,确是与众不同。为了证明自己是真正的左派,她宁左不右,事事冲在前头。她不仅在本单位,有时还到出版单位去帮助“点火”,到敲锣打鼓把工宣队迎进之前,她一直是机关内的五个头头之一。工宣队进驻,尽管开初一个阶段,还把她作为头头使用过,但等他们初步掌握情况后,就把她撇在了一旁了,她甚至处于挨整的处境。
1970年2月市革会开展了“一打三反”运动。“一打”是打击现行反革命破坏活动,“三反”是反对贪污盗窃、投机倒把、铺张浪费。2月11日下午2时,张云骋代表连部传达了王秀珍、王洪文、徐景贤三人的讲话。王洪文说,在文教战线上有许多重大案子尚未破获,如“四·一二”炮打的幕后黑手尚未揪出。徐景贤也提到这件事说,张春桥讲过,这笔账可以不算,但其中的阴谋一定要搞清楚。
于是4连一开始就在“四·一二”炮打的问题上开刀了。当时掀起炮打的主要头头是工人作家,他们都已离开作协,剩下的只有戴厚英一人了,于是她就成了众矢之的。从2月18日开始,在工、军宣队授意下,首批针对戴厚英的大字报贴满了辰山的墙头,院子里还临时拉出几根绳索供挂大字报所用。这对戴厚英来说,很出乎意料。她这个“响当当”的造反派,过去都是批判别人的,如今她成了批判的靶子。连续几天,除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还开批斗会,主要问题有两个:一是炮打张春桥,二是她当头头时对作协的一批走资派脉脉含情,有包庇之嫌。
通常,在那个年代里,许多人一批就倒,大字报一围攻,就灰溜溜地抬不起头来。可是戴厚英不,她的态度可以用六个字来概括,就是:跳、吵、闹、顶、唱、笑。在批判会上,她不像一般人那样,老老实实,低下头,认真记录。而是昂起头听着,一听到歪曲的不实之词,她就马上跳出来据理反驳。尽管主持人一再警告她要端正态度,耐心听、不要声辩。
有一次批判会后,几个工宣队员把她拉到办公室,拍着桌子批评她。她也同样拍着桌子回答,而且推开办公室的门,愤然而去。对她的这种态度,我作为朋友,多次提醒过她。我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我以自己的处事方式,小声要求她注意对工宣队的态度,对运动不能有抵触情绪。她却大声回答:“工宣队的意见对的我接受,不对的我说明,这态度不对吗?革命的轰不垮,反革命轰垮活该!”又说:“我对运动没抵触,我不是反革命,为什么要给我戴反革命的帽子?”特别使人显眼瞩目的是她倨傲不屈的神态,走起路来昂首挺胸,不避人群,照样与勤杂人员、炊事员等人谈笑风生,大声嚷嚷;有时还故意高声唱歌,对目前处境,根本不当一回事。一直到作协机关奉命由辰山向干校转移,对她的批判才暂时告一段落。

二十一、风波迭起的干校生活

上海市文化系统“五七”干校,位于钱塘江口东海之滨,属上海郊区的奉贤县管辖的塘外。塘外,顾名思义是个围海的堤塘以外的一片荒芜滩地。1970年3月7日上午9时1刻,我们文化系统四连,从巨鹿路上海作协乘车出发,经上海县的闵行,驶过架在黄浦江上的大桥,经过奉贤的西渡、南桥、奉城等地,约两个半小时以后到达干校,受到了先期到此的青年话剧团全体同志的热烈欢迎。
这是名副其实的“文化”干校。上海市许多著名的文化单位,几乎都集中到这里来了。除了文化局机关外,还有京剧院、沪剧院、越剧院、人民艺术剧院、合唱团、画院、戏曲学校等十多个单位。每个单位除少数搞专案的或有其他任务的留在上海本单位工作外,其余的人都下来了,人数最多时达千余人。
这是一片雪平的盐碱地,南临一望无际的杭州湾,周围很少房子,也没有一片像样的树林。我们四连的宿舍在干校的最西边,分南北两排。南边的一排西首是工、军宣队住宿和办公的地方,东首是女宿舍(包括女的工宣队员),北边的一排是男宿舍。最西边的三大间是我们四连的宿舍,再往东是上海越剧院、青年话剧团、民族乐团等单位。两排宿舍之间相隔有十多米的距离,中间有一条尚未成形的便道。第二天中午,我们4连的工、军宣队也都来了干校,并由军宣队宣布了干校的一些纪律和制度,
一是每天清早,随着干校的高音喇叭一响即起床。后由军宣队吹着哨子,带领大家在屋后的大堤上排队、跑步出操,结束后回宿舍进行“天天读”,读《毛主席语录》和有关文章,接下来是漫谈,思想交锋,然后去东头的食堂用餐。
二是一日三餐只能在干校食堂就食,任何人不得借口改善生活去干校外面的集镇上买东西吃。
三是每天除了安排运动外,通常上下午都参加劳动。除了按校部规定的种植任务外,有时还得参加全干校的突击劳动,晚上学习,9点后熄灯。
四是除个别“隔离审查”者外,其余人员包括已经靠边的每月集中回上海休假四天。休假期间要轮流安排人员留在干校值班。
开初,由于新来乍到,需要改善住宿环境,所以整天集中劳动。有上屋顶的,在已经铺好油毛毡的上面拉绳子、铺稻草;也有的挖沟、挑土、铺路,忙得不亦乐乎。当时,我们4连编有三个排。原作协的人编为一排,除去“四个面向”“回炉的”“调走的”“退休的”和因病在家休养的外,来干校的还有七十多人,其中“牛鬼蛇神”和靠边就占了将近一半,如巴金、吴强、柯灵、王西彦、孔罗荪、杜宣、芦芒、姜彬、哈华、闻捷、丰村、王元化、师陀、白危、姚奔、王延令、王若望、魏绍昌、沙金、萧岱等二十多人;女同志中有菡子、黄宗英、张秀珩(瞿白音夫人,原在华东师范大学担任系主任,后调入作家协会文学研究所工作)、茹志鹃、戴厚英、李子云、于康、罗洪、欧阳文彬、郭卓、欧阳翠、彭新琪等,也有二十多人;余下就是我和邢庆祥、周介人、何士雄和文艺会堂的复员军人,再有几个搞财务的会计、出纳等加起来也有二十多人,这算是作协的壮劳力了。其余“美协”“剧协”“音协”的人,分别编为二排、三排。
可是不要以为干校就是让你劳动逍遥的场所。整个干校里,阶级斗争的这根弦并未放松。响彻云霄的广播喇叭,每天不是宣读毛主席的最高最新指示,就是报道各单位打击现行反革命的消息。更令人感到杀气腾腾的是去食堂的一路上,在各单位的芦苇壁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大字报,墨汁未干的大批判专栏上,不少人的名字红笔打上叉叉。
进干校两天后,即3月10日上午,4连对“一打三反”再次作了动员。从辰山掀起的那场批判风波并未结束。经过几天整顿以后,雪片似的大字报又出来了,其来势之猛,远远超过了辰山,芦苇织成的笆墙上贴满了,于是就在男宿舍门口的空地上竖起竹竿,拉上铅丝,大字报就挂在铅丝上。军宣队的一个头头在总结时得意地说:在短短10天内,共贴出了400多张大字报,还收到50多份检举信,其中多数是针对戴厚英的。戴厚英呢,仍然我行我素,有时也写大字报,进行辩驳和澄清。她说:群众运动嘛,她也是群众,为什么不能写大字报。这场斗争,断断续续,差不多有一个多月时间,戴厚英在强大的压力下,始终没有低头。这情况不知通过何种渠道传到报社去了。几天以后,《解放日报》的庄稼、《文汇报》的何倩,先后来到干校4连了解情况,还直接找了戴厚英谈话。一直延续到4月底,批戴的口径一下子转了。有人在讲用会上一提到戴厚英,工宣队师傅马上给予打断。至4月10日,工宣队在传达市里的一个报告时,口径就转了,说:参加“四·一二”炮打,不一定就是反革命,不要搞得人人自危。至4月12日,工宣队安排戴厚英作一次自我检查。她在会上对自己思想上的极左思潮和炮打张春桥的行动,承认有错,但都事出有因,她盲从了,她不是反革命!从此批戴的风波就不了了之。
在月底以前,军宣队的老戴找戴厚英个别谈话时,不无赞扬地说:这次对你如此严重的打击,同你当时的态度有关,你能挺住真不容易。希望你能正确对待这次运动,正确对待批评你的群众。事后得知,可能报社的同志来干校了解情况后,向上面作了反映。据何士雄告诉我,军宣队头头老任曾对他说过,原来是徐景贤知道后作了批示,大意是,问题已经清楚了,有当时的情况,不必再追究了。这才使这场斗争偃旗息鼓。
这里顺便把戴厚英未去吉林“四个面向”的经过补上一笔。应该说,当时报名参加“四个面向”时,戴厚英不是出于一时冲动,做做样子的。她确是诚心要去边疆锻炼,作家协会是个“砸烂”单位,迟早要离开的,不如早日到生活中去,将来还可以在文学上做些贡献。可恰恰在此时,她那在芜湖工作的丈夫,当了造反派的头头后有了外遇,竟然写信来要与她分手。为了挽救这桩婚姻危机,她在赴吉林之前,曾先后四次赴芜湖劝说对方不要冲动,甚至委曲求全,允许他与外遇一起生活。可是对方已铁了心肠,执意不从。为此戴厚英被迫选择了一条自认为可以挽救危机的窄道,孤注一掷;要求工、军宣队把她调去安徽芜湖。正在这时,那位已在市委写作班工作的“三根小辫子”之一的陈冀德,建议她直接写信给徐景贤求助。徐景贤接信后作了批示,认为像她这种情况,即使去了吉林也不好,从爱护干部出发,拟同意她去安徽工作。这批示转到“一办”,由“一办”再与上海作协联系。这时“一打三反”运动展开了,此事就暂被搁下。如今,对她的批判已告一段落,她在婚姻问题上也想开了,强扭的瓜不甜,终于在男方寄的离婚证书上签了字,同意离婚,唯一的要求是女儿由她抚养。
自1970年3月7日开始进干校至1972年9月离开干校,回上海参加整党活动为止。在这两年半左右的干校生活中,除了开始阶段对戴厚英的批判外,还不断对已靠边的人员,揪出来批斗一番,如巴金、孔罗荪、柯灵、王西彦等人常常隔三差五地被拎出来斗一下。其中历时较久的要算是对王元化的审查了。早在辰山劳动期间,王元化因受精神刺激,一度失常,但并未引起工、军宣队的重视。进了干校以后,在批戴的过程中,王元化的问题提出来了,“罪行”大得惊人。据军宣队的老任介绍,王元化对几乎所有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都攻击到了。为此于3月27日即宣布对王元化采取办学习班“隔离审查”,同时点了陆行良的名,说他知道不少内情,但从未交代。之后不久,又点到原资料室负责人魏绍昌的名字,说他有攻击江青的现行活动。说实话,在干校的最初几个月,不仅是靠边的人在劳动之余时刻提心吊胆,不知什么时候会被拉出来斗一下,就是我们这些非靠边人员,除少数人外,并不心安理得。每天早上的“天天读”和学习会,其中心内容就是“斗私批修”。除了自己狠斗“私”字一闪念,还得不断揭发批评别人的缺点。尽管我是协助搞“清队”工作的,整理过多位“清队”对象的材料,但我心里明白,我在工、军宣队的心目中,不过是整理材料的工具而已。因此在运动中几次被公开点名,要我端正态度,交代揭发问题。有一次在“天天读”的学习会上,军宣队的老任突然闯进来点了郑成义、陆行良、左泥和我等几个人的名,说工、军宣队进驻已有七八个月了,不是一点也不了解情况,我们心里是有数的。这种阴阳怪气的论调,使得被点到名的人,心事重重,不知交代什么好。有许多晚上,我在床铺上辗转反侧,冥思苦想自己究竟说过哪些错误的话,有过哪些错误的行为,想来想去,自己是没有问题的,可心里就是有一种说不清的害怕。这种没完没了的日子,真叫人难挨啊!
但应该说,比起巴金来,我们的日子好过多了。我们一排,分住在两个大间。开始几天,因尚未搞到床铺,所以只能在潮湿的泥地上铺上稻草,打开背包睡觉。几天后床铺搞来了,都是上下两层的木板床。我同巴金、杜宣、柯灵等靠边人员住在一室。按连部的安排,我住在右边第一排的下铺,贴对面的一排是管财务的杨仁初等。巴金、杜宣等人,大多数在左边一排。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把67岁高龄的巴金安排在上铺,每天爬上爬下,实在不易,但谁也不去过问,而年轻力壮的中青年却睡在下铺,
更使巴金感到精神折磨和人身侮辱的是他比其他的“牛鬼蛇神”受到更多的批斗次数。除了连里批斗,有时还得在全干校的批斗大会上或单独或与其他单位的“走资派”“反动权威”一起示众、批斗。譬如有一次他与人民艺术剧院的院长、“反动权威”黄佐临一起挨批斗时,一站就得几个钟点,向“革命”群众低头认罪。此外还多次有市区或郊县的某个单位开着车子来把巴金押送去批斗。每次批斗回来他都仿佛生了一场重病。好在随着批斗次数的增加,巴金也逐渐习惯了。批来批去,总是几个“老掉牙”的问题,每次被责问时,他总是回答说:“是的,我有罪!”人家喊“打倒黑老K巴金”,他也跟着喊。但最使他内心痛苦的是,当他知道多年患难与共的妻子萧珊生病后,他要照顾侍候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当他在干校法定的每月四天假期结束后想延长几天假期,尽一点丈夫最起码的责任。可是一位姓许的工宣队头头说,他又不是医生,留下来有什么用!这种折磨,使巴金痛苦不堪,白天在坌地、种菜等劳动中还容易混过,一到夜间就痛苦缠绕心头,因此常常在半夜三更,噩梦连连,大声惊叫。有过多次,我在睡梦中被这种令人恐怖的叫声惊醒。不久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工宣队员,总算动了恻隐之心,让他搬到了下铺,但是精神上的折磨不是换个铺位可以解决的。睡在下铺的巴金,还是经常噩梦缠身。
到了下半年,又开展了一次战高温的活动。那是1970年6月12日,上午我们全连在棉花田里劳动,下午连部召集了全体党员开了一个会,要大家汇报群众有些什么活思想。比较普遍的反映是运动的发展太慢了,“清队”工作什么时候才能了结?大家都想早日“砸烂”本单位,好找到自己的“萝卜坑”。有人提到干校有些单位已在动员一些人去支援工矿战高温了。果然,三天后,何士雄和朱林根从上海开会回来,传达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市里决定抽调8000人去工矿单位战高温,文化系统要抽600人,大部分从干校里抽,所以工作要抓紧,争取在7月底前完成百分之九十的“清队”任务。8月8日,清晨5时去生产队参加“双抢”。下午开了全校大会动员“战高温”。第二天一上午全连进行讨论,大家都踊跃报名。这真是日也盼、夜也盼,终于盼来了这一天,谁都想早日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当然也不甘落人后,除了当场报名,还找了曾经一起出差外调的工宣队何师傅,请他向连部打打招呼。这次活动速度极快,仅两天功夫就完成了。8月10日下午4点,连部正式宣布了战高温名单。我们一排被批准的有唐铁海、于康、曾文渊、左泥、张湘云、周森、汪安丽以及原文艺会堂的复员军人、干部等总共18人。这些人中有的曾批准参加“四个面向”的,以后因故未能成行的。我可能手头还有一些“清队”的未了事宜,未被列入名单。三天以后,把这批同志送走了。

二十二、闻、戴之恋以至诗人之死

在结束干校生活之前,有一段曾经在文坛引起巨大反响的事件,绝对不能遗漏。这就是闻捷和戴厚英之间的一场恋爱悲剧。
自从开展“一打三反”,工、军宣队发动批判戴厚英之后,为了表示对“新干部”(指造反后当过头头的干部)落实政策,就安排戴厚英为抓生产的女队长。对于农田劳动,戴厚英不像城市出身的那些女同志视为畏途。她原本出生于淮河边的农村小集镇,同劳动人民有着血肉的联系,进了上海作协以后,又多次被安排到乡下劳动,所以在女同志中,她的劳动是一流的,无论是挑粪、开沟、填土、打夯,她都可以和身强力壮的男同志比个高低。恰在这时,原为审查对象的闻捷,在养猪场劳动时表现很好,并经过一再的检查以后,终于在1970年6月20日被宣布“解放”,走出“牛棚”,回到革命群众队伍中。由于他身高体阔,劳动出色,又懂得一些庄稼活,因此被任命为生产男队长。于是,两位队长常在一起商量种植,安排劳力,有时还得到附近的生产队去讨教或联系帮助生产队收割抢种等事宜。他们一个是诗人,一个是搞文艺理论的,接触一多,交谈的内容就超出了农业生产的范围。他们谈诗,谈创作,谈对文艺的各种见解。尽管他们的年龄相差15岁(戴时年31岁,闻46岁),但相同的艺术见解和对生活的执著追求,缩短了岁月的距离。同时,他们两人又都是婚姻生活中的不幸者。一个在“十年动乱”开始不久就痛失良妻;一个因夫妻长期分居两地,感情破裂而离异。因此,他们谈话的内容,又常常牵扯到各自的经历和不幸。作为诗人的闻捷,热情而又天真。他十分热爱妻子杜芳梅,他们在延安时期相识相爱。妻子端庄秀丽、文雅淑静,还曾经是陕甘宁边区的模范工作者。他们相濡以沫,相依为命。“文革”开始不久,闻捷以莫须有的罪名被隔离,在银行工作的妻子也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批斗,大字报一直贴到她宿舍的走廊里。她是个性格倔强,把自尊视为比生命还重要的人,对目前的遭遇,感到万分气愤,誓以一死维护自己的清白,毅然从住家的高楼平台上跳下自尽。而最先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正是戴厚英。早在工、军宣队进驻作协之前,作协的几个造反组织分头负责审查文艺“黑线”人物,戴厚英分工负责审查的对象正是闻捷。当得知闻捷妻子自尽的消息后,即由她带了青年诗人王宁宇,告知了隔离在上海郊区少教所的闻捷。如今虽旧事重提,诗人眼里仍可看到晶莹的泪花。那种“不思量、自难忘”的怀念心情,着实使戴厚英深深感动。随着接触的增多,交谈的深入,他们的感情日益加深。两颗渴望支持、安慰和相爱的心,紧紧地融合到了一起。
每天傍晚,他们俩常在干校屋后的长堤上,在附近生产队的田埂边倾心交谈。开始,我们这些旁观者以为他们是研究生产上的事,但很快就感觉到他们的关系不一般了。从他们兴高采烈的眼神、轻快的步伐、会心的娓娓而谈中,即使是最迟钝的人,也能觉察出他们已陷入爱河了。记得有一次,他俩去生产队联系工作,中途下了一场雷暴雨。深夜回来,两人满身泥浆,淋得像落汤鸡,可他们毫无怨言,相反兴奋异常。最惹人显眼的是在食堂排队买饭菜,通常都是各自打了饭菜后端回自己住处食用。只有他俩,在人来人往的食堂里,紧紧相随,蹲在一个角落里,旁若无人地边吃边谈,有时还相互拣菜,简直到了难分难舍的地步。
对他们的恋爱,同事中可分为三种态度:一是戴厚英的一些对立面,他们是最希望戴厚英能生出一些是非来,多少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关注着事态的发展,他们清楚知道其结局是不会圆满的;另一种是坚决反对的,这主要是文学研究所的一帮小兄弟,其中有几个是原则性很强的共产党员,他们以“娘家人”保护弟妹的身份激烈反对,除了认为年龄相差太大外,主要从政治上衡量,觉得闻捷虽已获得解放,但毕竟是文艺黑线上“三名三高”的人物,而戴厚英是造反派的新干部,两人不应该结合在一起;还有一种则认为他们的结合未尝不可,但现在不是时候,至少不能太张扬,要注意影响。我就是属于这一种。记得戴厚英曾和我谈过她与闻捷的关系,并征求我的看法。我就表示了上述的观点:请她注意一点,特别是在大庭广众中,不要表露得太亲密了。但此时的戴厚英完全受奔放的激情支配,根本听不进这些奉劝。她说:“那怕什么,我爱他,他爱我,这就行了。我们有什么不对!”
其实,这时工、军宣队也已经眼有所见,耳有所闻了。不知何故,他们并不赞同他俩相恋,在大会小会上,经常发出显然是针对他们的指责。可他们根本不当一回事,依旧我行我素。劳动的时候,总是喜欢凑在一起,旁若无人地谈谈说说。
但是,干校毕竟不是终日厮守相伴的场所,他们最好的时日是利用每月集中四天回沪休假的机会,相聚一室,促膝谈心。在度日如年的岁月中,那是多么难得的一片温存。就在那年的10月2日,这个充满希望的日子里,他们正式确定了关系,随后真有点“利令智昏”,竟然向工、军宣队打了申请结婚的报告。
正当他们憧憬着无比美好的未来时,晴朗的天空里突然出现了阴霾,暴风雨即将来临。他们的恋爱至今还不清楚是通过何种渠道、何人之口,传到了张春桥的耳朵里。这还了得!一个是文艺黑线上的“三名三高”人物,一个是造反派头头(尽管她早已下台而且一度成了批判对象),竟然谈起恋爱来了。这是典型的阶级斗争!是文艺黑线腐蚀造反派的严重事件,不仅不能准许,而且要组织反击。唯张春桥之命是从的工、军宣队接到了“尚方宝剑”,便有恃无恐地采取行动了。但怎么下手呢?直接公开地说:“不准你们恋爱!”太不策略,难以服众。于是煞费苦心,先是利用各种会议的机会,含沙射影地发出警告。11月24日,工宣队一位姓许的头头在“斗私批修”的会上说:最近一些黑线人物、“三名三高”的人,出现了“还潮”,搞资产阶级争夺;个别人“解放”了,但不等于思想也好了,劳动好也不等于思想好,有些人思想上究竟想点啥?是否全心全意想着大批判,改造自己?
这些话指的是谁已十分明显。但他们仍置若罔闻。接着,工宣队又用隔开休假的办法,来阻止并减少他们之间的接触。第一次,正当他俩盼望休假、团聚的日子来临之前,工宣队找到闻捷,要他留在干校值班,待四天后大队人马返校后再让他独自回沪休假。值班本是每个革命群众都要履行的义务,所以闻捷并未觉察到这是一种阻挠他们相会的手段。尽管这四天,对他来讲弥足珍贵,但他以工作需要为重,乐意接受了。紧接着来了第二招,工宣队竟然决定要戴厚英去东北吉林,参加上海慰问团。一位军宣队员说,你本该是去吉林的,当时因家庭问题拖了下来,如今家庭问题已经解决,可以去了。戴厚英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推托,她马上找到闻捷告知此事。闻捷至此已意识到这是有意拆开他们的结合,但他还是明确表示:如果一定要去,你就放心去好了,我就等你。你去一辈子,我就等你一辈子!有了这一句承诺,戴厚英只好去做赴吉林的准备。
至1970年12月底,因干校一带要引进黄浦江水灌溉,全干校成员决定于1971年1月3日返沪休假并在上海组织学习,等过了春节,要到2月上旬才重回干校。工宣队再次要闻捷留在干校值班。这一次闻捷想不通了,他不无天真地说:“我在恋爱呢!组织上为什么要这样安排?”
这下好,既然闻捷自己把话挑开了,工宣队也就用不着再遮遮掩掩。当天晚上,工、军宣队组织了几个已经恢复组织生活的党员开了个小型批判会,我也被通知参加了。除了批评闻捷抵制值班的事外,还公开指责他与戴厚英之间的恋爱。调子一下子就定得很高,说这是一场改造与反改造,腐蚀与反腐蚀,夺权与反夺权的斗争。并宣布取消他值班的资格,即使他要值也不让他值。第二天下午,工、军宣队召集了全作协的同志开批判会。会上有几个显然由工、军宣队事先指定的批判者,就按夺权反夺权的基调,对闻捷作了严厉批判。最后,军宣队的一个头头作了总结,调子提得更高了,说:这是文艺黑线对“文化大革命”的疯狂反扑。还公然指责闻捷是从敌人狗洞里爬出来的叛徒。
第二天,干校的广播站就向全干校广播了发生在作协的这场“惊心动魄”的“腐蚀”造反派的斗争事件。一时间,全干校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经过这场斗争,闻捷感到了绝望。他回到上海的家。这个原有五口之家(他妻子和三个女儿的家庭),如今妻子死了,两个女儿下乡插队去了。三间空荡荡的房子,只剩下他和十四岁的小女儿两人。这期间,戴厚英冲破种种阻力,冒着被批判的危险,不顾一切地再次走进闻捷的家。如今他们已经知道,这次的阻力,来自张春桥的黑手,一切都不可挽回了。既然连自由恋爱都要被剥夺,闻捷就决定以死来抗争。
这天上午闻捷把小女儿支开后送了两张照片给戴厚英,戴厚英在前也曾送过一张照片给闻捷,并曾在照片背后题有苏东坡一首词内的两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现在她也要他在背面题词。闻捷当即提笔题了李商隐的七绝《夜雨寄北》中的两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题后还要求戴厚英今后给他两个女儿通通信,还说他正经历着生与死的搏斗。这些都隐含着要走绝路的前兆,但是被悲愤和气恼而迷住心窍的戴厚英一点也没有预感到,一直到悲剧发生以后,她才顿然彻悟,但为时已晚。她悔悟自己事先没有觉察,不然她会甘担任何风险,厮守一旁,不让这场悲剧发生。
1971年1月13日,上海作协同志在上海音乐厅听工宣队团部的领导陈忠海传达市四届党代会精神的报告。下午一点,我和闻捷坐在一排,中间只隔了一个丰村。只见他神色庄重,低着头,不停地在笔记本上记着。我当时曾暗暗佩服:刚在干校受过批判,今天仍能如此认真听取传达,真不容易!谁知他并非在做记录,而是在安排后事,就在这天夜里,一代诗人告别了人世!
前些年,上海的一位传记作家采访戴厚英,在谈到这段经历时,戴厚英曾痛心地说:
“他(指闻捷)的吃亏在于不虚伪,在那样的年代里不懂得伪装自己。”这自然是痛定思痛后的泣血之言。其实,戴厚英自己何尝懂得“虚伪”和“伪装”!他俩都太天真。闻捷是诗人,感情容易冲动,按说,戴厚英是搞理论的,应该多一分理智,遗憾的是他们两人都被渴望的爱情冲昏了头脑。试想,那是谈情说爱的年月吗?如果存有一点心机,把真挚的爱藏在执著的心底,那么度过肃杀的严寒,终会迎来春暖花开的时候。可是他俩谁都没有这样想,这样做。
1月14日上午我们在作协大厅听一个传达报告。报告开始不久,我就感觉到气氛不同寻常。先是有人把头头之一的朱林根叫了出去,不久,姓朱的回到大厅,神色慌张地写了一张纸条塞给郭卓。郭卓又把纸条递给编辑部的头头周介人,小周马上走出大厅,不久就进来把工宣队和军宣队的两个头头叫了出去。又不久,把戴厚英也叫了出去。这一连串的活动,都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出现的,顿使会场议论纷纷。坐在我身过的邢庆祥碰碰我身子说:你觉得吗,一定出了什么大事。我问:什么事?他说:你看看会场上少了谁?我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少了个闻捷。邢点点头。我联想到戴厚英被叫出的事,敏感地在本子上写了“自杀”两个字。邢马上问:你怎么知道?我说:是猜的。
出去的人陆续回来了,但戴厚英没有再回到会场。传达在继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点都没透露。一直到下午,在会议休息的间隙,一贯与几个头头接触较多、消息灵通的何士雄,在厕所内关上门偷偷告诉我:闻捷已在今天清晨自杀。他走得十分从容而悲壮,桌上有酒杯和两只空酒瓶,碟子里塞满了烟头,说明他喝了不少酒,抽了不少烟,而且非常细心,生怕煤气泄漏进女儿房间,遂把通向女儿的门窗关好,用纸条把缝隙封严。然后走进厨房,关上门,留下遗书,打开煤气开关,身上罩了一条雪白的床单躺下了。大概是为了防止有人用钥匙开门进入,就用钥匙塞进了锁孔。诗人终于以自己的生命向那些一手遮天的当权者作了最后的抗争。
隔了一天,工、军宣队秉承上面的旨意,召开了最后一次批斗闻捷“自绝于人民”的会议。戴厚英没有出席。有人看到她买了两包香烟,一个人关在厨房楼上的宿舍里。工宣队马上派人去“侦察”了一下,回来报告说:她穿着黑衣,对着闻捷的照片,不住地抽烟流泪。由此可见,闻捷的死,使她的内心痛苦到极点。她怕一个人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只得请刚从黑龙江回上海休假的女友高玉蓉来陪她住了七天七夜。值得一提的是,高玉蓉不仅在戴厚英最困难的时候,在精神上支持她渡过了难关,而且还是鼓励戴厚英创作长篇小说《诗人之死》的最早的引发者和推动者。当然,这是后话了。
闻捷的死,在很长一个时期传说纷纭。当“四人帮”没有垮台之前,人们把一切污水都泼到闻捷身上;而“四人帮”粉碎以后,所有“罪名”又都转移到了戴厚英身上。有的恶意造谣,说闻捷是戴厚英害死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种恶毒的流言害人匪浅,不仅在上海,在外省,在北京,以至在国外,都有类似的风言风语。有的虽无恶意,却因不知底细,难免种种误传。有关闻、戴之恋,至此暂时告一段落,至于戴厚英最后的悲惨结局,后面我还将细述。
在上海学习了一个多月后,我们于1971年2月9日重新回到了干校。之后除了继续抓“清队”、抓“黑党组”成员的定案、长年累月的“斗私批修”、三日两头的“讲用”等工作和活动外,还有几件较为重要的决定和变动:
一是陆续有一批工、军宣队离开4连回厂回部队;二是在1971年底、1972年初,按上面的精神,把一部分已达到退休年龄的人员(包括在“靠边”人员中,有的基本问题已查清但尚未作定案的)一律办退休手续离开干校;三是一些无法在干校坚持劳动的老弱病残者作提前退休处理,如罗洪、张秀珩、柯灵、师陀、白危等一批人先后回到了上海家里。
从此,四连一排的人所剩无几。从1972年起,为了执行“深挖洞、广积粮”的号召,工、军宣队决定除少数人轮流在干校值班外,其余的人统统回到上海,每天去南京路的美术馆挖防空洞。于是,我们由农村的田间劳动,转为城市的挖地劳动。每天在美术馆的底下,有的铲土掘地、有的拉着推土车来回奔跑。尽管很累很苦,但比整天坐在一起“斗私批修”“狠触灵魂”的日子要轻松多了。一直到9月开始展开了整党活动。
我作好思想准备,投入到名为“整党”,实际上是再一次无休止的自我检查、交代,相互之间你批我、我批你的活动中。我已经决心待整党告一段落之后,离开这个“砸烂”单位,到火热的生活中去。当时,已经获得“解放”的女作家菡子、茹志鹃,工宣队已初步同意她俩去金山卫新建立的石化总厂筹建指挥部深入生活;王道乾则想去复旦大学教法文,将来在业余时间搞点法国文学的翻译工作;我是想去德新金属冶炼厂,这是一个大庆式企业的先进小厂,我写过这个厂的报告文学,将来有可能的话,再搞点文学创作,而且已获得工宣队同意。可是一个人的命运常常不是凭个人的愿望发展的,突然之间,我再次被安排到文学杂志的编辑行列,而且影响到我整个下半辈子的生活。是幸呀还是不幸呀?这只好让历史来作结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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