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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标题 : 《昨 天》第二五四期
帖子发表于 : 周一 9月 02, 2024 4:4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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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 天》第二五四期

抢救文革回忆 积累文革资料 交流相关信息 促进文革研究

2012年1月31日创刊 2024年8月30日第254期


本期目录

争鸣

陈永迪 读敖本立先生著述时想到两点商榷意见
一、文革中的毛、周关系是“和而不同,斗而不破”吗?
二、周恩来对文革不理解吗?

生逢乱世

胡庆春 不堪回首问苍穹——被打成“五一六”的日子

阅史漫笔

张 从 周一良·“牛棚”·鹅卵石和日本史研究

书海泛舟

刘复之 在公安部经历文化大革命(《刘复之回忆录》选读)
第二十二章 文化大革命“砸烂公检法”
第二十三章 流放黑龙江
第二十四章 周总理批“关门不管事”
第二十五章 第十五次全国公安会议周总理肯定十七年
第二十六章 “算旧账”、受批判
第二十七章 破获苏联间谍案
第二十八章 上访浪潮
第二十九章 废除法西斯式审查方式
第三十章 李震自杀

董国强 文革研究的新范式与新发现
——评Andrew G. Walder, Agents of Disorder: Inside China’s Cultural Revolution
赵晓铃 革命年代的草民痛史——《黑与白的记忆》序
程地宇 《黑与白的记忆》跋
何 蜀 《黑与白的记忆》电子书编校后记

编读往来

刘庆丰:小红书也要“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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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鸣】

读敖本立先生著述时想到两点商榷意见

陈永迪

敖本立先生是文革前期群众造反运动时的中央财政金融学院造反派头头和国务院财贸口造反组织负责人之一,曾得到周恩来的赏识和倚重,后被打成“五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的“要犯”,关进秦城监狱单人牢房长达四年,至1975年5月才获释出狱。文革结束后又因文革中的“问题”受到反复“清查”,不得不南下深圳特区谋生。后在香港创办中国文革历史出版有限公司,专注于文革史料的挖掘、搜集、出版和研究工作,做了许多值得赞赏的工作,近年先后出版了《清华蒯大富》《王大宾回忆录》《戚本禹回忆录》以及聂元梓的《在文革漩涡中》、孟祥才的《学部文革亲历记》等书,他自己也写作与编辑完成了“亲历与思考”系列,其中包括《周恩来要我批陈云》《周恩来与财贸口“二月逆流”始末》《周恩来与清查“五一六”运动》《周恩来与文革抓叛徒》《周恩来领导财贸口文革史料汇编》等,都有十分重要的史料价值。
前不久在读到本立先生的几篇著述时,对其中的两个重要观点不敢苟同,特将自己的想法写出,以作商榷并求教于对这方面有研究有思考的师友。

一、毛、周关系是“和而不同,斗而不破”吗?

本立先生在所写《毛泽东批右发怒斥“二月逆流”与周恩来批左发威抓杜向光》一文的自序——《毛泽东•周恩来:和而不同,斗而不破——认识1927年至1976年的中国共产党”》(篇名较长,本文中简称“和而不同,斗而不破”一文)中,把毛泽东与周恩来的关系总结为“和而不同,斗而不破”。
“和而不同”出自《论语·子路》中孔子的一句话:“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意思是说,君子与他人和谐相处,同时也保持自己的独立见解;小人是两面派,表面迎合他人,内心并不认同,不能得到真正的和谐。抛开孔子的“君子”“小人”说,只用孔子的“和而不同”与“同而不和”的哲学含义来探讨毛周关系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可以这样说,延安整风前,毛周关系是“和而不同”,延安整风后毛周关系是“同而不和”。周恩来本人就说过类似的话,他的秘书范若愚回忆1957年帮助周恩来因“反冒进错误”写检讨时的情况:

在整理到学习毛泽东思想问题时,我引了一句成语说:我和毛主席风雨同舟,朝夕与共,但是在思想上还跟不上毛主席……后来,我把整理后的记录请周恩来同志审阅时,他看到“风雨同舟,朝夕与共”这句成语时,严厉地批评了我。他说,在关于他和毛泽东同志的关系上,在整风以后,还可以引用这句成语,但是在整风以前,不能引用。这也说明你对党史知识知道得太少。

延安整风前,周恩来在政治上能够保持自己的独立性,而延安整风后,“忠君”成了周恩来的第一原则,在政治上放弃了自己的独立性。例如:1957年在“反冒进”问题上作检讨、1962年在七千人大会上的讲话、文革中跟着毛整倒刘少奇等开国功臣等等。周恩来是真的认同毛的做法,或者是为了顾全毛的大局而放弃原则?我看后者居多。周放弃原则的后果,是在一段短暂的时间内改善了他与毛的关系,最终还是未能与毛泽东和睦相处。从批林批孔批周公到评水浒批“投降派”,周恩来到死都念念不忘能得到一个“我不是投降派”的评价。
推而广之,从1957年反右到文革结束前,全国都处于“同而不和”状态。表面上“拥护”“万岁”喊得震天响,人们把真实的思想隐藏起来,大量不满的意见不能表达,也不敢表达。等到老人家见了马克思,这种表面的不稳定的“和谐”就烟消云散了。
对于毛周的“和而不同”,本立先生有一种解释:“毛泽东是个坚持他认定的原则、认定的真理绝不放弃的人;不喜欢周恩来在党内斗争中常取折中、调和立场和宁犯政治错误,也绝不犯组织错误这种为人处世的态度。” 一句话,毛泽东讲斗争,周恩来搞折中,实际情况是这样吗?
周恩来受中庸之道影响,处事四平八稳不走极端,这是一方面;但是,自遵义会议后的党内斗争中,周就坚定地站在毛一边,既不“折中”也不“调和”。周的“宁犯政治错误,也绝不犯组织错误这种为人处世的态度”,并非毛“不喜欢”,恰恰相反,而是正中下怀。延安整风后,“不犯组织错误”就是绝对服从毛的领导,所谓“宁犯政治错误”,就是对毛泽东的指示、意图,对的要执行,错的也要执行。
“斗而不破”,指双方虽有争斗,但没有撕破脸皮,用这句话来描述毛周关系是客观的。为什么毛与周会“斗而不破”?本立先生列出几点理由:一是毛泽东和周恩来都“坐在同一条船上,和党共命运,靠党成大事,都不想这条船翻船落水”;二是“毛泽东倚重周恩来,应是把周恩来定位于‘办事之人’”;三是“周恩来不是一个固执己见的人,而能知错即改,检讨最多最快”;四是毛泽东“善于团结,总能团结大多数,这里的关键是能团结不同意见的同志,特别是能团结那些反对过自己,并被实践证明是犯了错误的人”。
这些说法显然不够严谨或不符合史实。刘少奇难道不是与毛泽东“坐在同一条船上”?但是被毛打落水中;章士钊与毛泽东没有“坐在同一条船上”,却受到毛的特别保护安然无恙。从逻辑上说,“坐在同一条船上”是“斗而不破”的充分条件,但非必要条件。“坐在同一条船上”可以是同志,也可能成为“敌人”,因此,这不是“斗而不破”的必要条件。
周恩来是公认的会“办事之人”,刘少奇、高岗、邓小平等也都是会“办事之人”,他们都有能力承担周恩来所办之事。毛泽东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在倚重周恩来的同时就准备了备用篮子。建国初,搞了一个与政务院平起平坐的小政务院——国家计划委员会,让高岗当家;1956年成立的书记处,把国务院的很多权力拿到书记处,让邓小平当家。这样,即使周恩来被拿下也无妨大局,因此,周恩来是“办事之人”或者是最能“办事之人”,都不是“斗而不破”的必要条件。
周恩来“检讨又多又快”。作为毛泽东的同事,不管有错没错,只要毛认为有错就必须检讨,把检讨当作把柄攥在手里是毛泽东的治臣之道。周恩来深知其妙,他是写“检讨”的高手。其实,刘少奇也是“检讨”高手,1964年因“走资派”的提法与毛发生争执后,检讨过“不尊重主席”的“错误”;文革初期又检讨过派工作组的“错误”。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过后,9月14日,毛泽东阅刘少奇《在北京各工作组领导干部会议上的检讨提纲(草案)》时,批示:“少奇同志:基本上写得很好,很严肃。特别后半段更好。建议以草案形式印发政治局、书记处、工作组(领导干部)、北京市委、中央文革小组各同志讨论一下,提出意见,可能有些收获,然后酌加修改,再作报告,可能稳正一些,请酌定。” 同样,陈云、邓小平、薄一波等中央高层领导都有这个本事,文革中邓小平还做过“永不翻案”的检讨。给毛泽东当“大臣”不会写检讨是过不了关的。到了文革,从官员到群众都成了“检讨”高手,民间流传着:“站不完的队,请不完的罪,做不完的检讨,流不完的泪。”著名作家沙叶新还专门写过一篇《检讨文化》对此现象做了详细论述。“检讨最多最快”早已不是周恩来的专利。周恩来“检讨最多最快”是“斗而不破”的充分条件而非必要条件,检讨有效的必要条件是其人被划入“人民内部矛盾”。刘少奇的厄运表明,被毛泽东划为“敌我矛盾”的人,不管“检讨”有多快,认识有多深,都逃不脱被打倒的命运——即使已经得到了“基本上写得很好,很严肃。特别后半段更好”的肯定评价。
至于说团结人,在战争年代,为了壮大革命队伍,毛泽东确有团结人的雅量。毛团结过犯了错误的王明、博古;团结过兵强马壮想要另立中央的张国焘,在张国焘脱离中共队伍后又团结过曾跟着张国焘走的四方面军将领;团结过“抢救运动”中被打成“特务”“内奸”的干部;团结过社会上的开明士绅等等。建国后,毛泽东掌了大权,则连逆耳忠言都难得有倾听的雅量了,对那些历史上反对过他的人则更是老账新账一起算,大者如王明、李立三、张闻天、彭德怀、王稼祥;小者如肖克、陈昌浩、何长工,连被敌人枪杀的瞿秋白也不放过;甚至没有反对过他的,如刘伯承、粟裕、贺龙、罗瑞卿、陆定一、周扬……也不能幸免。在“毛泽东时代”,随着一波接一波政治运动的开展,打击面越来越宽,团结面越来越窄,到了文革,“总能团结大多数”的毛泽东最终把自己搞成了孤家寡人。事实表明,毛泽东的“团结”是“利用”的代名词,事过之后弃之如敝屐,如文革中的红卫兵、造反派,就是如此。
综观党史,被毛斗倒的人:一是向毛泽东挑战,如另立中央的张国焘,不斗倒张,毛就要被斗倒;二是地位在其上者,如遵义会议确定的负总责的张闻天,不斗下来毛泽东当不了王;三是外国代理人,如王明;四是有损毛的威望的人,如庐山会议上的彭德怀;五是被疑为有可能在身后做赫鲁晓夫式“秘密报告”的“阴谋家”,如刘少奇、林彪……总之,对毛的地位和权力构成威胁者,必除之而后快。反之,对毛的地位和权力持拥护和服从态度者,即使被斗,也会“斗而不破”,这是必要条件。这里还要加上一个限制,必须是毛泽东认可的,对他的地位和权力持拥护和服从态度者,否则,难以解释那么多对毛并无二心的人被打倒的事实。
周恩来是毛泽东走向高位的推手,获取权力的有功之臣,不遗余力捍卫毛泽东权力与地位的忠诚战士。就凭这几点,周恩来具备了不被斗破的本钱。
与传统宣传相反,遵义会议确立的是周恩来而不是毛泽东的领导地位,遵义会议取消了“三人团”,决定“恩来同志是党内委托的对于军事上下最后决心的负责人”,毛泽东是“协助周恩来工作”的助手。当时的红军没有比军事更重要的事,张闻天虽负总责,不过是作一些召集会议之类的行政工作而已,周恩来才是实际上的中共最高负责人。在遵义会议上,是周恩来举荐,毛泽东由中央委员升为政治局常委;1935年3月20日,还是周恩来的举荐,毛泽东进了“新三人团”(周恩来、毛泽东、王稼祥);11月3日成立的“西北革命军事委员会”(实际上的中央军委),周恩来主动让贤,毛泽东当了军委主席,周恩来成了军委副主席,从此,毛正周副的格局形成,周恩来功不可没。如果周恩来死死把住权力不放手,那时的毛泽东还不是“伟大领袖”,说话也没有“一句顶万句”的威力,毛屈居副手的地位很难改变。延安整风后,周对毛口服心服,从此恪守君臣之道,始终把自己摆在副手的位置,绝不越雷池半步。对于周恩来的忠心,毛泽东是认可的。在文革的险恶岁月里,毛专门给中央文革打招呼:“军队的事情你们不要乱说话,你们不懂军队的事。” 放心地把军权交给周,大至军队高级干部的任免,小至调动营以上的部队,都要先过周这一关才能执行。但毛也是随时警惕的,不然不会有批林批孔批周公和评《水浒》批宋江。
周有恩于毛,对毛又忠心耿耿,毛也把大权交给他,为什么还是要批周?为什么又批不倒周?
“九一三”后,周恩来对文革的态度发生较大的转变,这种转变也许早就开始了,但是没有公开表露。一场批林彪是批极左还是批极右的明争暗斗,暴露了周对文革的态度,不批周,毛担心他的文革有被清算的危险。周恩来初期支持文革,后来面对文革造成的巨大灾难,周恩来殚精竭虑,力图减少文革造成的损失,维护文革“形势大好不是小好”的形象,但是说他会怀疑文革甚至否定文革是不对的,没有证据能证明周认识到了文革的根本问题。
毛泽东批周的另一个原因是“功高盖主”。特别是打开中美关系后,迎来新中国外交事业的新局面,国外的舆论称这是“周恩来外交的胜利”,招来毛对他的不满。
“九一三”后,大批文革中被打倒的干部解放出来,壮大了务实派的势力,使毛与周的力量对比发生了倒转。务实派的势力超过了文革派,周恩来的实际威望超过了毛泽东;毛泽东寄予希望的文革派,王、张、江、姚之流是扶不上墙的稀泥,他们既无威望又无治国之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批林批孔批周公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反而有重新引发社会动乱的风险。种种因素,促使毛泽东不得不作出让步,批林批孔批周公不到一年就不了了之。毛泽东已经没有信心和力量上演“倒周”大戏,他多次批评“全面内战”和“打倒一切”,强调“要安定团结”,“要把国民经济搞上去。”
“和而不同”是多样性的统一,是世界充满生机的源泉。现代政党都会建立一套制度容纳不同意见,使“和而不同”成为常态;成熟的政党也会建立一套约束党内斗争的机制,使“斗而不破”成为常态。其中正常的退出机制起关键作用,持不同见解者偏离太远可以自愿退党或在同一党内另成一派展开良性竞争,不必关起门来斗个你死我活。
德国著名的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把权威(领导人)分为三种类型:传统型、魅力型和法理型,用他的理论给毛泽东和周恩来定位,也可以一定程度地解释他们之间的矛盾。传统型权威以宗法和血缘为基础,皇帝是典型的代表。魅力型权威有三大特点: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号召力,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坚强信念,强烈的反传统反理性色彩。乱世英雄、革命领袖属于此类,如乱世英雄项羽,开国皇帝刘邦、朱元璋,苏联的列宁、斯大林,德国的希特勒,意大利的墨索里尼,都是魅力型领袖的典型。他们可以建大功立大业,也可以给人类带来大灾大难。法理型权威(又称理性权威)尊重规则与法制,思维理性,办事稳妥。现代社会的大多数领导人属于此类。
毛泽东雄才大略,无疑是魅力型领袖。然而建国后,毛泽东的思想还停留在革命年代,他不合时宜地继续推行“阶级斗争为纲”;他刚愎自用,发动文革,即使给国家造成巨大的破坏也在所不惜。毛泽东的一生,正应了他很喜欢的著名诗句:“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二、周恩来对文革不理解吗?

本立先生在《周恩来与清查“516”运动》一文的自序中,对周恩来的文革认知,应对文革的策略,与林彪、江青的关系,提出了一系列重要的观点,他认为:“周恩来虽对毛泽东发动文革的决定等不理解,但组织上服从执行。对文革不理解的上层老干部,集合在周恩来周围,形成文革中党内的‘不理解派’。虽有过与文革派激烈冲突的表现,但周恩来始终把握与告诫‘不理解派’采取忍耐、等待的态度、策略应对文革潮流;而与林派、江派亦是又团结、又斗争。”本文就这几个观点提出不同见解,与本立商榷。
周恩来对毛泽东发动文革的决定不理解吗?答案是否定的。经历过文革的人都知道,当时都称毛泽东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总司令”“伟大统帅”,林彪是“副统帅”,周恩来则被称为“总参谋长”。古今中外没有那一位总司令会选一个对他的战略意图不理解的人当总参谋长,也没有那一位总参谋长不理解总司令的战略意图敢于坐到这个位子上来。毛泽东发动文革后倚重的三大干将(周恩来、林彪、江青)中,周恩来对毛的忠诚、对文革的理解、统领全局的能力与他所代表的政治势力是毛最看重的。如果不是周恩来的殚精竭虑运筹帷幄,文革进行到大串联时就会搞不下去了。回顾文革的过程,可以证明周恩来对毛泽东发动的文革是充分理解并全力支持的。
周恩来虽然没有直接参与组织写作《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一文,但他明白毛策划这篇文章的目的,是采取迂回战术对刘少奇的心腹大将彭真开刀。在1966年4月召开的书记处会议上,周恩来指出,“彭真同志的错误路线,是同毛主席的思想对立的,是反对毛主席的。” 表明了他打倒彭真、拥护毛泽东发动文革的决心。1966年5月1日的《人民日报》刊登周恩来4月30日在欢迎阿尔巴尼亚领导人谢胡的大会上的讲话,准确地阐述了发动文革的必要性。他说:“一个具有伟大历史意义的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目前正在我国兴起。”“这是现阶段我国社会主义革命深入发展的关键问题,是关系全局的问题,是关系到我们党和国家命运和前途的头等大事。” 讲得这么清楚,还能说周恩来对发动文革不理解吗?在5月召开的政治局扩大会议上,周恩来对林彪的讲话大加赞赏:“完全同意林彪同志的讲话(即林彪大谈古今中外政变问题的5·18讲话),讲得很好”。 还配合毛泽东制造紧张空气:“主要问题是防止修正主义当权。彭、罗、陆、杨是一个一个地夺取我们的阵地,有笔杆,有枪杆,有党权。第二是防止修正主义发生政变。第三要防止修正主义的军事政变” 。在5月召开的政治局常委会上,周恩来帮助毛泽东组建了中央文革小组,推荐陈伯达任组长,江青任第一副组长。7月,为了让周恩来充分理解发动文革的意图,毛泽东把他写给江青的信拿给周看,信中透露发动文革是要通过“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
判断周恩来对毛泽东发动的文革是否理解,还有一块试金石,那就是对打倒刘少奇持什么态度。所谓文革“是关系到我们党和国家命运和前途的头等大事”是指政权出了问题,毛泽东有一整套关于文革的伟大理论和宏伟愿景,但那是远水不解近渴的事,当务之急是要把刘少奇掌握的权力夺过来。周恩来对毛泽东与刘少奇分歧的由来与发展了如指掌,对毛发动文革的首要目标是打倒刘少奇不仅明白,而且在行动上积极支持与配合。在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上,毛泽东抛出“炮打司令部”大字报后,周恩来连续几天在会下给军队负责人、地方负责人打招呼说:“主席原来想培养刘少奇当接班人,现在看来不行了,他辜负了毛主席的希望。” 各路诸侯在周恩来的帮助下纷纷表态拥护“毛主席的英明决策”。毛见时机成熟,立即与周恩来商定改组政治局常委。在新的政治局常委排名中,刘少奇、邓小平被降序,实际上剥夺了他们的权力。一年后,周恩来担任了中央专案组总负责人,其最重要的专案工作就是把刘打成“叛徒、内奸、工贼”。以周恩来的丰富阅历和政治经验以及明察秋毫的缜密作风,若说他看不出专案组给刘少奇罗织罪名的“材料”漏洞百出,那是低估了周的洞察力和智商,只能说明周恩来紧跟毛泽东对刘少奇痛下杀手,即使把假材料公之于众,让刘少奇到另一个世界去报到也在所不辞。
文革中是否始终存在一个“不理解派”?文革初期,确实存在“不理解派”。大多数干部对自己被打成“走资派”不理解,他们认为自己对毛忠心耿耿,没有功劳有苦劳,即使有错误也不至于成了敌人,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走资派”?毛泽东提出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概念是不切实际的。资本主义是资本属于个人所有的经济制度,以私有制为基础,没有私有制就不能称为资本主义。1956年完成农业和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后至“改革开放”前,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城市和农村已经消灭了私有制,共产党的干部没有条件搞资本主义,“走资本主义道路”是一个伪命题。群众拿着批“走资派”这个武器,主要是发泄长期积累的对官僚特权和社会不公的不满,形成“打倒一切”“残酷斗争”的现象,用斗地主、资本家的方法对付他们,使当权派们对文革更加不理解。
人们对事物的认识总有一个过程,随着时间的推移会逐步深化,对文革的认识亦然。转折点是“九一三”,毛培养的反修防修的接班人居然投向苏修的怀抱,给那些对文革抱有幻想的人当头一棒,无异于宣告文革彻底失败。《571工程纪要》攻击整个国家就是一架“绞肉机”,《纪要》指出:“他们的社会主义实质上是社会法西斯主义,他们把中国的国家机器变成一种互相残杀,互相倾轧的绞肉机,把党和国家的政治生活变成封建独裁专制式的家长制生活。” 《纪要》的杀伤力极大。经历了林彪叛逃事件,大多数干部对文革的认识已不可能像文革初期那样“不理解”,而是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很多人都走进文革反对派的队伍里。“不理解派”只存于文革初期的短暂时间,作为一种过度形态很快就消失了。
说周恩来始终把握与告诫“不理解派”采取忍耐等待的态度应对文革,根据何在?周恩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对什么人说过这样的话,或暗示过要采取这样的策略?周恩来对所有干部的忠告始终是要“保持晚节”,要忠于毛主席。周恩来有一句名言:“要跟着毛主席。毛主席今天是领袖,百年以后也是领袖。晚节不忠,一笔勾销。” “忍耐、等待”,忍到什么时候?等到什么时候?是否要等到毛见马克思后再“秋后算账”?这样看待周恩来,有把他说成阴险的反毛分子、“赫鲁晓夫式人物”的嫌疑,这与事实相去甚远。
文革闹了一阵,没有出现毛泽东描绘的“到处莺歌燕舞”,反而是千疮百孔,民不聊生。面对文革造成巨大破坏的现实,周恩来不会真信“形势大好越来越好”,力图减少文革造成的损失。“九一三”以后,周恩来借批林彪的极左,对文革的错误进行一定程度的纠正。他对文革的态度已经不是当初的大力支持了,他的做法首先引起江青一伙的注意,进而受到毛泽东的指责。毛泽东怀疑周会清算他的文革,决定在高层内部对周展开批判。实事求是地说,周恩来并不会彻底清算文革,因为文革实际上是他具体参与组织推进的,他只是不事声张地纠正文革中一些极端思想与做法造成的具体错误,而且要小心翼翼地避开毛泽东的责任。周纠正文革中的错误与他在七千人大会前后的作法相似,那时,他支持刘少奇恢复国民经济的各项措施,但是绝对不说一句不利于毛泽东的话。这一次,他埋头纠正文革的具体错误,顺着毛的意思把错误的责任都推到替罪羊——如造反派、陈伯达、林彪身上。
不能把周恩来说成自始至终坚定的支持文革,也不能把他说成自始至终对文革不理解,更不能把他说成自始至终的文革反对派。周恩来是一个复杂的政治人物,他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他的政治态度会随着现实的变化而变化。
本立先生所言的周恩来对林派和江派的态度“是又团结、又斗争”,这种提法也值得商榷。
周恩来应对林彪、江青的策略有一个大前提,就是毛泽东的态度。试问,当毛要立林彪为接班人时,周恩来能和林彪斗争吗?当毛泽东要废掉林彪时,周恩来敢和林彪讲团结吗?江青是毛泽东的政治代表,周恩来和她斗争过吗?当江青受命批周公时,能把她团结过来吗?周恩来不可能随心所欲地对林、江实行“又团结、又斗争”,一切都得听命于毛,这是君臣关系的制约。
“又团结,又斗争”说,把江派、林派混为一谈,没有区分他们对文革的不同立场以及周恩来对他们的不同态度。
林彪曾经是文革的最大受益者,得益于他多年来为树立毛的“个人崇拜”做出的贡献。在七千人大会上,林彪独树一帜的发言与刘少奇的发言形成鲜明对比,让龙心大悦。毛坚信以林彪为首的军队是他发动文革的坚强后盾,有了军队就不怕天下大乱。但是,军队还有另一面,军队干部与地方干部本是同根生,文革把党政机关冲得七零八落,令军队反感,他们对地方干部遭到“打倒一切”的对待也非常不能理解。大多数军人对文革的基本态度是负面的,表现在军队一介入文革就亲近保守派甚至镇压造反派,“7·20”事件竟敢公开与毛、周的指示唱反调。文革对军队领率机关和高级干部的冲击极其严重,使林彪这个文革的拥护者和受益者也头疼不已,林彪对文革的立场也从支持渐变到反对。他支持陈伯达起草的结束文革转入建设的“九大政治报告”被毛泽东废掉,在九届二中全会上的讲话又不点名地向文革派的理论家张春桥发起进攻,得到大多数中央委员的拥护,凡此种种,使毛泽东对这位接班人大失所望。在对待文革的立场上,毛泽东绝不会让步,林彪的倒台是他在文革这个根本问题与毛产生分歧的结果。
周恩来对林彪、江青都大力吹捧过,在不同场合讲了很多肉麻的话,但是,周对林彪更亲密。林彪与周恩来有长达四十年的深厚友情,从黄埔军校到北伐战争,从中央苏区到二万五千里长征,从抗日战争到全国解放,林彪一直是周恩来的学生和部下,他们经历了枪林弹雨的考验,用“生死之交”来形容并不为过。林彪领导的军队系统坚决支持周恩来在中央碰头会和九大后政治局的工作,无论是叶剑英、杨成武还是黄永胜,他们掌权时的军队从未参与过江青的倒周活动,这与林彪对周恩来的态度是分不开的。在江青攻击周恩来时,林彪要军委办事组向毛泽东反映情况,并向周恩来及时通报。对于林彪的情谊,周恩来感慨道:“老同志就是老同志。” 周恩来和林彪相互尊重,相互支持,相处和谐。庐山会议上林彪闯了祸,周恩来连夜为他修改讲话稿,甚至致信康生帮助修改。与此同时,周恩来还向毛进言,请毛在《我的一点意见》上去掉吴法宪的名字,在山上帮助吴法宪写检讨,下山后帮助黄、吴、李、邱检讨过关。 当周恩来得到林彪死于温都尔汗的死讯时,曾大哭一场,他是哭林彪的悲剧,还是哭自己未来的命运?在林彪被捧为“副统帅”时,找不到林和周在重大问题上的分歧,也查不到周恩来有那些事与林彪做过斗争。
“九一三”后,周恩来把“极左”的帽子扣到林彪头上,是找一个借题发挥的题材,真正指向的是江青为代表的文革派。
毛泽东与江青在政治上是一体的,毛泽东是江青的后台,江青是贯彻毛泽东路线的急先锋,江青说她是毛泽东的一条狗,比喻得非常恰当。以江青为首的文革派是毛泽东发动和开展文革的基本力量,他们靠文革起家,靠文革发家,毛泽东花大力气扶持他们,让王洪文当了党的副主席、军委副主席,让张春桥当了军队的总政治部主任,即使这样也树不起威信,成不了气候。随着造反派被镇压下去,真心支持文革的人越来越少,文革派成了孤家寡人,毛担心的为抢夺执政权而暴发内战的血雨腥风并未出现。
周恩来对江青的态度,实际上是对毛泽东态度的延伸。在政治上,周恩来决不与江青直接作对,生活上对江青关怀备至,如处理江青身边医疗事务,委派医生、护士,解决江青的私人纠纷等。就是对那些得到江青支持的文革新秀亦是如此,上海市委书记徐景贤曾深情地回忆说:“我对周恩来怀着一种对待自己父辈一样的感情,是有着特殊原因的,我觉得他待人十分平等,而且对年轻干部特别关心和爱护。” “九一三”后,周恩来发起批“极左”,江青在毛泽东指使下对周发起反击,把批林批孔变成批周公,对周施加了巨大的压力。这一次周恩来没有屈服,他表面上承认“错误”,实际上,在周管辖的国务院各部门,江青的那一套行不通。毛泽东关于“改革不合理规章制度”的指示也无疾而终,因为,现代企业的运行必须有严格的规章制度,毛的奇思妙想不切实际,江青的胡作非为也只能在她掌管的文化、体育部门闹腾。
总之,“九一三”以前,周恩来与林派和江派都没有进行过大的斗争,周与林派在理念上相同,林派是周执政的支柱,谈不上斗争;周与江派虽有不和,碍于江派是毛泽东的代表,周不能也不敢与他们斗争。“九一三”后,周恩来明为批林实则把矛头指向江派。周采取软磨硬抗的方法对付毛和他的文革派,在国计民生领域尽量减轻他们的危害,并取得了一定成效。
周恩来不像江派那样走极端,为国计民生而能适度纠正一些极左做法,尽力消除一些极左造成的危害,这是他的晚年最得人心的一页。
周恩来的气质兼有魅力型和法理型二者的优势,更接近于法理型。他是革命年代的领袖,也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他有坚强的信念,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意志;他尊重规则(法制),思维缜密,办事理性,是文武双全的难得之才。在革命年代与毛泽东相比,周恩来在对敌斗争的谋略、当机立断的魄力等方面都略显不足,革命是毛泽东的强项;在和平建设年代与周恩来相比,毛泽东不仅是经济建设的外行,而且喜欢随心所欲地违背经济建设的客观规律,建设是周恩来的强项。毛泽东是革命英雄,周恩来是治国良才。而在和平建设年代,毛泽东天马行空一意孤行,周恩来的治国良方不被采纳,这是他们产生矛盾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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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乱世】

不堪回首问苍穹
——被打成“五一六”的日子

胡庆春

作者简介:胡庆春,1938年生,江苏句容人。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专修科毕业,扬州市文联会员。曾在句容农村中学任教24年,1984年调南京,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已退休)。
(图为作者近照)

1971年暑假,我和我们学校的语文组金老师、外语组谢老师(女)被校长带着(实际上就是押着)上了开往县城的汽车,下车后又被带到县中,然后就和全县被押来的中小学老师(后来才知道还有炊事员)关在了县中。晚上听文教局长报告,昏头昏脑,我只记住一句话:“一天不交代问题一天都不要想睡觉!”果真不错,我们这些被押来的“溜子”(《智取威虎山》的土匪黑话,现在成了“五一六”分子的别称)就真的不准睡觉了!

一、逼供

强光照着,睁不开眼。不交代问题,拳打脚踢。不承认“五一六”,低头站着!不要想睡觉!站不稳了,倒向哪边,就挨那边专政队一顿拳脚。实在站不住瘫在地上了,架起来!再打!一片鬼哭狼嚎声。
专政队员手脚也打疼了,无奈,就让“溜子”们坐板凳上,但有规定:坐着学毛著,头要低于屁股!谁来试试?30分钟不到,保你头昏眼花要跌跤。隔壁教室的王老师就这样跌趴在石板地上,满口血,掉了两颗门牙。专政队的人笑着一把抓起他,“怎么?撑不住了?”王老师只有打掉的牙往肚里咽。
神圣的美丽校园一下变成了魔鬼地狱。他们专政队三班倒,三八制休息,永远有劲,有精神。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被斗者也有对策。“报告,我交代!”于是拿到了稿纸和钢笔,并获得了坐直腰的机会,更是获得了趴在课桌边写交代的时刻,哪怕是一秒钟的舒服也行!太瞌睡了,一秒钟即可入睡。哈,他居然打起了呼噜,呼噜声惊动了专政队员。他们一看,勃然大怒,一巴掌打在头上,他嘴巴一下磕在桌上,咬破了舌头,满口是血,滴在了空白的稿纸上。“报告!我要小便。”“报告,我要大便。”那些被整对象,都想方设法拖时间,借机休息一下。特别是上厕所,后面还跟着的专政队员怕臭就站在外面,那么他们就在厕所里能拖就拖,臭不可怕,活动四肢,舒展筋骨……直到那些家伙在外面跺脚嘶吼起来,才慢吞吞地扣裤子拴腰带出来。
硬抗遭打就软抗,这就是无可奈何的软抗。拖了三天,三天不准睡觉,简直是残忍的精神摧残!我简直要疯了!此时,一个姓鲁的物理老师(南京人,我们认识),忍受不了了。他抱了一只枕头去跳井(那可是一口相传千年的古井),当然还没有等到他跑到井边,就被两个五大三粗的专政队员“喷气式”押了回来。审问时问他“跳井时为什么还带着枕头?”他说,“我跳下井,抱着枕头沉得慢,好等你们去救啊。”引来一片笑声,“你也怕死啊?”“这世上谁不怕死啊!”那魔鬼般的笑声引来了他的奇葩回答。
昏头昏脑,我坚持了三天。“报告,大便!”我又准备软磨了。得到批准后,我穿了半天也没有穿上拖鞋,我低头一看,脚肿了!再一看,腿也肿了!按一下,一个深窝!我吓了一跳,我从来没有过的情况!我只好用脚拇指夹着拖鞋拖到厕所。厕所,就是我们这些“溜子”的天堂,可以以臭醒脑,让紧绷的神经轻松轻松,让僵了的四肢活动活动。后来我又发现我的眼睛也看不清《毛选》上的字了,原来我们天天要头低于屁股学习,这简直就是对《毛选》的一种亵渎!脸也肿了,我的眼睛本来就小,脸一肿,上下眼皮也就挤到了一起,眼睛肿得看不清了!折磨啊,摧残!简直是高级的精神折磨摧残!
我怎么办?坚决不承认,就会像陈大炮一样被整死。陈大炮是我县某中学的语文老师,以敢说敢做闻名,我们认识。他是我县第一批被深挖进去的“五一六”,据说被关在某劳改农场。此时在县中四周贴的大幅标语:陈某某畏罪自杀,死有余辜……这些大幅标语告诉我们,陈大炮已被整死了!我当然不愿像他那样死去!我还有老娘,还有老婆和三个未成年的孩子,我不能死。我反问自己,我为谁死?没有人能回答我。为“五一六”吗?我自己都不知道“五一六”是个什么东西!不值得。那就“好汉不吃眼前亏”,“能屈能伸大丈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于是我承认参加了“五一六”。

二、诱供

晚上,树荫下,电灯光忽明忽暗,专政队长坐我对面,左右后面看不清坐了多少人。
队长问:你参加了“五一六”?
我答:“是的。”
问:你说说名称。
答:某某县五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
问:你他妈知道它是反革命阴谋集团你还参加?你不是上当受骗啊?
答:不,不,没有“反”字,叫,叫什么“革命集团”。
问:重复一遍!
答:某某县五一六革命集团。
问:光革命,不造反啦?(提示我还有“造反”)
答:对,还有,有造反。
问:集团还是“兵团”?(暗示:二选一)
答:对,对,是“兵团”。
问:登记表还是花名册?(又一个二选一!)
答:花名册。
问:这么重要的组织用的是花名册?
答:不,不,是登记表。
问:油印还是铅印?
答:油印。(我在学校教书,只见过油印)
问:这么重要的表格有油印的吗?
答:啊……哦,是,是铅印。(当时还没有复印,又是一个二者必居其一)
突然,后面有人问:你们学校组建革委会,你为什么反对大家通过的副校长当主任的决议?你是不是想操纵学校革委会?
我一听那扬州口音就知道,他就是那个已调外校当校长的许某某,也是专政队的。我当他不存在似的答曰:他(指副校长)带学生去罢校长的官,又带学生抄了校长的家,特别就是他发现了校长的《毛泽东选集》的“毛”字上都戳了大头针,这可是杀头的罪!这个副校长“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就想当正的。所以我反对他当一把手。我连个党员都不是,怎么操纵校长啊?说完,我就感到出了一口恶气,把长久积聚心中的怨气一吐为快。
队长说:你回去就把刚才的交代写好交上来。今晚可以睡觉了。
读者同志们,够了吧,诱供的程序:先定性,再戴帽子,后补充罪行,就是这场“深挖五一六”运动的一大特色。

三、罪行

他们给我定了如下罪行:
一、幻想复辟国民党统治。说我在大批判的发言中经常说,“利国利民利党”,实际上就是:利国民党。这是许副校长发明的“数学提取公因式”加罪法,而他在中师时的数学常常不及格。请文革史研究者或专家笑纳,我为你们提供了一条恐怕是前无古人史无前例的加罪法,真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二、反对毛泽东思想。那一年,大家都盼着五一劳动节放假,突然接到公社通知,县革委会要送红宝书给公社,要求各大队、中小学、各单位派人接红宝书。学校领导开会讨论,我是班主任,我班学生向我请假告诉我,他们回家参加大队来接红宝书都记工分,在学校接就没有工分。我深知,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因为分粮,分钱,分鱼肉都得凭工分。所以我在会上提出,让学生回大队接红宝书,理由如上。
我们正副校长的家都离我们学校二十多里,他们也都盼着五一能回家团聚,我说出了他们不敢说的话,于是他们也同意我的意见并决定放学生回家接红宝书,就由校长宣布了这个决定。后来公社追究,居然都推在我一个人身上了。学校正副校长领导集体研究的决定,他们居然不担责!就这样,一个曾经的镇江地区学毛著积极分子,一个前不久还被称为“毛主席的客人”(大串联到北京时得到的称呼),一下子变成了反对毛泽东思想的“五一六”分子了。
三、收听敌台。“常听外国广播,收听敌台。”这是许副校长揭发的欲置我于死地的大罪。那年,有一个姓鲍的地主子弟因收听敌台而开了全县的公审大会后被枪毙了的。我若罪名成立,就这个结果。看看,许副校长欲置我于死地,何其毒也!我中学时曾学过俄语,当时我还能简单地对话说几句,也还和苏联女学生通过信。十多年了,早就忘给老师了。我曾是学校工会主席,保管着工会的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我常收听中央台对苏的俄语广播,当然听不懂,但总有几个单词能吸引我,所以就常听听,高兴了,还跟着说几个单词。
不想警惕性特高的许副校长那天一早就跑到我们宿舍以找杨老师为借口,却顺便拨了下我保管的收音机,正好就是俄语广播。于是他就断定我收听敌台。这位许副校长是中等师范学校两年就全班包送到师专的,他连外语都没有学过,却能听出是敌台,真是神了!后来我只回答他一句:“你听过中央台用汉语对苏修广播的吗?”说句实在话,他连我的话都没有听懂。“这是中央台用俄语对苏联的广播!”
四、暗藏的苏修特务。我高中时曾和苏联一位女学生通过信,她寄来的信、照片、一个卢布(纸币)、20戈比(银质)、5戈比(铜质)、纪念章等我都保存着。现在被他们抄出来了,这就是暗藏的苏修特务的证据。据此,他们还为“收听敌台”找到了佐证。哪怕他们连一个俄语单词都不认识。照他们如此说,我们高中班有30多名同学,南京则有成百上千的同学和苏联学生通过信,也都成了苏修特务了?
五、认贼作父。那时节,我们学校就一部电话,在教师办公室,也就是说,接电话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一天我爱人来电话告诉我她爸爸住院了,我就问了一句:“爸爸什么病?”就这一句中的“爸爸”却成了我的一大罪状。因为那时我的老黄埔岳丈还是“历史反革命”,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长舌妇”们便炒作起来,传到了许副校长那儿,这就成了我的一大罪状:认贼作父。而在夫妻之间互喊对方父母为爸爸妈妈的寻常伦理之道,却成了一大罪状,岂非咄咄怪事?
六、包庇右派。我校有一个吴姓右派,被副校长喝令吊起时交代了他父亲和家丁窝藏的枪支弹药。在讨论如何处理吴的右派问题时,我则不同意许给吴重新戴右派帽子送农村改造的意见。我提议,吴属于坦白,应该从宽;枪弹不是他窝藏的,而他只能承担知情不报的责任。所以右派帽子拿手上以观后效。我的意见获多数人同意。最后县革委会批复,同意我的意见。吴右派保住了工作。说我包庇右派,那么县革委会不也是包庇右派了吗?
还有一些零零碎碎,提不上筷子的小事恕我不再赘叙。
先定性,关起来,不准睡觉,拳打脚踢审讯;再找罪证,罗织罪名。这符合国家宪法吗?凡被关进县中的大都被这样诱供而成为“五一六”反革命分子了,只要承认,就当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可以睡觉了。有个别的坚决不承认,那就作为敌我矛盾处理了,例如某某中学毕业于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的温老师,全学习班就他一人坚决不承认,最后被当敌我矛盾处理了,被发配到茅山深处的一所五七学校改造去了,结果是客死他乡。他爱人和他是南师同学,又是宜兴同乡,为支援落后的某县,他听从教育厅长的话,1965年社教后他没有回常州高中而留了下来,并从宜兴也把他爱人调来支援某落后县。结果却是他自己客死他乡,他爱人怀的男孩也因为耽误了最佳时间而胎死腹中。
他们的家乡就是“梁祝”传说的诞生地。一个大学生,一个中学老师,却成了新的悲剧人物,可悲!可叹!我后来以他们为原形写过短篇小说《太湖泪——一个带着骨灰盒回家的女教师》。这样一个听党话,由城市而来农村自愿支援落后县的好青年,还把爱人从一个富裕县调来落后县以表决心的好教师,一个好干部的苗子,就这样被当成“五一六”整死了。谁之过?谁能回答我?

四、处理

我们学校有三个“五一六”分子,回学校后就被监督劳动改造了。一是冲厕所。我劲大,负责挑水;金老师负责冲厕所,姓谢的女老师负责打扫。如要冲女厕所,谢老师则负责先进去探视有无女师生在里面,然后把着门;我仍负责挑水,金老师仍负责冲洗。二是种菜。我则猪八戒开路,用钉耙凿地;金老师用锄头平地;谢老师栽菜。然后是“我挑水来金浇园”。
有一天,校长要我负责训练我们片区的乒乓球队,因为县里要举行中学生乒乓球赛。那本来是军体老师的事,我们学校军体老师是一位复员军人,军训可以,球类则不行。就这样,我不再劳改而成了乒乓教练了。一天训练休息,我正要回宿舍,经过谈老师宿舍门口,她爱人老温(就是前文提到的坚决不承认是“五一六”的老师)在门内向我招手,我闪身进门。他递我一支烟问:“你这家伙是怎么知道这些内容交待的?”我就把如前诱供的一套告诉了他。
那天晚上,我就被叫到校长宿舍,有好几个人已经在那儿了,其中就有暂调县三办的王姓老师。我站着,他们就审问了起来:“你今天和老温说了什么?”我先是一惊:他们在监视我!便敷衍说:“没有说什么啊。”“我们在隔壁都听到了。你要老实交待!”他们居然在隔壁偷听!是的,当时隔墙都没有封顶。
“我就把诱供的情况告诉了他。”我觉得那是公开的秘密。
“你们这是反革命串联!回去就把这情况写出来交来!还对你宣布,你知道你的身份,不准乱说乱动!”哈,我这才知道,我回来后就被监视了!尽管曾宣布我为“人民内部矛盾”。其他两位“五一六”老师恐怕也是如此吧。
一个周六下午我请假回家获准。我骑车56里路来到我妻子学校。第二天一早就从街上邮局传来话(那时候她学校还没有电话),说我的宿舍被偷了。我听到这话,腿都软了。跟妻子商量后,我骑车回学校,她则乘车赶到我校。我们在一个县啊,却相距56里路,而且还在宁杭和镇句两条线上,要在县城转车。
我一身臭汗来到宿舍,门上的铜圈被扭下了还挂在门上,宿舍里就一顶旧蚊帐还挂着,其余什么都没有了,连牙刷牙膏毛巾都被卷光了!
这小偷也太穷猴了。我临走时怕出汗发热,还特地脱下棉外套放床上,也送给这家伙了。待我爱人赶到,已快中午了。她看到我宿舍光光的狼狈相,不由哭了起来。我没来由被打成“五一六”,现在小偷也找上了我。是的,屋漏偏逢连天雨,船破又遭迎头风,人倒霉什么都找着你了。
我找到值班的老许(总务处管理员,党员),他说:“周末,我们不管。”我和妻子商量后,她回学校为我做棉外套,我回家找老母亲、叔叔们筹布票棉花票做棉被、垫被。于是我们连中饭都没有吃就各自行动。
我回家后告诉母亲,母亲哭着找叔叔婶婶筹布票棉花票。我还要按规定赶回学校。我找到调来不久的转业军人校长,要求开个证明去公社补助些布票棉花票,并要求学校补助点钱。校长说:“你不知道你的身份啊?啊?周末放假,我们不管!”我碰了一鼻子灰。
晚上我和衣躺在草垫上,听着屋外呼啸的寒风,冻得我蜷缩起来。冬夜难熬,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全身冻得颤抖,取笔信手胡诌了一阕《如梦令》。我曾见古今名词人也常有破格者,故我曾力主填词“达意为上,格律次之”。人微言轻,然我尊我心矣。

冤未平又遭难,宿舍被偷净干。冷酷校长言:“周末放假不管!”不管,不管,
和衣僵卧草垫。

一个周末,我请假回家,路上遇到在集镇工作的我以前的学生小匡,他原是我手下的校篮球队员。他知道我被偷了,当然更知道我被打成“五一六”了。他看我穿着单薄,随即脱下外套披在我肩上,我拒不要,他按住我的肩真诚地说:“这是我的工作服,家里还有外套。”我只有感谢了。往前骑上坡不远,又遇到我担任班主任时的柳姓班长,现是代课老师,家就住路边;他老母亲认识我,喊我进屋坐一坐,当然也多少知道我的情况。她老人家拉住我的手说:“被偷了吧?苦了。”她叫儿子把她家布票棉花票都拿给我,我激动得说:“我……我不……不能要!”
“我们家自己种得有棉花,不缺这票!”
她把布票棉花票通通塞在我的口袋里。我在学校失去的,在我的学生那里得到了!人生有幸,师生有情啊!
我被打成“五一六”后,门可罗雀。原来除周六外(他们知道我周六要骑车回家),总有人来向我借自行车,那时,自行车算是稀罕物,农村更少见。现在好了,没有人来借了,我不再担心我的车被弄坏了。原来中小学老师在我校开会,我的宿舍里人满为患,桌上放一包烟都不够;茶厂精制车间的学生送我的茶叶末,价廉物美管够,现在则门庭冷落无“鞍马”了。
在那红色恐怖的年代,我当然能理解,谁愿意没事找事,沾上腥臭味?到时还说不清道不明,惹麻烦?我了解校长曾说过我的“身份”。我不怨那些曾经的朋友和同事,真的不怨!我被监督劳动改造和外加乒乓训练期间,有时间可自学了,于是我向那个曾和我进行过“反革命串联”的老温借来了他在南师中文系学习过的书和讲义,每晚啃一点,五年间终于啃完了!这倒要真的感谢那场“深挖”运动了。人生祸福相依,有失必有得。

五、思考

1975年吧,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消息,“五一六”是冤案,要平反。其实,不用传,我自己就知道,它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冤案,中国历史上流传的冤案,什么窦娥,杨乃武与小白菜,彭德怀等,都是个体冤案,而“五一六”冤案则是群体冤案,被冤的人成千上万,恐怕破了历史记录!后来我才知道,被抓进去的人被刑讯逼供,被逼无奈,咬到了你,你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成了“五一六”。我们学校三人,都是县中的一个姓史的数学老师咬进去的。据说,有的人被逼无奈,就把逼他的专案组的组长、队长什么的背后交代是他发展的“五一六”。于是第二天,那些神气活现的组长队长就也成了“五一六”,成了阶级敌人而被打入了另册,被专政了,往日的神气早已荡然无存。
省里已经在平反了,可是我们县还没有任何动静。不久,有人说省里平反也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到县里我们听到了传达,“哪一级机关宣布的(‘五一六’),就由那一级机关平反。”我们是在县教育局办的“深挖”学习班上宣布为“五一六”的,当然应由教育局平反。可是原姓姜的局长知道不妙,早就“鞋底抹油——溜走了”。按道理应由继任者宣布平反,但不知怎么的,却变了味,农村中小学均由公社宣布平反,并发了公社油印的平反书,(这才是真正的油印!)不管哪一级宣布,总之,“平反啰!”
据说,那个把炊事员也打成“五一六”的校长去食堂吃饭,被早有准备的炊事员一把揪住领口,左右开弓打得喊“救命”,从此后,那校长就不敢去食堂吃饭了。那一阶段,每个中学整人的校长、专政队员,个个都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那个曾是我们专政队队长的陈姓转业军人因“深挖”有功而被任命为县中总务主任的,也被免了职。我听了后,暗喊一声:“打得好!恶有恶报!”为那无畏的炊事员点赞,我也想把那整我的人,尤其是那乱扣帽子,把我当梯子踩着的人,欲置我于死地的家伙狠狠揍一顿以解我心头之恨,岂不快哉!
但我还思考一个问题,一个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古话说得好,“冤有头债有主”,这一场在全国范围内掀起“深挖五一六”冤案的冤头债主到底是谁?要不要追责问责?谁能告诉我?
“谁能告诉我——我这一问是对还是错?敢问南来北往的客——”我几乎要学着电视剧《渴望》中的插曲跟着唱起来了。
我们小老百姓当然不知道国家大事背后的故事,只是过后听听小道消息而已。据说江苏是深挖“五一六”的重灾区,在没有任何“实据”的情况下就抓人逮人,刑讯逼供,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一夜之间就成了反革命。又有多少无辜百姓被迫害致死?简直是草菅人命!平反了,他们人都不在了,人都死了啊!平反又有何用?他们若地下有知,书写着,凝望着那个大大的“冤”字,他们永远也不会瞑目!是的,永远也不会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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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史漫笔】
周一良·“牛棚”·鹅卵石和日本史研究

张 从

这个标题看起来比较奇怪,“牛棚”、鹅卵石和日本史研究是完全不搭界的三个词,怎么能和周一良教授连在一起呢?且听笔者慢慢道来。
1966年6月1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了北大的一张大字报,从而点起了“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历史系是北大文革的重灾区,该系的教师、干部、学生受害时间最早,程度最深。1966年6月11日,历史系教授、著名史学大师陈寅恪的弟子汪篯先生成为第一个殉难者。1966年9月27日,历史系文化革命委员会命令被打成牛鬼蛇神的24名教师、干部集中到位于昌平太平庄集中劳改,这里也成为北大第一个“牛棚”。
在这里,历史系的部分教师、干部度过了6个月的第一期集中营生活,著名史学家、一级教授向达因病被延误,不幸离世。这里还发生了许多故事,当时历史系的年轻教师,后任北大副校长、副书记的郝斌老师在《流水何曾洗是非》一书有详细介绍,此处不赘。
话说历史系教授,文革前任副系主任的周一良先生,从1966年6月起,遭受了多次批斗与抄家,除去口头上的人身侮辱和肉体上的人身伤害以外,还有当时普遍的一招,就是不经过任何司法手续,随意剥夺人身自由。1967年底,一天夜里,周先生突然被从家里揪走,放在小汽车里足足转了3个小时,深夜回到临湖轩,拘禁了几天,然后在大礼堂开了一次批斗大会,与另一反对聂元梓的老教授侯仁之同台被斗,并“荣幸”地有已被打成大“黑帮”的校党委书记陆平陪斗。
1968年春节刚过,周先生又被拘到昌平县太平庄,与历史系其他“有问题的人”一起劳动。主要是背着农药箱给小松树喷药,给果树剪枝、翻地挖土、掏粪灌菜地等等。1968年4月底,聂元梓领导的校文革又从校内抓了几十名“有问题的”老教授,押送到太平庄劳动。周先生看到的有王力、季羡林、侯仁之等。王力先生和周一良一起背起沉重的药箱爬上山坡打药。
1968年5月初,聂氏校文革在校内新建了劳改大院(在现在的塞克勒考古艺术博物馆所在地),把全校的“牛鬼蛇神”都集中劳改,共200多人,是北京市当时最大的“牛棚”。太平庄的“劳改人员”也都陆续地转移到校内。
校文革下属的组织“新北大公社”,头一天就派来两名押解人员来到太平庄,第二天天还没亮,就押着周一良上路,情景有点像水浒传中董超、薛霸押解林冲一样。山区凌晨寒冷,虽然已到5月初,还不得不穿着棉袄。
太平庄地处一道干涸的河道旁边,河道中有很多大鹅卵石。这时校内“新北大公社”已经发动了武斗,正在围剿“井冈山兵团”的几座宿舍楼,双方各自以宿舍楼为据点,用强力大弹弓互相射击,大鹅卵石正是绝好的子弹。押送周一良的两名人员,一个姓魏,一个姓宋,命令周一良沿着河边一面走一面捡石头,很快就装满一书包,足有几十斤重。走了很远才来到长途汽车站,站在拥挤不堪的汽车中,沉重的书包还压在周一良的肩上。那名姓魏的押解人员居然发了点恻隐之心,叫周一良把装满他们视为宝贝的“子弹”的书包拿下来放到地上。这件事情竟让周先生永远不忘,在三十多年后出版的《毕竟是书生》一书中记了下来,并写道:

在极端困难情况之下的人,给与稍微一点点同情,其分量都会远远超过给与者本人所能想象,所谓“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也。

周一良被押解下了公共汽车,又走了很久才到北大校内的目的地,已是烈日当空的过午时分。而等着他的,不是休息吃饭,更不是被放回家,而是胸前挂上大牌子“游斗”,就是所谓“游街示众”。与他“同游”者还有季羡林、侯仁之等,游斗路线是海淀一带。他们的双臂被“新北大公社”的红卫兵抓住,向后高举,头被使劲下按,在这种姿势下被推着行走,走几步就累趴在地,又被揪起来再往前走。周一良先前累趴下去时摔了个嘴啃地,几颗牙齿都被撞得松动了,几个礼拜不能咬东西。
周一良早上四五点钟就从太平庄“忍辱负重”地挨到海淀,已经不止8个小时,水都没有喝上一口,更没有机会脱下棉袄换上单衣,在烈日炎炎下又被游斗,其惨状难以描述。之后,他就和夫人邓懿女士一起被关入新建的“劳改大院”,成了夫妻“双院士”,继续劳改,接受审讯批斗去了。而那些鹅卵石则被“新北大公社”武斗队拿去当成子弹,攻击对立组织“井冈山”去了,如果这些子弹击中了“井冈山”某个成员的身体(笔者就知道到一位同学被飞来的“子弹”击中眼睛,后来换了假眼,另一位同学被击中头部,被缝合了十几针),那绝不是周先生的过错,而是押送者的罪过了。
说起来,周一良先生也真是一位过于忠厚善良的先生,奉行“忠恕之道”。即使自己在文革中遭受了长时间的磨难,在文革后竟还惦记着曾经加害于他的“新北大公社”成员对他的一丝一毫的“恻隐之心”,也真是一种难以做到的“宅心仁厚”和“宽恕”了。
再说另一个押解周一良的姓宋的“新北大公社”成员,1968年8月武斗结束后,回到了系里,毕业后由于出身好而留校任教,和周一良同一个教研室,而且也分配到日本史专业。众所周知,周先生是我国研究亚洲史和日本史的专家和领军人物,他对宋同学不但不计前嫌,而且十分关怀和尽心培养,给了很多帮助,使宋同学逐步成长起来,成为日本史研究的教授、专家,写出了不少著作和论文,有了一定的学术地位。
宋同学2001年12月在明报月刊发表《怀周一良先生》一文中写道:

周先生的道德人格则无愧“高山仰止”四字。周先生学贯中西的大学问令人佩服,他的长者风范与品格也同样感人至深。他为人胸襟坦荡,待人宽厚;别人遭难,他从不落井下石,常一掬同情之泪;面对别人冲撞,他也在明辨是非之后一笑了之而从不耿耿于怀。他诚恳谦虚,淡泊名利,向以探求学术真谛为重,从不摆大学者的架子,笃信学术乃天下公器的道理并身体力行。在周先生的书房会客室里,没有假话恭维话,主客平等相待,倾心而谈。
我对周先生的高贵品德,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文革期间,我与周先生各属一派。一次,恶作剧地勒令周先生掮一书包几十斤重的鹅卵石,以当作强力弹弓的“弹药”。从昌平太平庄到北大校园,足足掮了一路,真是苦了周先生!文革后,我留校工作,与周先生同在一个研究室搞日本史;想到“鹅卵石”,难免忐忑不安。但在接触中,体会到周先生以笔者“毕竟是毛孩子”的坦荡胸怀给予真诚的谅解。
改革开放后转入正常教研的20年间,复多次感受周先生对“毛孩子”的关怀与培养尽心尽力。当我首次讲授日本现代史备课时,周先生把他当年的讲稿悉数拿来让我参阅;在我写第一篇考辨文章《五条誓文若干用语义析》时,遇到翻译万叶假名问题《祭文》的难题,周先生亲自帮我翻译,还很谦虚地说:我的诠释及译文只能到此限度,勉强供你参考;在我破格提职称时,周先生特意从美国寄来举荐信,郑重地向校学术委员会介绍我的研究情况;当我一年一度来领新入学的研究生拜见“祖师爷”、聆听周先生教诲时,他总是很高兴地接待,把自己的治史的体会毫无保留地讲给学生们听;当我把北大历史系日本史研究的规划“德川时代史研究报告”拿给周先生看,请教指导意见时,他给予有力支持,鼓励我认真做好。

从宋同学的文章中可以看出,他对周一良先生是非常感激和敬佩的,因为周先生不仅原谅了他在文革中对自己的迫害,而且还尽心尽力地对他进行培养和帮助,在教学、科研和晋升职称等方面都给予了关怀和支持。但是,笔者认为他对自己在文革中所犯错误的认识还是比较肤浅的。
首先,他对自己在押解周先生时强令周先生背着重重的鹅卵石走远路的恶行认识是很不够的,认为原因是由于两人“各属一派”,也就是“派性”所致。这表明他对北大文革的性质认识完全是错误的,北大文革不是不同观点的师生两派之间的斗争,而是以聂元梓为首的校文革在文革发动者支持、放纵下,对广大干部、师生进行迫害、镇压,而被迫害者不得不进行反抗的斗争。宋同学参加了聂元梓一派,当然他只是普通成员,不应负什么责任,但他在押解周先生的过程中,又和魏同学一起,让周先生这样的老教师背上沉重的石头,走了很远的路,运到校内当成武斗的弹药,这就不能简单地认为是什么“恶作剧”,而是参与了对周先生的迫害了。宋同学对自己行为的错误性质和程度的认识显然太不深刻了。
其次,宋同学以自己当时年轻,只是个“毛孩子”来原谅自己,也是说不过去的。虽然周先生宽宏大量,胸襟宽广,原谅了宋同学这样的年轻人犯的错误。但宋同学自己不应以自己是个“毛孩子”而为自己的行为开脱。宋同学是1964年入大学的,到1968年应该已经是22-23岁的成年人了,应该有分辨是非善恶的能力,作为一个青年学生,怎么能够对自己的父辈老教师下这样的狠手呢?看来他是接受了文革是一场“阶级斗争”的理论,把自己当成无产阶级的红卫兵,把周先生当作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来进行斗争了。那时,很多比宋同学还小的中学生红卫兵,不就在1966年的“红色恐怖”中,对自己的老师、校长,大打出手,甚至打死打伤吗?能够以他们是“毛孩子”,就原谅他们的错误甚至是罪行吗?
在文革这样的特定时期,许多人丧失了分辨是非善恶的能力,把老师、同学当成敌人,进行批斗、劳改、刑讯逼供,人身迫害,致使出现许多冤案、冤魂,仅在北大历史系,就有向达、翦伯赞两位一级教授被迫害致死,还有汪篯、李原、吴维能等教师先后自杀,俞伟超自杀未遂落下终身残疾,这不都是校文革和后来的工人、解放军宣传队的罪行吗?宋同学的同班同学高海林,就是那位自称“炮兵营长”的“新北大公社”骨干,在太平庄谩骂、殴打、批斗老师的恶行,使受害者至今记忆犹新,不能原谅,他自己也背着沉重的思想包袱,在退休不久就病死了。
宋同学是幸运的,他没有和绝大多数同学一样,分派到农村、农场和边疆,而是留校任教,有得天独厚的学术环境,而且得到周一良等老一辈学者的关怀培养,成为一名日本史研究专家、教授。宋同学是研究历史的,笔者希望他也能认真研究一下北大的文革史,反思和总结一下北大文革的教训。希望北大健在的文革亲历者,也都一起认真反思和总结北大文革的历史教训,并且记述下来,留给当代和后世,才能以史为鉴,避免文革这样的劫难和悲剧再次重演。
这就是笔者记述这个故事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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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海泛舟】

在公安部经历文化大革命
(《刘复之回忆录》选读)

刘复之

《昨天》编者按:本篇节选自《刘复之回忆录》,中央文献出版社,2010年6月第一版。
作者简介:刘复之,汉族,1917年3月生,广东梅县人,1937年11月参加革命工作,1938年2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37年11月至1938年9月在延安陕北公学、中共中央党校学习。1938年10月至1941年1月任八路军朱德总司令秘书,八路军第一二九师刘伯承、邓小平同志秘书。1941年1月至1945年12月任一二九师政治部锄奸部一科副科长、科长,八路军野战政治部锄奸部(保卫部)部员。1946年1月至1949年6月任中共晋冀鲁豫中央局社会部科长,中共中央华北局社会部办公室主任兼一处处长。1949年7月起任中央军委公安部办公厅副主任,中央人民政府公安部办公厅副主任。1953年5月至1964年1月任公安部办公厅主任。1961年6月至1966年任公安部党组成员。1964年1月至1966年任公安部副部长,至1964年9月兼部办公厅主任。文化大革命初期受迫害,被批斗、关押。1970年6月至1973年10月任公安部党的核心小组成员、部革命委员会副主任。1973年10月发生公安部长李震自杀一案后被无端作为“谋杀嫌疑”被关押到1975年2月。释放后仍继续接受审查与批判。1977年12月至1980年11月,先后任文化部副部长、常务副部长和党组成员、副书记。1979年5月至1980年4月兼任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制委员会负责人、第一副秘书长。1979年9月至1982年4月任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制委员会党组副书记。1980年1月起任中央政法委员会委员、秘书长。1980年4月至1982年5月兼任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制委员会副主任。1980年5月至1981年3月兼任文化部党组纪律检查委员会书记。1982年5月至1983年4月任司法部部长,1982年4月至1983年4月任司法部党组书记。1983年2月后曾兼任中国政法大学校长。1983年4月至1985年9月任公安部部长、党组书记。1983年7月至1985年10月兼任武警部队政治委员、第一政治委员,武警部队临时党委书记、党委书记。1984年10月任中央政法委员会副书记,1985年10月至1988年5月任常务副书记。1988年4月至1993年3月任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1988年6月至1993年5月任最高人民检察院党组书记。中共第十二届中央委员(任职至1985年9月中共全国代表会议),1985年9月中共全国代表会议、中共十三大、十四大分别增选、当选为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中共十五大、十六大、十七大特邀代表。

第二十二章 文化大革命“砸烂公检法”

1965年末,罗瑞卿被诬陷打倒了。这是一场犹如山崩地裂的政治风暴。谢富治表现得异常积极,亲自掌握公安部的“批罗斗争”,亲自主持党组扩大会,接连开了几十次。
在“联系实际”的幌子下,谢富治的矛头首先指向徐子荣。
徐子荣是中央候补委员、公安部党组副书记、常务副部长、1927年入党的老党员。同徐子荣一起被打倒的是狄飞,被谢定为罗瑞卿的“死党”。狄飞是公安部党组成员、技术局长。
谢富治指挥、操纵对罗瑞卿、徐子荣的批判斗争,逼迫几十位部局两级干部和一些处长、科长、秘书等人人检讨。
1966年2月间,公安部的“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
1966年4月间,谢富治要党组副书记、副部长杨奇清带着我和党组成员、文保局长夏印到陆定一家里去“清收”文件。谢宣布这是中央的决定。杨奇清带着我们到了陆定一家去搜查。这时,陆定一在外地,北京家里没有人。这一异常举动,目的是搜寻陆定一的“反党罪证”,用来证明陆定一知晓和参与其夫人严蔚冰给叶群写匿名信的事。严蔚冰揭了叶群的丑史。但是,没有查到任何“罪证”。陆定一不知道严蔚冰的动作。
隔了一些天,4月下旬,谢富治又要我和国务院内务办公室副主任、原公安部副部长严佑民跟着他到彭真家里,也是打着“清收”文件的旗号。目的同样十分露骨,是为了寻找所谓“反党罪证”。
谢富治亲自出马,当面向彭真宣布中央清收文件的决定。彭真说,好吧。我跟着在现场。看到彭真雍容大度、镇定自若,印象极深。
谢富治把“清收”的文件全部放置在公安部南大楼一个房间里,要我和严佑民负责,从公安部选几个人参加文件检查。我早已觉察自己是不受谢富治信任的人了。这时我采用让别人去管的方式来撂挑子。我和严佑民商定让平素较少接触部领导层的消防局副局长肖孟来管理此事。“清收”的结果同样是没有查出任何“反党罪证”。不久,谢富治宣布停止我的一切工作。
1966年5月,谢富治操纵批斗徐子荣和狄飞的党组扩大会迅速升温。点名批判我和公安部党组成员、副部长凌云,公安部党组成员、政治部主任尹肇之。
谢富治声称公安部有一个以徐子荣为首的“地下黑公安部”,同罗瑞卿保持着联系,进行直通罗瑞卿、反对谢富治的活动。谢说“刘复之是地下黑公安部的参谋长”。我完全靠边站了。
1966年5月开始,谢富治以罗瑞卿、徐子荣划线,点名批判几乎所有部、局两级干部,不久,又扩大到被认为与彭、罗、徐和刘、凌、尹有牵连的人,把他们都打倒了。公安部受到这种“莫须有”罪名打击的人有几十人。
同时,谢富治组成了一支造反派队伍。他实施了“指挥一切”。乱揪乱斗。徐子荣首当其冲。下来就是我。给我开过无数次大、中、小批斗会、陪斗会。搞喷气式、罚跪、揪头发、吐口水、拳打脚踢、戴高帽子、挂牌子游斗、游楼、游街、监督劳动,等等。
在北京政法学院广场上批斗彭真、罗瑞卿的大会上,下着霏霏小雨,几位年高德劭的老干部被拉上台陪斗。其中有张鼎丞、杨秀峰这样的老前辈。在长长的陪斗队伍中,我是倒数第二个。排在最后的是尹肇之。徐子荣、凌云、汪金祥、狄飞等人早被逮捕入狱。
1967年,在公安部大礼堂批斗徐子荣的大会上,我站在台上左侧陪斗队列的第一个。造反派气势汹汹地责问徐子荣:“你说,该不该斗你?”徐子荣回答:“服从大局的需要。”造反派哑口无言,只好乱喊口号。徐子荣义正词严,正气凛然,声音不大,但空气震荡,我极为震撼和敬佩。徐子荣终被残酷折磨,惨死于狱中。这是其夫人孟松涛亲口告诉我,她亲眼所见,人已断了气,才通知她去看,躺在洋灰地上,嘴上还有血渍。
1967年8月7日,谢富治在公安部批斗罗瑞卿的大会上,声嘶力竭地呼喊必须“砸烂公、检、法”,还声称毛主席说过好多次。他通过公安部造反派编印的《公安红旗》和其他造反小报,向全国广为传播,掀起“砸烂公、检、法”的狂风恶浪。
谢富治全盘否定建国以来十七年公安工作的成就,全盘否定公安干警绝大多数是好的和比较好的,诬蔑人民公安机关是“资产阶级专政的工具”,是“黑窝子”。
1966年9月,在“文化大革命”高潮中,谢富治就把沈阳军区第四政委李震调到公安部主持工作,担任党组副书记、常务副部长。这年12月,又调来二十一军政委施义之任党组成员、政治部主任。1968年初,将党组改为领导小组,调曾威(北京军区工程兵政委)、赵登程(空八军副军长)为部领导小组成员。
1967年2月11日,谢富治首先宣布对北京市公安局实行军事管制;12月9日,宣布对全国公安机关实行军事管制。
1966年“文化大革命”之初,我全家被从宿舍楼上赶到楼下。1967年秋,被扫地出门(公安部),全家被撵到西单灵境胡同互助巷一间堆煤的小屋里。一段时间,曾将小儿子红宇送到空军学院王钊那里安身。每天,我骑自行车上公安部大院里扫地。1968年2月,勒令我到西郊中央政法干校公安部学习班中的“黑帮队”接受批斗、专案审查,不准回家。在“黑帮队”被专政了一年。我被称为队里的头号走资派,比我资格老的几个副部长都被关进了监狱。
在批斗我时,突出的是批“阶级斗争熄灭论”,批“三气”:怨气、傲气和不服气。他们在“挖地下黑公安部的爪牙”中,陷害了一批人、株连了一批人。
在“黑帮队”期间,我将刚发下的工资放进挂在床头的挂兜里。与我同住一个屋子的有四人。只在到食堂吃午饭的片刻功夫,工资不翼而飞,被偷走了。但专案组倒打一耙,极其主观地诬陷是我自己捣的鬼,是自己把钱扔到粪池里了。他们凭这种极古怪的推理,把墙外的粪池掏了个遍也没见到钞票的影子。事隔很久以后,我听人们传出,工资是被一个造反派偷走了,此人溜回老家去了。但是,专案组始终没有给我一个澄清。

第二十三章 流放黑龙江

1969年3月初,专案组限令我在三天时间,要举家搬迁到黑龙江集贤县笔架山公安部“五七”战校。谢富治和李震将这个劳改农场改成“五七”战校,不叫干校而叫战校,声称这是战斗的学校,要一辈子当农民。
18岁的大女儿红林已到内蒙插队。16岁的二女儿红燕也于1968年底参加先遣队先期到达黑龙江这个农场六分场。我同王岫联与14岁的儿子红森和8岁的小儿子红宇,一起搬迁。但我不是下放,而是“流放”,因此不能住在新家,而在农场“小号”里管制了四个多月。
1969年3月6日,公安部1000多名干部、家属坐一列火车从北京出发,前往黑龙江笔架山农场。在硬座车厢里,人流滚滚,红宇没有座位,就钻到我和王岫联的座位下面。
谢富治到了北京火车站,上车厢里欢送下放人员,从我面前走过时,目中无人。但他走了几步突然返回,假惺惺地同我握手,大声告诫要“好好改造”。这是谢富治爱用的手法,把你摔得两脚朝天,再伸出手来表示拉一把。
3月8日,我住进农场关押特殊犯人的“小号”里,不让回到王岫联带着孩子们住的这个农场家里。我天天被指派重劳动,给家属挑水、给场地泼水、拉大锯、刨冰冻羊圈、铲地间苗、收割、打场、后半夜看场等。同我住一个炕上的“黑帮”,有公安部干部尤文奎、白浩、赵荫农。还有受审查的农场职工聂联增等人。
抗日战争时期,我在太行山上经受过各种劳动锻炼,得益不浅。这一回,我的身体没有被搞垮,挺过来了。
大女儿红林1968年去了内蒙古阿巴嘎旗插队。二女儿红燕在离我们20多公里的六分场劳动,儿子红森在良种站青年连劳动,小儿子红宇跟着岫联边劳动、边上学,得到队上老师、公安部干部赵德珍的照顾。这回真是“扫地出门”了。我时年52岁。
我能劳动、能吃饭、能睡觉。我沉默寡言,但乐观世事。我坚信中国共产党,坚信毛主席,坚信周总理不会把我这种人扔掉的,坚信真理在我手里。不论怎么折腾,我没有任何悲观出轨的念头。尽管经常被专案组提审、挑刺、敲打、批斗。我多半是沉默以对,不作回答。造反派责问:“你以前长篇大论,现在怎么不说话了?”说什么好呢。我有时也“炒剩饭”,重复“交代”,照样挨批。专案组长说“要捞干的”。这是东北口头语。我心想连汤带渣子都弄完了,还有什么干的?!他又说:“你别胡思乱想。”看样子,逼紧了,他们担心我自杀吧!坦白说,我连一闪念也没有,我为什么要自杀?真是笑话。不过我没有公开跟他们对仗、嘲笑。
在笔架山农场,我能吃完一个月48斤粮食定量,早五两、午六两、晚五两。学习也专心致意,能熟背“老三篇”。农场的大田里来了一辆新拖拉机,不少青年跑去观看。我心血来潮,从小号的工地里出来,跟着去看热闹。我也和年轻人一道爬上了拖斗。不料,司机突然踩动油门,咯噔一声,把我抛到空中又摔到地上,我戴着草帽有点像从天而降,幸好没有跌落在小半尺高的玉米秆茬上,平安无恙。
以前,我在劳动中曾经吐过血。这次平安无事。
广阔天地,好心人多。在北京西郊干校集训时,有个病号刘彦,也在受审查,但允许出去买点东西。在周末,她几次悄悄地给我留下点心。还有笔架山良种站农场职工、邻居老傅,半夜里杀了猪,第二天悄悄告知:有块肉扔到你房顶上了。我和王岫联带着红宇到笔架山场部医院给他看皮肤病,正巧碰上公安部处长、医生王亮。他给开了个处方笺:“刘洪宇同志因患病需要鸡蛋配药,请售予三斤,此致敬礼,中医王亮,12月19日。”(1969年)我们领受了王亮的深情厚谊,但没有敢去买鸡蛋,避免招惹是非。但把条子留下了(右图)。那时敢给我开出三斤鸡蛋的条子,情谊比黄金还珍贵。
大女儿红林随一批同学跑到内蒙古插队。还算碰巧了,在那里得到自治区党委副书记邓存伦和北京军区副政委张南生的帮助。邓存伦是我在延安中央党校的同学。张南生是老上级。红燕和红森1970年底从笔架山跑出去当兵,路过北京,无家可归,也得到张南生、林纫篱夫妇的照料,留宿;到福州后,由福州军区副政委佘积德和福建省委副书记卓雄安排到部队服役。当时,还曾有些担心孩子会被造反派揪回来。但不久传出,毛主席说,走后门当兵也是革命的。专案组没有追究。在我身陷困境时,朋友伸手援助,让我感到难忘的温暖。
下面一段是王岫联的记忆。

王亮同志是中医,红宇在小学被传染肝炎,同时发现了好几个孩子得病。这是1969年冬,我们是专政对象,孩子病了,医生不敢开药。我记得我带他去佳木斯医院验血证实肝病,我都要急死了。在佳木斯住了一个晚上,我回到笔架山农场,当时医院医生只说让吃葡萄糖,打球蛋白,他那儿还没有,我四处求人。还好,鲁毅搞了几盒,李黎搞了几盒,刚好刘复之出来工作,在上海搞了几盒,部里去的大夫说打一疗程就行了。“三高”我想尽了办法。最后球蛋白太多了,剩下的又不敢送人,这个情况,没被整过的人不好体会到。我叫刘红宇喝了,现在听了好笑,当时可紧张了,宇儿没留下后遗症。这个三斤鸡蛋票,没敢去买,也不想去买,当时发工资,有钱,不去请假买鸡蛋,所以这个票就留下来了。可惜现在的孙子们不懂。
王岫联1996年9月10日追记

第二十四章 周总理批“关门不管事”

在“砸烂公、检、法”中,谢富治使出绝招,把公安部北大门挂着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安部”牌子也摘掉了。
周总理对公安部不抓业务,曾当着李震和我的面表示很不满意。在周总理的督促下,1970年,谢富治、李震被迫从“五七”战校陆续调回一些干部。
1970年4月,我从笔架山调回北京。军代表杨发仁送我回来。在沈阳火车站换车,吃了两毛钱一碗的面条,市场显得很萧条。
回到北京,我参加了学习班,同二十多位调回的干部一起学习“正确对待文化大革命,端正态度”。
不久,施义之带着我和十几个干部到上海、广东、湖南做调查研究。到了广州车站,在迎接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叫了我一声“刘老师”,施义之愕然,我也感到突然。原来,这是广东省公检法军代表、保卫组长赵国楠。我和赵快三十年不见面了,几乎忘了。1942年在太行山上,赵国楠参加过一二九师锄奸部办的训练班,我给这个班讲过课。
1970年6月22日,中央批准中共公安部核心小组的名单:李震为组长,于桑、曾威为副组长,成员是施义之、赵登程、刘复之、张其瑞。同时批准成立公安部革命委员会,李震为主任,核心小组成员为副主任。张其瑞是公安部造反派的头头、原劳改局干部,被谢富治、李震等人破格提拔。7月3日,部核心小组、革命委员会正式宣布成立。
施义之对公安保卫干部存在一些偏见,不知道是怎样形成的。他亲自告诉过我,曾在新四军中当过团的特派员,是老保卫干部。

第二十五章 第十五次全国公安会议周总理肯定十七年

在周总理督促下,1970年12月12日公安部在北京召开第十五次全国公安会议,至1971年2月11日结束。会议开了两个月。谢富治病倒了,但仍卧床指挥。由李震主持工作。
谢富治、李震给这次会议确定的议题是:以路线斗争为纲,批判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重建公安队伍,部署公安工作。
会议涉及的关键问题是:建国以来十七年的公安工作是不是执行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公安干部的绝大多数是不是好的和比较好的?围绕这两个问题引发了争论。众多的军代表对搞极左表示不同意而有所抵制。有的仗义执言。华东组组长、山东省革委会副主任兼公安机关军管会主任、原济南军区副司令员张铚秀,中南组组长、广东省保卫组组长、原广州军区政治部保卫部长赵国楠是典型代表,他们明确表示不赞成否定十七年的公安工作,不赞成否定绝大多数公安干部是好的和比较好的。
1971年1月10日,党中央派纪登奎、李德生、汪东兴亲临指导公安会议。他们传达毛主席的指示:对公安工作要一分为二,也还有好的,不要批得灰溜溜的。毛主席这句话鼓舞了人心,对于正确估价公安工作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2月7日晚,周总理在人民大会堂福建厅接见第十五次全国公安会议领导小组成员。李震要我汇报。周总理仔细听着,不时提问和插话。周总理表情凝重,他逐个询问省、市、自治区公安厅、局长的状况。我据实回答:都打倒了。在会上,周总理即席讲话。他尖锐批评:公安部关门不管事,统通下放,是你们带的头。还不给扣方向路线错误的帽子。第二天接见会议全体代表时又讲了话。周总理突出阐释了毛主席对公安工作要一分为二的精神,讲述我国公安保卫工作的历史经验。周总理针对公安部党的核心小组的争论,明确提出新中国十七年的公安工作是毛泽东思想这根红线占主导地位的,公安干部绝大多数是好的和比较好的。
周总理向全体代表说:这十七年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这条红线领导全国,不然怎么会有今天?不能说文化大革命以前是黑线统治着,这种说法简直是不可想象的,等于否认毛主席的领导,否定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周总理说:好多次公安会议的文件,都是主席亲自修改审批的,有的是主席亲自写的,一共开过十四次公安会议,毛主席亲自过问的有十次,而且还有很多具体指示。周总理指出:广大干警是听毛主席的话的,主席指示符合广大群众的要求,干警是执行的。各条战线中,主席管得最多的,一个是外交战线,一个是公安战线。主席对公安战线的指示也是最多的。当然各个时期主席的注意力各有侧重,有时对公安管得少些,比如三大改造时期。周总理说:做公安工作的同志,如果没有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是非常危险的。
周总理的讲话是我当场作的记录,迅速整理出来以后送给李震过目审阅,而后传达。
(图为1971年李先念会见外宾后合影,前排左二刘复之,左三李震,左七于桑,左九施义之,左十梁毅。第二排左二程诚,左九张其瑞。第三排左一唐允松,左二路群,左三陆石,左五于珍。)

在公安机关处在极为困难的时刻,周总理挺身而出,起了极大的作用,给了广大干警以支持和鼓舞。周总理的功绩不能忘记,永志史册。
这次会议,提出了加强公安队伍建设,加强侦察、保卫和社会治安管理,恢复和整顿劳改单位等措施。第十五次全国公安会议以后,各省、市、自治区一批公安领导干部和业务骨干陆续调回公安岗位,公安部恢复了对地方公安机关的业务指导。但由于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的干扰和破坏,周总理的讲话精神没有得到全面贯彻落实,很多老公安干警仍然得不到正常使用,各项业务恢复缓慢。

第二十六章 “算旧账”、受批判

1973年,公安部发生了“算旧账”问题。所谓“算旧账”,这是指我和于桑利用第十六次全国公安会议、利用评价建国十七年来公安工作的是非,算“文化大革命”的账,为刘少奇、彭真、罗瑞卿的“修正主义路线”翻案。
这件事的背景是这样的:
1970年,在批判陈伯达的“批陈整风”中,在不同的小组会上,我和于桑各自发表了意见,我们没有串连,但不约而同地反映了我们对“文化大革命”的不满。
1971年9月13日,林彪乘飞机叛逃国外摔死。在“批林整风”中,我又情不自禁地说了一些心里话。
1974年1月,施义之等人整理、印发《刘复之否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攻击中央领导同志的材料》。这时我因李震自杀已被关押,接受审查。
这份材料的原文如下:

三个月来,我部广大干部、职工,揭发出的大量事实说明,这几年,刘复之勾结于桑,在批林整风运动中,玩弄两面派手法,搞阴谋诡计,挑起算旧账,否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妄图翻案、复辟。现将他主要问题整理如下:

一、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1971年春,刘复之对人说:“在文化大革命中,我什么都没有学到,就学到个搞两面派。”
1972年,刘复之说:“在九次路线斗争中,搞了扩大化”。“如果十次路线斗争像九次路线斗争那么搞,就把军队搞垮了”,“他们(指军队同志)的屁股就要撅到天上去了”。过去批评我时说,批在刘少奇身上,痛在你的心上,现在我也要说,批在林彪身上,痛在你的心上了。
1973年4月,谈到各地群众上访的情况时,刘复之一再说:“信访工作要有准备,长时间为文化大革命遗留下来的问题擦屁股,这个屁股一时半时擦不光。”并说:“不要怕说右倾,不要怕说为敌人翻案。”
1973年10月初,刘复之说:“文化革命把基础工作破坏了,伤了元气,要恢复也得三五年时间。”
刘复之还说:“这几年有的地方无产阶级专政削弱了”,“要经过相当大的努力,才能恢复到1965年的水平”。
1972年9月7日,刘复之在核心小组会上说:“清队中有扩大化的偏向,敌我矛盾搞多了,伤了一些人。特别是抓起来一些人,影响很不好。”刘复之在修改一个材料时写道:“清队中捕人过多,一度造成人人自危,不敢说话的不正常空气,后果很坏。”同年11月全国劳改工作会议上,当有人谈到文化大革命中劳改干部受到冲击时,刘复之说:“整干部不是劳改部门的特殊问题,整个的是打击一大片。”
1972年9月,刘复之攻击三支两军说:“如果说军队贯彻执行了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那还要批林整风干什么!”刘还讲:“军队和地方是一对矛盾,军队是整人的,地方是挨整的”,“文化大革命后,到处都是穿军衣的掌权,他们说了算”,“军管是个障碍”。并多次在背后谩骂军队同志:“他妈的,黄牛黑卵子,他就是另一股劲。”
二、挑动算旧账,进行反攻倒算。
1972年5月12日,在技侦工厂全体职工大会上,刘复之说,机关批林整风中有四怕:怕批到无产阶级司令部头上,怕说为刘、彭、罗翻案,怕说反军管,怕说为自己翻案。然后他煽动说:“这些顾虑应该打消,没有什么可怕的。”他在背地里还鼓动一些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冲击的同志说:要“敢于当面提意见”,“这是一场斗争!”“老同志要敢于讲话”,“要积极一点”,等等。
1972年8月至11月,刘复之伙同于桑(部党的核心小组副组长、副部长)在核心小组和核心小组扩大会上,带头算旧账,并翻箱倒柜,查阅了文化大革命中的档案。刘复之说:“对极左还要批,批透了才能巩固文化大革命的成果,下边的极左可能比北京还厉害。当前的主要问题是怕右。”“夺权问题,现在还说大方向是对的,我看不妥,尽管谢副总理讲了。”
1972年10月,刘复之在一份材料上批注:公安部在文化大革命中,是“执行了林线,实际上是方向路线错误”,“使公安工作受到严重后果”。
1972年,刘复之通过批发文件、召开会议,妄图把算旧账之风吹到全国公安系统去。11月全国劳改工作会议上,刘以批判林彪所谓极左路线对劳改工作的破坏为名,煽动算旧账。他多次要把公安部算旧账的材料印发到会同志,并向到会同志说:“我们公安部的错误是政治性错误,是方向路线性错误”,“最核心的问题,一是否定十七年,一是整干部”。他还说:“钟不敲不响,话不说不明”,“要大家敞开思想,畅所欲言”,“要尽量多揭露一些问题,走火也不要紧”,“不要怕说否定文化大革命,否定军管”。
三、对抗中央关于纠正算旧账的指示。
1972年10月14日,核心小组会上传达了毛主席关于批林整风中不要纠缠历史旧账的指示后,刘复之说:“海军纠缠的是62年以前的事,公安部解决的是文化大革命中的问题,同海军不一样。”
1972年11月底,中央领导同志批评算旧账的错误后,刘复之却在背后对人说:“旧账现在可以不算,但他们总有一笔账”,“当前还是解决路线问题,是要肃清极左思潮的影响嘛!”
1973年春,在第十六次全国公安会议期间,刘复之说批评算旧账是“抓小辫子”,并私下影射攻击说:“官大表准,枪打出头鸟!”会议后期,中央负责同志提出于桑、刘复之在会上作个发言,刘又私下同一些人研究对策,与于桑统一口径,回避算旧账的实质。刘在发言中还影射攻击文化大革命否定了公安工作十七年,否定了干部大多数,并把自己受审查、下放劳动说成是受错误路线迫害的。
1973年7月,核心小组召开扩大会议解决算旧账问题,刘复之表面上承认错误,但背地里却抵制批评,说什么:“以后看嘛!”“我看这个会议怎么结束!”
四、为复辟夺权作组织准备。
1972年,刘复之亲笔写了六句黑话:“智有所用,高抬贵手,笔下留情,还我财富;派性上去的要下来,派性下去的要上来。”(刘复之注:这是我的记录,是哪位领导人说的已记不清楚,不过我认为说得好。)作为他搭配班子的纲领。9月7日,在核心小组会上谈到干部配备问题时,刘复之说:“一、不要越级提拔干部;二、极左(指文化大革命中的造反派)严重的,没有检查认识的,不能提拔。”刘复之还对人说:“对被押的干部,也准备先安排,留上位置。”同年10月,刘复之背着核心小组,炮制了一个搞复旧,反对老、中、青三结合的领导班子。
1972年6月7日,刘复之见到安保组结合的一位青年干部参加部办公会议,很不满意地质问秘书组负责人:“安保组没有别人吗?”并说:“你们通知开会时要说清楚,让那些原来是司、局级的大组负责人来参加,不要叫些乱七八糟的人来。”算旧账时,刘复之以整顿组织、肃清林彪极左思潮为名,指令办公室撤销了部革委会委员、工人张锡武同志在司机班的领导职务。
1973年4月,刘复之亲自筹组“外国情况研究室”,他指名调的人,有的政治历史问题尚未结论,有的是假党员还未作组织处理,有的历史社会关系复杂。刘复之召集这些人开会时说:“凡是人家不要的,我都要,我不怕说我招降纳叛!”
刘复之也包庇一些有政治历史问题和犯有政治错误的人,甚至为攻击中央领导同志的人翻案。他还伙同于桑将谢富治同志曾批示不适合在公安部工作的三名干部(刘复之注:指顾林昉等三人,我认为适合在公安部工作),先后调回部里。事前,有人将谢富治同志批示告诉他,他却说:“那有什么了不起,你们写报告,我来批,如你们怕写,我来写!”核心小组决定追查某人的一个政治错误,刘当日深夜偷偷打电话,要那位同志“作好精神准备”,事后还嘱咐:“你可不能出卖我呀!”
1972年以来,刘复之百般笼络文化大革命中受审查和被关押过的人。他向被关押人的家属通风报信说,某某人的问题中央领导批了,快放出来了。他还别有用心地向被关押人的家属出谋划策,向中央写信,请求保外就医。他向监外治病的人说:“你们好好休息,位置给你们留着!”
五、把矛头指向毛主席和中央领导同志。
1972年9月7日,在谈到毛主席批示“照发”的中发[1968]142号文件时(刘复之注:这个文件是指在康生、谢富治授意下,北京市公安局军管会负责人刘传新等人炮制的题为《旧北京市公安局反革命集团与美、蒋、日、英、法等特务勾结进行特务间谍活动的一些情况》的报告。这个报告无中生有,颠倒黑白,诬陷北京市公安局和公安部进行的反间谍侦察工作是“资敌通敌”。下发后,不仅使公安部和北京市公安局曾主管侦察、情报工作的十多名领导干部蒙冤被捕入狱,而且使各地公安机关许多从事侦察、情报工作的领导干部和秘密力量也被诬以“资敌通敌”、“反革命”、“特务”等罪名而受到残酷迫害,对公安工作起了极恶劣的破坏作用。1979年2月,经中共中央批准,由公安部下发通知,撤销中发[1968]142号文件),刘复之胡说:这个报告“是典型的否定一切。当然,主席批了这个报告”。并伙同于桑几次要北京市公安局向中央写报告,收回这个文件,被北京市委顶了回来。
1972年10月,刘复之污蔑经毛主席圈阅的公安部1968年5月28日清队情况报告(刘复之注:这个报告诬蔑公安部的各级领导干部是由叛徒、特务、走资派、反革命组成的“反革命黑帮”,“完全和美帝、苏修、蒋匪站在一条线上”。声称揭出属于敌我矛盾的重点分子205人,约占公安部干部总数的14%;逮捕、拘留35人,等等),“是受极左思潮的影响”,“很多东西批过了头”,“出现了否定一切的倾向”,等等。11月,刘复之伙同于桑,不顾核心小组其他同志的反对,坚持删去毛主席圈阅、谢富治同志签发的字样,将这个报告印发给全部干部、职工批判。
1972年,刘复之曾多次以批林彪所谓极左路线为名,别有用心地要批判“砸烂公检法”这句话。并说:“文化大革命中,把公安机关搞成了臭狗屎。”
1972年下半年,刘复之说:“外国人也知道中国文化大革命,上海是带头的,是搞的‘左’的。”刘复之明知公安部技侦工厂交出和收回都是中央领导同志决定的,却于1972年5月12日在工厂大会上攻击说:“文化大革命交出工厂,是受极左思潮的影响,搞过了头。我就不同意有人说过去交工厂是对的,现在重建工厂也是对的。这是一贯正确论,到底有个是非没有?!”
1973年9月5日,中央领导同志在《公安部电话摘报》上批示:“杭州市已发生两起爆炸事件了。‘五·三’案件至今未破,看来杭州公安机关的工作值得研究。结合蓬皮杜访杭请公安部派人去查查这个单位的状况。”李震同志看后,批注:“明日办公会议讨论研究执行办法。”于桑消极对抗,在他的名下注:“明天上午请假,要与别人谈问题。”刘复之紧密配合于桑,进行对抗,注上:“我明天上午北京医院预约好作胃肠照相,要二三小时,请假。”
1972年春,当有人同他谈到谢部长是好部长时,刘复之说:“好部长,好部长,把公安部都搞光了!”
六、文化大革命以前的反动言论。
1966年2月6日,谈到罗瑞卿问题被揭露时,刘复之极其恶毒地影射攻击说:“罗瑞卿这次出问题,真是晴天霹雳!”“你们看过一部苏联电影吗?片名叫做苏沃洛夫,他是个元帅,很能打仗,功劳很大,后来因为爱跟皇上顶撞,被撤了职,坐着马车回老家去了,非常凄凉,失去了皇恩啊!”
1959年庐山会议后,刘复之同叛徒徐子荣(刘复之注:“文化大革命”初期,林彪、江青等人制造了“六十一人叛徒集团”冤案,把1936年薄一波等61人经中共中央批准出狱定为“叛变自首”。徐子荣是其中之一。1978年12月中央已予平反),私下污蔑说,对彭德怀的斗争是“残酷斗争”,“吃不消啊!”
1965年冬,叛徒徐子荣就杨尚昆被撤销职务问题,向刘复之散布攻击毛主席的反革命言论时,刘复之影射攻击说:“办公厅主任难当!”
1961年,刘复之借“信阳事件”,恶毒地咒骂说:“无产阶级专政可厉害啊!因为什么都是集体的,卡的死死的,搞不好比国民党还厉害。在国民党时代,老百姓生活没办法还可以自由外出谋生,现在只等死。”

以上材料是发给公安部机关干部供批判用的,我出狱后,时任政保组负责人刘坚夫交给我一份。括号里是我现在加的注。当时他们编印这个材料,目的是给我扣上这几个大帽子,如“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挑动算旧账,进行反攻倒算”,“对抗中央”,“为复辟夺权作组织准备”,“把矛头指向毛主席和中央领导同志”等。
1973年2月12日至5月10日,在北京召开了第十六次全国公安会议。会议的主要议题是批林整风和加强公安工作,但很快就调转矛头,批判我和于桑“算旧账”。在强大的压力下,4月16日上午,我做了检讨。后来改成书面检讨,全文如下:

过去我对林彪反革命的修正主义路线的极右实质认识不清,批林联系公安实际时强调了批极左。还在1971年夏天,在批陈整风中,我就把陈伯达、王力、关锋、戚本禹只看成是搞极左的,没有看清这些老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反共分子的极右的反革命实质。例如,我在组织起草公安部在国家机关批陈大会上的发言时,把陈伯达一伙提出的“彻底打碎旧的国家机器”的口号,说成是极左口号,没有抓住本质,深刻揭露和批判他们的反动实质。
1972年批林整风运动开展以后,我又延伸了在批陈整风形成的概念,强调了批林彪及其死党煽动和利用极左思潮。对林彪及其死党在某些时候、某些问题上煽动和利用极左思潮来掩盖他的极右实质这个反革命两面派手法,认识不清,因而在联系公安实际时,继续强调了批极左。
在我经手办的事情中,主要有三件事反映了这种思想:
(一)1972年,《公安部1972年公安工作要点》里面的批林整风那一段,在联系公安实际时,写了下面一段话:“彻底揭发批判林贼及其一伙鼓吹唯心论的先验论,反对调查研究,搞逼、供、信;散布极左思潮,大搞形左实右,混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否定一切,抹煞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在公安战线的主导地位,把广大公安人员说得漆黑一团,阻碍毛主席干部政策的落实等罪行,肃清其流毒,纠正那种违反毛主席革命路线和政策的错误倾向和不正之风。”现在看来,主要的缺点错误是:我在批判林彪及其死党干扰破坏公安工作的罪行时,指导思想是强调批极左的,没有抓住林彪路线的极右实质,没有把批判林彪及其死党对公安工作的干扰破坏同他们妄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复辟资本主义这个极右实质挂起钩来;没有强调指出在批林整风中必须严格区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把批判的矛头紧紧对准林彪及其死党。如“把广大公安人员说得漆黑一团”这一条,就没有指出必须严格分清林彪及其死党的恶毒攻击与少数好人一时说了某些过头话的界限。
(二)1972年4月至11月,《公安工作简报》先后转发过各地有关批林整风联系公安实际的九个材料。这些材料反映了广大公安人员对林彪反党集团的无产阶级革命义愤,表现了公安战线对粉碎林彪反党集团这场严重斗争的革命精神。比如说批林彪及其死党唯心论的先验论,批林彪及其死党恶毒攻击无产阶级专政,批林彪及其死党“怀疑一切,否定一切”的反动口号,批林彪及其死党否定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在公安工作中的统治地位,批林彪及其死党的“政治可以冲击其他”,批林彪及其死党的“打人有理论”,等等。但是,在转发这些材料时,由于思想上没有认清林彪路线的极右实质,《简报》的毛病,同工作要点也相类似。在转发这些材料时,也看不出在批的靶子中,有不科学、不准确的问题,如批“精神万能论”等。这些错误的责任在我,不在各地。
(三)去年11月在公安部召开的劳改工作会议上,搞了一段批林。我有一篇《深入开展批林整风,肃清林彪修正主义路线在劳改工作中的流毒》的发言。在批判林彪路线的实质后,联系林彪及其死党对劳改工作的干扰破坏时,归纳了五个否定:(1)否定劳改工作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统帅下取得的伟大成绩,大砍劳改单位。(2)否定劳改机关无产阶级专政性质和作用,大放三类人员。(3)否定党的劳改政策,煽动极左思潮。(4)否定无产阶级政治挂帅,鼓吹“精神万能”。(5)否定劳改工作干部绝大多数是好的和比较好的,打击一大片。现在回头看,很大的一个问题,仍然是没有认清林彪路线的极右实质,在指导思想上,还是强调批判林彪及其死党利用和煽动极左思潮。在我的发言中,虽然指出了批判林彪及其死党的干扰破坏和我们工作中发生的缺点、错误和偏向,在性质上是根本不同的;指出了由于缺乏经验,我们工作中的缺点、错误是难免的;讲到了不论前十七年还是近六年,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始终是占统治地位的。但是由于思想倾向是强调批林彪的极左,只看现象不看本质,所以仍然是错误的。以上几件事,完全足以说明我对林彪路线到底是右还是“左”,思想认识是模糊不清的。

总起来可以看出,我在1972年那个时候,认为“文化大革命”是搞“左”了,林彪是极左。这种说法,本来不是什么错误,历史上从极左跳到极右的人物也有过。但我被当时的领导人抓住不放,说我批“左”是错误的,逼着批右,逼着检讨。不管你“批陈”也好,“批林”也好,都声称不能伤害“文化大革命”。其实,我内心里没有否定“文化大革命”的思想,那个时候,我没有那么高的水平,也没有那么大的胆量。

第二十七章 破获苏联间谍案

1972年6月,从境外潜入的苏联间谍李洪枢被沈阳市公安局发现。李洪枢窜到黑龙江省宁安县时被县公安局捕获。
这个间谍是苏联情报机构派遣进入我国的。
经过周总理批准,成立了李洪枢专案组。我担任组长。总参三部副部长梁毅、北京市公安局副局长程诚为副组长。成员有公安部政保组副组长(原政保局副局长)刘坚夫、北京市公安局军管会主任刘传新、公安部技侦组副组长路群、总参三部三局副参谋长赵焕奎、公安部处长顾林昉、科长张泰臣、北京市公安局科长王育瑛等。侦破的实际工作是刘坚夫、顾林昉等操作的。
因为案情重大,采取的措施都由部党的核心小组组长李震和副组长于桑签署,有时也由李震和我签署上报。
专案组利用李洪枢展开反间谍工作,争取“逆用”,把他反派出去。
李洪枢,黑龙江省人,1942年出生,吉林大学化学系毕业生。1967年4月,李洪枢越境外逃苏联,被那里的情报机关录用。李洪枢从境外写信策动他的二哥李洪涛一家五口也越境外逃。
据李洪枢交代,1970年,他经历了苏联情报机关的审查和能力检验,进行了长时间的训练,训练搜集情报、收发报、跟踪、英语、摄影、驾驶、射击、格斗、泅渡、滑雪、医护等各种技能。还给外逃的二哥安置在反华电台工作。李洪枢越境潜入时,有专人护送到我国边境。
在“文化大革命”的特殊情况下,我们公安机关能够捕获李洪枢,这明显反映了我们专业部门仍然拥有强大的群众基础和技能,也保持了一度曾被砸烂的上下协作、行动一致的传统。
从捕获李洪枢到破案共约19个月。在我掌管期间,写过二十多次请示报告。周总理听过三次汇报,详细地询问细节。而我们在方针、政策以至工作方法、注意事项上都得到周密明确的指导。
(左图为刘复之、王岫联夫妇与子女红林、红燕、红森、红宇在公安部东大殿家门前留影)

1972年10月18日晚,周总理在人民大会堂福建厅召见李震、我、刘坚夫、赵焕奎等,询问李洪枢案件的进展情况。李震要我汇报,当讲到李洪枢是由苏联情报机关护送到新疆布尔津某生产建设兵团招待所时,周总理问:苏特进来都是有人护送吗?我回答说:根据已知材料,有些是有人护送的,新疆边境线长,空隙大,漏洞多,特务潜出潜入的口子多。从1968年以来,已抓住特务40个,黑龙江抓住30个。这些抓到的特务大多是碰上的,事前没有情报反映。周总理点了点头。在总理面前讲真话,反映实际情况,我心目中没有丝毫贬损公安工作之意。总理表示理解。后来,在1976年的“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中,造反派指责我污蔑侦察工作。这种指责既是无知也很可笑。
“文化大革命”时期,政保工作是谢富治“砸烂公、检、法”的重点,很多骨干都被关进了监狱。侦察业务被谢富治当成搞“小点子”而受到严重摧残。
李洪枢潜入的过程并不算很神秘。
1972年6月5日李洪枢入境。6月23日李到沈阳市某工厂找人。厂里24日就向市公安局报告了,反映有个人到工厂来找寻一个干部,形迹可疑。可以看出,广大群众干部保持着可贵的警惕性,情况反映迅速准确。李洪枢找到的这个干部,原来是李洪枢的密友。李外逃前曾在这个干部家里藏匿多日,这个干部还曾资助李路费。沈阳市公安局注意了这些可疑迹象。在调查中,侦察人员让知情的群众辨认照片,一致认定这个人就是李洪枢。但这时李洪枢已经离开了沈阳,去向不明。辽宁省公安机关给黑龙江、吉林、山西等地通报了情况,要求协助监控。
长春市公安局立即进行了清查。对车站前的工农兵旅店从一层查到了三层,没有发现可疑迹象。可是,李洪枢恰恰住在这个旅店的四层楼上,因而漏掉了。
黑龙江省牡丹江市公安机关对李洪枢的老家布置了监控。6月29日上午,宁安县东站出现了李洪枢,由他的堂妹带回家里落脚。这时,宁安县公安局果断地逮捕了李洪枢。在审问中,李洪枢供出,在住宿的旅馆里,放置有一个纸盒,装有一管牙膏,一本新华字典,一本小学生用的算草本,一小盒驱虫灵药丸,人民币500元。李洪枢做贼心虚,一接触,就承认了自己是潜伏进来的特务。我们也迅速查出李洪枢携带的密写纸、显影药、微型放大镜,以及接收间谍电台盲发密电的联络时间表、一次性密码等特务活动的物证,证据确凿。
依靠群众,走群众路线,是我们工作的传家宝。任何时候都不可忘记。
7月1日,李洪枢被押送到北京,由公安部监护。
李洪枢在惊魂未定中,口供出现反复,半真半假地编了潜入的路线、过程和任务。
开始时,编造假名字。后来才承认是越境逃苏的李洪枢。
李洪枢供称,外逃后,被带到“一个地方”接受训练,这是情报机关专门为训练间谍假设的组织。李洪枢故意散布一些含混不清的疑点,隐瞒了一些重要情节。
在李洪枢案件中,我们成功地使用了各种侦察手段和技术手段。无可争辩的事实粉碎了对于隐蔽斗争的无理指责,粉碎了对公安机关“资敌、通敌、养敌”的污蔑。
李洪枢案于1974年1月15日破案。随后,新华社作了公开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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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标题 : Re: 《昨 天》第二五四期
帖子发表于 : 周一 9月 02, 2024 4:4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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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上访浪潮

1972年,出现了到北京上访的浪潮。上访人员越来越多,到党中央、国务院、公安部上访的经常拥挤着几百人,管吃管住,应接不暇。因为“文化大革命”把方方面面的组织机构、政策、法律都冲击了,一时出现求告无门,接待处理也无所适从。
上访人员多半是冤假错案的受害者及其家属,问题难以解决,也引起了一些治安问题。周总理很着急。在一次会议上,周总理指定我负责,由公安部集中各部门的意见,起草解决问题的方案。
我回到公安部向李震做了汇报,并立即组织当时办公室信访组的郝彦、李恢强、张镇等同志与各有关部门联系,深入调查研究,收集情况、问题和意见。在这个基础上,我主持起草了给中央的报告稿。经过三个来月的紧张工作,反复征求意见,仔细修改,定稿、会签后,上报周总理。
1972年12月22日,中共中央批转了这个报告,即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室、解放军总政治部和公安部《关于加强信访工作和维护首都治安的报告》。这个报告重申和阐明了肃反政策界限,划分农村阶级成分,处理户口迁移、工资、劳保、退职退休、优抚、救济以及处理被开除、被遣散、被疏散、非正常死亡等一系列政策规定,强调对搞错了的应该纠正,并做好善后工作,解决了当时的一些问题,也为日后的落实政策工作提供了依据。

第二十九章 废除法西斯式审查方式

原铁道部副部长刘建章的妻子刘淑清探监后写信反映秦城监狱虐待在押人员,一天只放风三十分钟、喝三杯水等问题。1972年12月18日,毛主席在来信上批示,问道:“这种法西斯式的审查方式是谁人规定的?应一律废除。”当日,周总理批告李震、杨述、吴庆彤三人,请他们联合起来办三件事:一、将刘建章保外就医,并通知其家属子女前去看望。二、将刘建章全案结论抽出送国务院李先念、纪登奎批。三、请公安部会同卫戍区将我在国务院当面提出过的要清查北京监狱待遇问题,再在年内作一次彻底清查。凡属法西斯式的审查方式和虐待、殴打都需列举出来,再一次宣布废除;如有犯者,当依法惩治,更容许犯人控诉。
李震拿着这个批件叫我阅看。他面对毛主席的质问,周总理的指示,无法说清楚问题。遵照批示,李震召集北京卫戍区、市公安局负责人研究贯彻措施,并在全市军管工作人员和干警大会上传达、部署。随后,组织工作组,重点检查秦城监狱,同时对全市各监所和监护点进行检查和整顿。通过检查,发现存在打骂虐待在押人员等严重问题。边整边改,增加了在押人员放风、送开水次数,保证吃饱、吃热、吃得卫生,适时洗澡、理发,废除睡觉不准面朝里等等不合理规定,取得了一定效果。
李震没有让我直接参与落实工作,这方面的具体情况我不了解。但是,到了1973年冬,我因李震自杀被抓进监所时,一些陋规依然存在,如只准脸朝哨兵睡觉之类。在“文革”的大形势下,改起来实在困难。

第三十章 李震自杀

李震突然自杀。
1973年10月21日夜间,李震钻到他自己住房西面的地下管道深处上吊自杀死亡。这是发生在公安部院子里的特大突然事件。
李震的住宅是一幢平房。
李震自杀以后,按照周总理的指示,立即由各方面刑事勘察专家联合进行现场勘察。结果证明,李震是从自己住房西面的一个地下管道洞口进入的,大约深入20米的地方,即是古老小亭子的下方,先咽进30多粒“速可眠”而后上吊的。
1966年9月,谢富治调李震到公安部担任党组副书记、常务副部长,掌握公安部的“文化大革命”。这时我已靠边站、受批斗五个月了。
李震到公安部以后,充当谢富治最得力的助手、最可靠的骨干。谢富治通过和依靠李震掌握公安部的全盘工作。李震自杀时,是中共中央委员、公安部党的核心小组组长、常务副部长、部革命委员会主任。在谢富治指挥下,李震领导公安部的全盘工作,红得发紫,权倾一时。
李震自杀来得突然,引起了人们的种种疑问和猜测。
经过全国著名医学专家吴阶平、林钧才、董炳琨、吴蔚然、陈敏章等人对尸体检验和公安专家的现场勘察,于1973年11月9日写出书面报告,报送中央。
这个报告肯定是自杀身死,列举证据确凿,事实清楚。李震是自己走入地下管道内吞进“速可眠”药片后上吊自杀的。
但是,施义之等人不顾现场勘察,不顾客观事实,硬说李震不可能自杀,一口咬定是被谋杀的。
施义之等人执意把自杀当成谋杀来侦破,主观臆断,怀疑一切,并把我和于桑当成“谋杀”的主要嫌疑人。
1973年10月25日午夜,中央决定对我和于桑实行“保护审查”。
我被送到在北京安定门外交通干校的北京卫戍区监护所里关押起来。到1975年2月15日释放,关了15个月又20天。成了嫌疑人中的重点对象。于桑被关押在同一个地方,以后知道关了4个月。
根据施义之事后写的材料披露,只因卫戍区司令员吴忠提出,担心刘复之被关死在狱中,才把我放出来的。
释放我出来的当天,施义之和时任中央组织部部长郭玉峰与我谈话,地点在公安部五号楼。他们摆着架势,指责我态度不好,不承认错误,声称要下放我到京外去劳动。又逼我表态,感激宽大。我顶住了。我说身体不好,要求在北京治病。我表示不存在态度好还是不好的问题,也不存在对我宽大还是不宽大的问题。施义之、郭玉峰是完全无理的。这样,他们放我回了家。
因为李震自杀而让我坐了近16个月单人牢房,坐的冤狱,坐的闷牢房,没有人搭理、提问,我回到家里几乎话都不会说了。
1975年我被释放以后,施义之等人对我继续组织审查和批判。特别是1975年12月至1976年9月,在所谓“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中,施义之和他的顶头领导把我当做公安部的典型人物,反复发动批斗。
1976年9月9日,毛主席逝世。施义之等人不允许我瞻仰毛主席遗容。不过这时,他们管不着了,我自己去看了。
1976年10月6日,我们党粉碎了“四人帮”,党和国家的大局发生了根本变化。到了这个时候,对我的批斗才不了了之。
把李震自杀当成谋杀,把无辜的好人作为“谋杀”的嫌疑犯关押审查,这是发生在公安部的冤错案件。本来是不应该有的事。
李震自杀前后是个什么情况呢?
1973年10月18日,我奉周总理之命,尚在天津办理一起匿名恐吓信案件,接到公安部里的电话通知,要我回京参加部党的核心小组会议。当天我驱车回到北京。
10月19日,因为于桑还在洛阳没有赶回来,李震让会议推迟。
10月20日上午,李震主持核心小组会议。会上,于桑、曾威因为“算旧账”问题发生激烈争论,几乎动粗。李震和我都站起来进行劝解。我说,争论问题不要这样。李震让会议暂停了下来。
21日没有开会。
22日上午9点钟左右,我接到李震秘书郑爱萍打来的电话,他说:“上班时间已过了一个钟头,李部长还没有来,我找了很长时间没有找到,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这时,我没有太在意。我问:是不是熬夜了?是不是总理有事把他找去了?我让郑爱萍到李震家里、五号楼找一找,向外面打电话问一问。
过了一会儿,郑又来电话说,还是没有找到。他显得有些焦急。这时我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要郑爱萍立即通知在家的核心小组成员到五号楼会议室碰头。当时我是管常务的副部长。
我来到五号楼下西侧会议室。施义之、曾威、张其瑞也陆续到了,于桑在部外开会赶了回来。
郑爱萍向核心小组成员汇报了上班后四处寻找不到李震的经过。我觉得奇怪,李震能到哪里去了呢?大家继续寻找。人们分成几路在院子里搜寻。我和曾威在五号楼,找遍了楼下楼上和三层的小阁楼,都没有结果。
这时,空气紧张起来,我们在五号楼的会议室里,惶惶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于桑向周总理办公室打电话,报告找不到李震的情况。在忙乱一阵以后,有人发现李震的夹大衣在五号楼的过厅里挂着,大家觉得更奇怪了。
将近上午11点钟的时候,有人慌张地跑来报告,说有两个工人查找到地下热力管道二三十米的深处,大约在李震房前东北侧那个小亭子的地下方向,发现李震吊死在管道上。这时候,大家非常震惊,我也愕然。于桑又向总理办公室作了电话报告。于桑接到周总理的电话指示:不要动现场,保护起来,不要光由公安部的勘察现场的人员下去,要立即请北京、天津的专家一块来勘察。并且要卫戍区立即派一个加强连,加强警戒,把所有地下管道口都布哨封闭。
总理的指示,非常精确。这样使李震自杀的现场保护得完好无损,又由几个部外单位的专家共同进行勘察,写出了材料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的报告。这一切,形成了施义之等人力图把自杀搞成他杀的不可逾越的屏障。
根据中央的指示,施义之、曾威等人组织调查组,进行李震的死因调查。
头两天,核心小组在一起听汇报,分析研究情况。后来,我感觉到异常了。施义之、曾威、张其瑞明显地把我和于桑撂在一旁,有些活动不通知我参加,甚至连核心小组向周总理的汇报,也不通知我去。因此以后的情况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李震尸体搬到了大礼堂时,施义之提议核心小组成员去看看。有一个同志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就是北京市公安局副局长刘汉臣。刘汉臣主管刑事侦察。我们到大礼堂的楼下小休息室时,刘汉臣在一旁站着,没有说话。
李震尸体平放在两张小桌子上面,用一块白布蒙着,头露在外面。我看了看,能清楚看出李震的舌头从侧面伸出,舌尖被牙齿咬着,这表明是生前上吊自杀身死的。面对这种情况,我的心情不好,也很纳闷。事后造反派造谣诬陷我当时表现幸灾乐祸,这纯属胡说八道和蓄意陷害。
可是,在李震上吊自杀的事实面前,施义之等人却反常地坚持说李震不可能自杀,肯定是被谋杀的,要侦破。
但我没有料到,施义之的疑心竟是冲着我来的。事隔几年之后我才知道,公安部老法医赵海波在看了李震遗体后曾脱口说出是自杀,还有外省来的法医也反映是自杀,他们因此受到审查。从此没人再提“自杀”这两个字了。
在李震自杀以后的四天里,五号楼被怀疑是“出事”的地方。周总理指示封闭五号楼。我们部领导人集中转移到东大厅办公和活动。
23日、24日、25日这三天,施义之让一些人排队、研究谋杀的可疑线索、对象,回忆李震当天的活动,逐人逐次排查接触过李震的人,以及来往的电话等,寻找谋杀的可能线索。由于重点在寻找他杀依据,情况被人为地搞复杂了,也弄混乱了。
但同时,自杀的事实也进一步显露出来。
办案人员从李震穿的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十片“速可眠”,在地下管道李上吊的地方,又捡到掉在地上的若干片“速可眠”,加上解剖时从胃里取出的30多片,正好100片。
公安部机关卫生所反映,几天前,李震亲自向卫生所小杨要过一瓶100片的“速可眠”。
在李震办公室里,发现有把剪刀放在桌面上,窗户上的尼龙绳被剪断了。刑事技术人员检验,这个剪刀和尼龙绳子被剪断的切口是吻合的,粘附着同样的纤维丝。而且桌面上、剪刀上都只留有李震的指纹。地下管道里留下的指纹、鞋印,也只是李震一个人的。
上述重要证据表明,李震是自杀,不是他杀。可是,施义之一口咬定“李部长不会自杀”,并声称,“不破此案死不瞑目”。
24日,我清楚地感觉到被施义之等人怀疑上了。25日晚上,我被告知到中央开会。这时已将近午夜12点,小雨霏霏。
我们从公安部东大厅出来,曾威和于桑坐一辆车,施义之和我坐另一辆车,一前一后,相隔只有几步,都披着军大衣,从人民大会堂北门进入。往常,参加中央的会议是朝东往福建厅走的。这次相反,我们被领着朝西往新疆厅方向走去。突然间,埋伏两厢的人冲出来抓住于桑,于桑回头看我,披着的军大衣掉落在地上。我还没反应过来,从两旁出来的人已把我架住了。我亲历了“突然袭击”的刹那感受。
我被带到西大厅的东北角,进行搜身。中央办公厅副主任、警卫局副局长杨德中进来向我宣布:“中央决定对你保护审查。”只说了这一句话。我没有任何对抗的动作。我即时反应说“好嘛”。我心里明白,这个逮捕的决定是经过中央作出的。不过,这下搞错了,完全搞错了。我没有想象到中央会采取这样严厉的方式来审查。
这个时候已是10月26日凌晨。我被架着进入电梯下到大会堂西北门的院子里。这里已有北京卫戍区的吉普车在等着。我上了车,两旁坐着监护人员,车子朝着南长街方向开去。我料到将被送到安定门外交通干校那个监护所去,而不是到秦城监狱。这条路线我很熟悉,我曾几次到这个在交通干校的监护场所审问过人。到秦城监狱的路线我也很熟悉。
我被关进在安定门外交通干校的北京卫戍区监护所单人牢房里。这个被改做监狱的交通干校,院子里有三座两层小楼。关我的是北楼二层靠西头的一间。牢房的代号是“251”。我这个房间曾经关过王恩茂,墙壁上留存有造反派乱写乱画打倒谁谁的字迹。后来,我在中楼和南楼都关过一段时间。
事后知道,在我被拘押的期间,施义之等人发动公安部机关开展对我的大规模揭发批判,逼迫很多人发言表态,又派人四处调查,讯问我的亲属,我的一些同事、战友也受到审查,还查到了我的出生地广东省梅县。这个冤错案件,沾染着浓浓的“文革”色彩。
事后知道,1973年10月23日、25日,中央政治局接见公安部核心小组成员时,周总理曾指出,李震之死存在着自杀和他杀两种可能。但这两次会都没让我参加。
施义之等人始终坚持李震是被谋杀的。
事后知道,1973年11月11日,正在中央“读书班”学习的祝家耀(十届中央委员)、杨贵(十届中央候补委员)被派到公安部工作,任核心小组成员。祝家耀是王洪文的“小兄弟”,是一起造反起家的。祝家耀进驻公安部以后,完全同施义之站在一起,武断认定,“公安部的阶级斗争白热化”。在这种错误思想的指导下,公安部机关一度被搞得乌烟瘴气。
施义之还把李震自杀同所谓“算旧账”联系在一起。他们以查“于、刘的问题”为名,先后调阅了所谓“算旧账”和批判“算旧账”时的一些同志的发言,查阅了我在第十六次全国公安会议和第七次全国劳改工作会议上的发言以及有关文件,调查了我在检查“算旧账”时找一些老局长座谈的情况,以及“五七”战校从黑龙江迁回秦城的情况等。后来,从祝家耀保存的材料中清查出一份名单,因为李震自杀而被公开和秘密审查的干部职工有133人之多,其中局级以上干部29人,处长级干部31人。
据王岫联回忆,我被抓走的第二天,就有人到我家里进行搜查。王岫联是“重点嫌疑对象”,被叫到公安部南大楼的一间办公室里,轮番逼问。先是让她“交代”李震自杀前后几天我的活动。那些人没有得到所希望得到的东西,便硬逼她“坦白”。王岫联说,我怎么说,他们就是不相信,几个人轮番地逼供,最后我干脆一句话也不说了,装“哑巴”了。这一下,他们就更恼火了,认为心中有鬼,态度恶劣。但是王岫联丝毫没有害怕,她心里清楚,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过了几天,王岫联也被抓走了。王岫联和大女儿刘红林分别被监护看管在北京卫戍区的招待所里,失去了自由。
我的二女儿刘红燕和儿子刘红森远在福建当兵,幸而得到老战友、北京军区副政委张南生和福建省革委会副主任卓雄、福州军区副政委佘积德等人的保护而未被拘捕审查。大女儿刘红林在天津工学院上学,被“保护审查”后又不分配工作;只有12岁的小儿子刘红宇在家,得到老保姆邵玉君勇敢的照顾。
李震自杀,证据确凿。
1973年10月30日至31日,在中国医学科学院副院长吴阶平主持下,一批著名专科医生和法医,对李震尸体进行解剖检查。1973年11月9日凌晨3时,由参加李震尸体检验的著名医学专家吴阶平、林钧才等签署写出了向中央的书面报告,排除李震死于他杀。当时参加李震尸体检验的人员有:刘汉臣(北京市公安局)、吴阶平(中国医学科学院)、李延吉(法医,上海市公安局)、陈仲芝(法医,广东省公安局)、吴声屯(法医,天津市公安局)、韩木林(法医,北京市公安局)、赵海波(法医,公安部)、李伯龄(法医,公安部)、朱燕(检验师,北京药品生物制品检验所)、张孝骞(内科医生,首都医院)、陈敏章(内科医生,首都医院)、王直中(耳鼻喉科医生,首都医院)、韩宗琦(口腔科医生,北京医院)、马正中(病理科医生,北京医院)、林钧才(北京医院)、吴蔚然(北京医院)、董炳琨(北京医院)。
与此同时,北京、天津、上海和广东四个省、市公安局参加现场勘察的技术人员,对现场痕迹进行了检验,于1974年2月2日上报中央《关于李震死亡案件现场痕迹物证检验工作情况报告》,也排除他杀。
1977年3月,公安部党组向中央写了报告,中央批准了报告中关于李震自杀的结论。1977年12月,公安部在第十七次全国公安会议上,向到会的省、市、自治区党委负责同志和公安局长以及公安部全体干部传达了中央批准的公安部党组关于李震自杀问题的报告。但是,都没有向我个人通告一下。我认为,我是无辜而受株连的人,无论在法律上和道义上,不告诉我都是有缺失的,不对的。
我回忆,被关进交通干校监护所的第二天,来了两个不认识的人要我写材料。我花了四天时间,细致地回忆了李震自杀前两个月,特别是前一个星期我从天津回到北京这一段的情况。我把自己的活动逐日写成详细材料,按照正常手续要求监管人员替我报送周总理和党中央。我申明是清白的,与李震之死毫无关系。
从此,没有任何人找我谈话,没有任何人提问过我。我与外界的关系完全被隔绝了,只看见五个哨兵专门看管着我。
令我不解的是,自杀现场勘察得一清二楚,为什么还如临大敌地把我抓起来,长期不释放?为什么把明显的自杀搞成谋杀去侦破?
坐牢的日子长了,异常苦闷,觉得中央直接过问这样一个案件,怎么也搞成这个样子。这时的心境与“文化大革命”中受批斗完全不一样。坐单人牢房心里十分受到压抑。蹲在小屋里,五个月不放风,不洗澡,不换衣,不说话,不准关灯睡觉,不准脸朝墙,不准自由上厕所等等,身心受到极大折磨、刺激和践踏。
冬天暖气不热,西北风飕飕地从门缝中钻进来。我要了两床被子,再把棉大衣都盖上了。
因为休息不好,特别是睡不好觉而神经衰弱,耳鸣头晕,以致一度出现幻听、幻视。
1974年,我57岁。每天在小监房里转圈,尝到了“单间牢房”“专哨监护”的滋味。大窗户封了,只能通过高高的小铁窗户,看到狭小的天空,偶尔看到一群鸽子在天空飞过。寒假期间,听到西面小学校的风琴声音,清静、寂寞、闷气。
后来,每个月可以替我买一斤点心、一卷手纸、三条光荣牌香烟。但看书不给铅笔,不让写字,我利用火柴棍炭化以后当笔,在只给看的《毛泽东选集》上做了一些眉批,也偶尔写了一点感想。释放回家以后,岫联看到这些东西,怕又被搜查去当做靶子,擦了一部分。
大概在1974年4月前后,我感觉隔壁房间晚上有声音,有人说话,影响我休息。我曾怀疑隔壁房间有人捣鬼,给我安了窃听器或其他音响。
1975年,我释放出来以后,经过北京医院检查,认定我是高度的神经衰弱,有假性幻听。在我一生里,这是受刺激最大的一次,长时间关进单人牢房,无处说话,是一种难以想象的折磨。
历史往往捉弄人。五年之后,1980年,对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侦察预审,施义之、郭玉峰都是审查对象。我曾到秦城监狱提问过郭玉峰。郭玉峰和施义之当年都曾神气一时。我明白地告诉郭玉峰:必须老实交代问题。我们的做法完全不同于“四人帮”那一套,我们绝对不搞逼供信。
回忆1973年10月26日,我被捕的第二天,老伴王岫联和大女儿红林也相继被隔离审查。同时被拘捕审查的还有秘书莫固基,老战友、天津医学院党委书记乔国铨,侄女刘漾粦、林呈瑄夫妇,刘映粦、王成夫妇,侄子刘耀粦和战友的孩子崔空防等20多人。还有一些同志和亲属包括在远郊区工作的大儿子刘畅粦也受到影响。
我的家被反复抄查,放文件的小铁柜贴过六次封条,至少搜查过六次,连线装的《二十四史》也翻了个遍。施义之和他的后台把“自杀”当成谋杀来侦破,实在很笨又可恼。
后来得知,施义之等人在抄家时从我的公文包里搜走四样东西:一、党的核心小组关于搭配各局领导班子的名单,他们混淆黑白,认定是于、刘拟定的“黑班底”,其实是在党的核心小组会上议论干部过程中我的记录。二、一张写有“老将归位,小将回营”的便条,把这当成我的罪状;其实这也是听传达毛主席谈解放干部时我记下的,施义之等人竟把这当成了我反对提拔青年干部的证据。三、我在批林整风和1973年党的核心小组会上的个人记录。四、叶剑英副主席办公室主任王守江给我打电话的记录,传达叶帅要我告诉叶道英,接触社会关系要谨慎。施义之抄走这个便条,是不对的,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施义之又为此心虚,捏造说是从我的办公室里取走的,不是抄我家时从我的公文包里拿走的,企图倒打一耙,以此证明我是“诬告”、是“翻案”。还有一份材料是我听传达时作的记录,有这样几句话:“派性上去的要下来,派性下去的要上来。”“智有所用,高抬贵手,笔下留情,还我财富。”这些话,我记不清楚是谁说的。但是正确的话,却也受到批判。
1975年5月,我从交通干校监护所释放出来已三个多月,给周总理写了一封信,光明正大地请施义之转送,反映我被关押在交通干校时经常受到隔壁房间的声音干扰,导致神经衰弱,要求治病。华国锋在我写的这封信上批示:“已告施、杨同志,刘有病先治病。此件报送总理阅批。”周总理批示:“同意先治病。交通干校的审查方法值得一查。即送小平、春桥、先念、登奎同志核阅。”邓小平批示:“同意总理批示,好好查,并应如实报告。”交通干校的审查方法的确是有问题的。后来,另外一个专案组的负责人巨光和潘汉斌告诉我,他们的审查对象也反映有声音干扰。经查实,在关我的隔壁房间的人经批准确实使用收音机。
1975年8月,我又写了第二封信,还是请施义之转报周总理。这封信反映抄走了叶剑英办公室给我打电话的记录,我认定,这种做法不对。李震自杀后,我的侄女还被追查我和叶剑英、邓小平的来往关系,逼其写揭发材料。而后又心虚把它烧掉了。
施义之等人指责我写第二封信的“矛头是指向华国锋”“分裂党中央”的。这实在可笑,乱扣帽子,根本谈不上把矛头指向中央、“分裂中央”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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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海泛舟】

文革研究的新范式与新发现
——评Andrew G. Walder, Agents of Disorder: Inside China’s Cultural Revolution

董国强

《昨天》编者按:本篇原载香港中文大学《二十一世纪》双月刊2020年10月号。所评之书后以《失序的造反:文革初期集体行动的内在机制》为书名,由阎宇、朱灵译,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

经过二十多年持续不懈的努力,美国斯坦福大学魏昂德(Andrew G. Walder)教授终于完成并出版了他的新作《中国文化大革命动乱中的行动者》(Agents of Disorder: Inside China’s Cultural Revolution,引用只注页码)。笔者在认真通读全书以后,拟从问题意识、主要议题、重大发现和理论拓展等几个方面对该书内容做些介绍和评论,希望引起更多学界同仁的关注。

一 新理念和新方法

文革研究本身并非学界的一个新话题,魏昂德本人也就这个话题出版过两本专著《张春桥和上海一月革命》(Chang Ch’un-Ch’iao and Shanghai’s January Revolution, 1978)和《断裂的造反:北京红卫兵运动》(Fractured Rebellion: The Beijing Red Guard Movement, 2009),以及20多篇论文。所以在新书的前言和第一章,魏昂德着重揭示了文革研究中的一些待解之谜——这些待解之谜实际上也是本书的研究缘起,而如何破解这些谜思则构成本书的主要内容。在魏昂德看来,文革的最诡异之处在于:1949年以后建立起来的强有力的中共极权主义政治体制,竟然在1966年夏季以后几个月的时间里濒临崩溃。在此后的一年半时间里,中国又经历了更具破坏性的社会动荡和派性冲突,有些地方甚至爆发内战。等到1968至1969年初步实现全国范围秩序重建之时,已有近一百六十万人死于非命。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是什么力量导致了这场举世瞩目的动乱?一个强有力的集权国家缘何会如此迅速地陷入“全面内战”(页1)?
这种问题意识和研究路径的形成,与国内外学界关于文革研究的现状有关。以笔者浅见,现有的文革研究大致可以被归纳为两个基本路径:其一是中共高层精英政治研究;其二是地方性的群众运动研究。关于中共高层精英政治研究的许多成果显示,毛泽东对文革动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没有他的鼓励和支持,群众性的造反运动和夺权事件便不可能发生 。但这类研究成果同时表明,毛并不能随心所欲地操控文革运动的发展进程。对于全国范围内持续数年的群众派性斗争,连毛本人也常常感到大惑不解,因而很多中央政策都对派性问题含糊其辞、左右摇摆。正由于精英政治研究无法回答一些显而易见的重要问题,一批年轻的西方社会学家和政治学家自1970年代后期开始自觉地将目光转向地方性的群众运动,魏昂德也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这种研究路径的重点关注是,文革对广大的普通民众意味着什么,以及他们如何对此作出反应 。
魏昂德进而指出,首先,现有采用第二种研究路径的研究成果主要从“利益集团理论”获得灵感,聚焦于文革初期学生和工人的活动,致力于解释学校和工厂内部政治冲突的起源,但对1967年以后出现的参与者更多、波及面更广的社会冲突则语焉不详。其次,现有研究成果大多聚焦于少数大城市,对于众多中小城市、专区和县一级的情况很少涉及。再者,现有研究成果主要是针对个别省市的个案研究;所依据的材料主要包括亲历者口述历史、地方报刊、群众组织出版物、零散的党内文件和地方档案资料;其论述方式都是围绕当地的一些重大事件,进行分阶段的历时性的描述和分析。由于文革期间各地群众运动的发展与全国政治局势的走向紧密相关,所以此类研究成果尽管在问题意识和理论依据方面各有侧重,但在论述结构、叙事内容和基本结论上大同小异。一些细微的地方性差异,并不足以形成新的方法论突破或理论观点创新(页2-4)。
鉴于上述研究现状,魏昂德试图在新作中另辟蹊径,将全国各地省级、地市级和县级的文革运动统统纳入其中,并通过系统性的研究解答以下问题:(1)在1967年初地方党政系统垮台之前,社会动员采用了什么方式,其社会覆盖程度如何?(2)1967年初的夺权浪潮波及范围有多广泛,实施夺权行动的是什么人?(3)地方政府的垮台如何重塑了当地的政治关系,并驱使两大对立派性联盟陷入相互争斗,以致不断升级的暴力冲突一直持续到1968年以后?(4)全国范围的军队干预的广泛性程度如何,军队在地方政治扮演了什么角色?(5)各地造反派组织之间暴力冲突的广泛性程度如何,为什么平息这些暴力冲突如此之难?(6)政治秩序最终是如何重建的,其代价又是什么(页2)?
与既有研究相比,本书的研究路径和论述方法也具有颠覆性。作者试图通过系统梳理1980年代中期以后陆续出版的2246本省、市、县新方志中所记载的近34000个事件,向读者展示文革期间全国范围的一般状况(前言,页x)。在他看来,这些新方志不但有关于当地文革运动的直接记载,而且有关于当地党政机构的历史概述,以及涉及当地人口、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各种统计数据——这些看似与文革无关的内容,实际上有助于研究者了解地方政权内部的结构关系和一般社会状况(页20),是从历史和社会的角度理解地方文革运动的重要背景信息。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时间里,魏昂德和他的研究团队的主要工作,是从二千多本新方志中采集各种数据,并对这些数据进行分析、梳理、归类,然后建构出各种数据统计模型。这个方法的突出特点是客观性。在这个过程中,研究者既无需预设前提,也无法控制统计结果。所有重要研究议题,都是通过对比数据统计模型隐含的结论与现有的文革历史叙事,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的。然后,他才围绕这些问题进行更加深入的研究。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尽管作者的研究从数据统计分析出发,但他清醒地意识到仅有数据统计模型是不够的,因为地方历史叙事所包含的很多重要信息,并未以数据统计的方式表现出来,所以研究者必须在数据模型和历史叙事之间来回穿梭。数据统计模型所呈现的许多问题,要求研究者更加仔细地审视地方历史叙事;地方历史叙事中所呈现的许多问题,又要求研究者更加仔细地审视数据统计模型(页21)。本书最终呈现的内容,就是在上述过程中逐步摸索、逐步聚焦、逐步完善的产物。
本书的总体目标,是建立一个清晰的、有证据支撑的整体性描述,充分展现那些被现有研究所忽略的历史面相。不过在很多情况下,全国范围的数据统计模型所揭示的问题,会在一些重点案例的分析论述中得到更加深入的阐释。这些重点案例既包括一些大城市(如上海、广州、南京、杭州、武汉等),也包括一些地级市、县级市和农业县,而且重点是中小城市和农业县;关于大城市情况的描述和分析,往往是用来作对比和参照的。此外,作为一个长期关注“集体行动”(collective action)议题的社会学家,魏昂德并不满足于仅仅为文革动乱提供若干新史实和新解释。他更希望他在文革研究过程中形成的一系列看法,有助于社会科学家理解和评析人类历史上反复出现的“造反”(rebellion)和“镇压”(repression)现象。在他看来,尽管中国的文革具有高度的特殊性,在很多方面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绝无仅有,但这场运动的动力实际上源自人们早已观察到的、在很多不同历史场景中以各种不同面目出现过的一些带有普遍性的过程。他的目的在于揭示这些潜在的过程,并通过研究特例来深化对普遍过程的认知(前言,页x-xi)。

二 新议题和新发现

在本书的第二至第八章中,魏昂德按照自己拟定的几个重要议题展开论述。与现有相关论著类似,这些议题之间存在着历时性关联。但各章节的问题意识和阐释内容是全新的。学界的一些流行看法,成为魏昂德批判性反思的理论泉源。
在第二章“全国范围的动员”中,魏昂德摒弃了流行的“群众运动自发说”,指出1966年下半年的文革动员是一个“自上而下”(从中央到地方)、“由内而外”(从党内到党外)的过程,现有的党国体制和社会组织网络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他还提出并论述了六种动员类型:
第一种类型是始于6月的国家官僚机构内部的“政治忠诚调查”。这种动员是由中央高层清洗“彭罗陆杨”(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引发的,目的在于清查各级党政机构中的“政治异己分子”。尽管这种动员的牺牲品主要是分管宣传工作的省市领导、党报党刊负责人和文教系统中的一些一般干部,但在整个干部群体中引起极大震动,促使他们认真对待中央的文革号召。第二种类型是“五一六通知”发布后发生在大学和中学的动员。第三种类型是八届十一中全会前后毛泽东批评工作组引发的学生造反运动。第四种类型是11月前后出现的工人造反运动。第五种类型是进入9月以后,各级地方党委出于自我保护目的而实施的“逆向动员”(countermobilization)。这种逆向动员要求机关干部和国营工矿企业中的党员干部和工人积极分子参加“赤卫队”,与不断壮大的造反派群众组织为敌。然而1967年初地方党委陆续垮台后,各地“赤卫队”组织遭到取缔,一些基层分支倒戈加入造反派阵营。后来造反派阵营内部的矛盾冲突与此有关。第六种类型是10月中央工作会议发出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号召后,各级党政机构内部的机关干部群体反对其上司的动员。机关干部作为现行体制的受益者,其天然政治倾向是捍卫地方党政机构的权威。但在中央政策日趋激进的情况下,许多机关干部也模仿社会上的造反派,组成“战斗队”向他们的顶头上司造反。这种动员在摧毁地方党政机构和随后的地方派性冲突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上述第二、三、四种动员在其他文革论著中多有论述,魏昂德的新贡献在于用事实和数据展现了这三种动员从大城市向小地方逐级扩散的发展态势。而其他三种类型的动员在其他论著中极少提及,更谈不上系统论述。魏昂德对文革动员的细分化研究,特别是涉及干部群体的论述,一方面解释了群众性造反运动何以能在几个月的时间内形成巨大声势,另一方面也为后来的群众派性斗争埋下伏笔:首先,文革动员是在现有行业、系统、单位组织架构内进行的,因而造反派小团体之间缺乏跨单位、跨行业的横向联系,呈现出碎片化和蜂窝状特点。其次,中央号召群众造反,与“党的一元化领导”原则抵牾,地方上正向动员和逆向动员同时并存,必然在干部和群众中造成思想混乱和对立情绪。
在第三章“各地造反运动的步率”中,魏昂德继续探讨文革初期的政治动员,但论述重点由行业分布转向地域分布。他首先申明第二章介绍的情况主要发生在少数大城市,而在大城市以外的小地方,截至1966年底造反运动依然声势很小,而且缺乏有效组织。他进而指出,小地方造反运动的规模和影响不如大城市,与当地人口总量及其构成有关。统计数据显示,中国二十个最大城市的人口数量均超过100万,其中十个城市的工人数量超过50万。在剩下的一百七十多个城市中,人口数量均值约为50万,工人数量均值约为14万。而全国二千多个县的情况又与中小城市截然不同:县一级的人口数量均值约为31万,其中城镇(主要是县城)居民数量均值不足23,000,工人数量均值约为6,500,学生数量更少,很多县初中生和高中生的数量加起来只有几百人。由此可见,随着行政层级的降低,地方上可供动员参加造反运动的人数愈来愈少。有时一个县可以动员的人数,还不及大城市中一个工厂。
魏昂德还提出,可以通过三类事件来衡量各地造反运动的强度:第一类是造反派发起抗议活动,甚至进犯地方党政机构;第二类是造反派在群众大会上揪斗地方党政负责人;第三类是造反派小团体为了对抗地方当局而形成造反派联盟组织。统计资料显示,第一,在各地新方志记载的753起第一类事件中,如果从时间线看,只有125起发生在1966年;如果从行政层级看,截至1966年底有近67%的省会城市发生了此类事件,但地级市的比例只有40%,县一级的比例只有25%。第二,在有记载的1,471起第二类事件中,如果从时间线看,有584起发生在1966年;如果从行政层级看,约有近半数的城市发生了此类事件,但只有三分之一的县发生此类事件。第三,关于第三类事件中的造反派联盟,共有1,066本新方志有此类记载,如果从时间线看,只有155个地方在1966年出现造反派联盟;如果从行政层级看,其中67%出现在省会城市,然后数值逐级下降,到县一级降至12%。
以上数据表明在1966年下半年,群众性造反运动在不同行政层级的步率差别很大。少数大城市造反运动起步早、规模大、组织化程度高,因而当地党政机构在年底完全瘫痪。中等城市尽管也呈现出类似的发展趋势,但危机程度并不那么严重。而在小城市和县城,尽管红卫兵组织普遍存在,但造反派学生数量很少,组织化程度很低,很少进犯党政机关和揪斗领导干部;也很少出现工人造反派组织和「赤卫队」组织的对抗。虽然面临造反派的挑战,地方官员的权威并未受到严重威胁。
在第四章“党国体制的内爆”中,魏昂德以一种全新视角重新解释了各地党政机构缘何在极短的时间里全面崩溃。 统计数据展示,1967年初上海夺权事件得到中央高层肯定后,迅速在全国范围引发连锁反应。到1月底共有1090个地方发生夺权,接近全国市、县数量的一半。在随后的几个月里,发生夺权的市、县比例上升至80%。统计数据还显示,全国范围的夺权行动呈现出明显的“自上而下”态势:省会城市首先沦陷,随后是其他城市,然后是县一级。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截至3月底全国约有75%的县发生夺权。这意味着,尽管在1966年下半年县一级的造反运动发育程度远远落后于城市,但是在1967年初的夺权行动中,大多数县与城市保持了大体相同的步调。上述情况促使魏昂德思考:(1)是什么样的政治过程导致了这种自上而下态势?(2)“夺权”的确切含义是什么?(3)实施夺权行动的究竟是什么人,是什么因素刺激他们夺权?
他在后续研究中发现,来自党国官僚体制内部的机关干部群体在各地夺权行动中的作用举足轻重:在学生和工人造反派势力庞大的大城市,干部造反派主要发挥幕后协调作用;但在学生和工人造反派势力弱小的小城市和县城,干部造反派是夺权的主导力量——他们有时领导学生和工人造反派夺权,但在更多情况下会单独实施夺权。这个重要发现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夺权行动会在全国范围快速蔓延,而且呈现出自上而下态势。至于导致干部群体积极参与造反和夺权的因素,可以大致归结为:在少数大城市,10月中央工作会议发出批判“资反路线”号召后,很多机关干部意识到只有转变立场,积极参与夺权行动,才能避免成为不断升级的政治运动的牺牲品。而小城市和县城的干部们在“一月风暴”期间积极参与夺权,主要是因为专区一级发生了夺权,如果他们不采取行动,便会受到已在专区夺权和掌权的造反派组织的留难。与此同时,他们也不希望本地其他势力在夺权行动中占得先机。
此外,魏昂德还通过数据分析,令人信服地解释了为什么机关干部群体能够成为小地方夺权行动的主导力量。首先,中国的官僚机构规模庞大,国家供养的干部数量众多。当时全国有29个省级行政单位,200多个专区,170多个城市,2100多个县,每个层级都设有党政机构及其附属机构,共有240万个全职领导干部和机关工作人员。在党国一体的体制下,其显性和隐性的社会影响不容小觑。其次,干部数量占当地就业人口的比重,愈往基层数值愈高:省会城市干部数量的均值约为5万,占当地就业人口的比重为9%;中小城市干部数量明显减少,但占当地就业人口的比重与大城市持平;县一级的干部数量少于中小城市,但占当地非农就业人口比重的均值为36%。这意味着,在全国近半数的县份中,干部占当地非农就业人口的比重超过36%。因而在很多小地方,干部造反派的数量大大超过学生和工人造反派的数量。
在第五章“派性的形成”中,魏昂德着重探讨了造反派为何会在夺权以后发生分裂。一些西方早期论著(包括李鸿永、陈佩华等人)认定,文革期间的群众派性根源于文革前业已存在的社会冲突:长期受到压制的社会群体成为“造反派”,从现行体制获益的社会群体成为“保守派”。这种派性斗争贯穿于文革运动全过程,尽管两派会随着时局的变化而不断变换自己的马甲。这些看法后来被学界归纳为“社会冲突理论”。魏昂德承认“社会冲突理论”对于1966年下半年的群众派性斗争具有一定的解释力,但认为不适用于1967年以后出现的新情况。他强调文革进程中一些突发事件(如“夺权”和“军管”)迫使人们在仓促之间作出反应,是导致造反派分裂的重要原因。他还指出,“保守派”和“造反派”概念的具体内涵不是一成不变的。1966年10月中央工作会议以后,一部分保守派组织倒戈加入造反派阵营,而那些坚持保守立场的群众组织则在12月以后土崩瓦解。因而1967年初围绕夺权和军管问题的派性纷争,实际上发生于“造反派”阵营内部。
魏昂德进而指出,“夺权”会导致造反派分裂,与早期造反派组织的碎片化和蜂窝状特点有关。这些造反派小组织各自为政,存在着政治竞争关系,因而很难在仓促实施的夺权行动中相互协调,统一行动。结果有些组织参加了夺权行动,有些组织则没有参加。这样就形成了“夺权派”和“反夺权派”(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两派的实质分歧不是要不要实施夺权,而是由谁主导夺权)。
与“夺权”议题紧密相关的,是接踵而至的“军管”。很多亲历者和研究者认为,军方积极致力于重建社会秩序和生产秩序,对一些造反派组织实施镇压,因而带有明显的“保守”倾向。魏昂德则强调,尽管军方奉命重建秩序,但中央高层和军管当局都无意让那些被打倒的地方党政领导人重新上台——各级军事管制委员会实际上已成为地方上的新政权。他们对一些造反派组织实施镇压,旨在树立与巩固自己的绝对权威。至于军管措施如何加剧地方派性斗争,魏昂德认为,促成造反派“大联合”是军管当局的重要使命之一,因而军方对两派的最初态度是“一碗水端平”。但由夺权引发的派性对抗,并未随着军队的介入而自然消解,反而因为如何看待军管问题而日益激化,甚至发生派性武斗。此时军方面对的难题是,无论是采取措施制止武斗,还是袖手旁观任其发展,都会遭遇两派的不同解读,都会得罪其中一派。最终军方不得不“支一派压一派”。尽管大量具体案例表明,军方与两派的关系并不取决于三方的主观意愿,而是三方复杂互动的结果,一些偶然因素往往在这个互动过程中起到决定性作用,但无论军方选择支持哪一派,都会使两派的自我身份认同得到强化。双方为了在派性斗争中压倒对方,都积极致力于舆论宣传和组织扩张,结果促成跨单位、跨行业派性组织联盟的出现。
在第六章“派性战争的出现”中,魏昂德继续探讨夺权与军管的后果,但论述重点由派性成因转到两派武斗。他认为1967年夏天全国范围的两派武斗高潮与以下因素有关:
第一, 群众派性斗争的暴力程度,与群众派性组织的规模大小和组织化程度有关。文革初期出现的众多造反派小团体,在夺权和军管的过程中逐步聚合为两大对立派别联盟。与此后的大规模派性武斗相比,早期那些碎片化、蜂窝状的造反派小团体的暴力活动不值一提。
第二,各地派性武斗的升级与中央政策的反复有关。在军管初期,军方以稳定局势为第一要务,对少数激进群众组织实施“镇反”,在相当程度上遏制了群众派性武斗的势头。但4月初中央发布“军委十条命令”,要求军管当局为那些被打成“反革命”的群众组织和个人平反,此后各地“反军派”势力强劲反弹。被“军委十条”困住手脚的军管当局既不满又害怕,便暗中支持“拥军派”与“反军派”武力对抗,使群众派性武斗愈演愈烈。
第三,4月以后中央政策的逆转也导致军队内部的意见分歧,结果分属不同系统的部队暗中支持不同群众派别,使地方派性问题变得更加复杂。更糟糕的是,武汉“七二○事件”后毛泽东指示军队给“左派”发枪,结果两派群众组织都从军方获得武器,导致群众派性武斗的伤亡数字急速飙升。统计数据显示,各地暴力事件的数量和造成伤亡的数字,均在8月达到峰值。与第一季度相比,第三季度暴力事件增加6倍,受伤人数增加22倍,死亡人数增加37倍。直到中央发出“九五命令”后,各地军方采取措施制止武斗、收缴武器,才使得集体暴力回复到6月的水平。
魏昂德由上述事实得出的一个重要结论是,由于中央政策的反复无常,导致奉命弥合群众派性冲突的军队,实际上成为加剧群众派性冲突的重要因素。
第七章“地区性暴力升级的动力”专题论述1968年各地革命委员会建立前夕的暴力事件。中央发布“九五命令”之后,全国范围的派性武斗整体上呈现出急转直下的态势。但在有些地方,武斗事件依然存在,暴力程度不断加剧,伤亡数量也不断增加。统计数据显示,1967年1月至1968年12月,各地共记载暴力事件7976起。以1967年和1968年最暴力的三个月相比,暴力事件的数量分别为2134起和1,054起,即前者是后者的两倍。但是从暴力事件造成的伤亡数字看,同期的数字分别为4630人和8049人,即后者大概是前者的两倍。魏昂德指出,许多研究者对上述情况语焉不详,是因为他们主要关注文革初期的政治动员,侧重论述群众组织的兴起和持续,而对群众运动如何收场缺乏兴趣。此外,很多现有论著都以个别省市为考察对象,对全国范围不同省市之间的差异知之甚少。
魏昂德发现,尽管1967年初全国各省都发生了夺权,但中央的处置有所不同。少数省份(山东、上海、黑龙江、贵州、山西)的夺权很快得到中央认可,并在数周之内成立了各级革委会;大多数省份则先实行军管,然后再建立革委会。统计数据显示,在1967年1月至1968年11月间,实行军管的省份与建立革委会的省份相比,每月发生暴力事件的数量和频率都要高得多,而且军管时间拖得愈长,两派武斗的暴力强度愈大。由此可见,军管是问题的症结所在。那些在夺权后直接建立革委会的省份,避免了因军管而引发的政治纷扰。而在其他省份,军管被作为向革委会过渡的方案,自然使得因军管引发的派性对抗延伸到革委会组成的问题上。按照中央提出的“三结合”模式,革委会应该包含军队干部代表、革命干部代表和群众组织代表,这使地方政治斗争格局变得更加复杂:两派群众组织早已打得不可开交,军队也在1967年春夏发生分裂,那些希望复出的地方老干部不得不在军队和两派问题上选边站队。因此,群众代表名额如何在两派中分配,哪些老干部可以结合,哪位军队干部可以担任革委会一把手,成为各方争执不休的问题。随着中央给定的最后期限的日益临近,两派武斗的暴力程度愈演愈烈。统计数据显示,在1967年夏天暴力事件数量达到峰值时,每起暴力事件死亡人数的均值大约是3,而到1968年10月“全国一片红”前夕,均值接近10。
魏昂德指出之所以出现上述状况,是因为现行政治制度中缺乏退出机制。一党制、计划经济、单位制度、户籍制度、配给制度等因素构成一个强大有力的社会控制网络,使得政治斗争中的失败者无路可逃。此外中央政策反复无常,使得地方上的两派都害怕最后的解决方案对自己不利。比起明确的失败,他们宁愿僵持。两派持续不断的武斗,其实是为了拖延最后的解决方案的到来。魏昂德将上述情况概括为“暴力升级陷阱"(escalation traps)。
在第八章“放手镇压”中,魏昂德专题论述了地方当局为建立和巩固革委会而采取的镇压行动。按照中国官方的历史叙事,文革期间的动乱和伤亡是由失控的群众运动造成的。革委会成立后,造反派乱杀乱斗现象受到有效遏制。魏昂德的研究则表明,在革委会建立前后,地方当局镇压行动造成的伤亡数量和“受害者”(指那些因政治态度和政治活动遭到逮捕、拘押或其他方式虐待的人。他们虽然没有致死致残,但饱受精神和肉体摧残),数量大大超过群众运动失控时期。统计数据显示,从1966年6月至1971年底,各地新方志记载的死亡、伤残和“牺牲品”的总数分别是183780人、247474人和10542784人。以革委会成立的月份为界,此后的死亡数字是此前的三倍,伤残数字是两倍,“受害者”数字是八倍。
魏昂德指出,地方当局的镇压行动分为两类:第一类是以武力方式解除两派武装,解散两派组织,为革委会的成立创造条件;第二类是在两派组织被解除武装和勒令解散后,开展高度组织化的整肃运动,巩固工作场所和城乡社区的政治秩序。前者的打击重点是造反派中的少数武斗积极分子,后者则将所有成年人置于巨大的政治风险之中。统计资料显示,镇压行动始于革委会成立前的六至七个月,伤亡数字在一个较高的水平上持续数月,直到革委会成立前夕才有所下降。然而紧接着革委会建立,伤亡数字再一次急速上升,并在两个月内达到革委会成立前伤亡数字峰值的两倍,直到革委会成立后的第四个月才快速下降。
魏昂德认为,革委会成立前后的镇压行动造成的伤亡和“受害者”数量远远大于群众运动失控时期,是因为镇压行动是以高度组织化的方式进行的。而且伴随镇压行动而来的,是全国范围持续开展的“清理阶级队伍”“一打三反”和“清查五一六”运动。其中,始于1968年春夏的“清队”运动造成的伤亡和“牺牲品”数量最多。在各地新方志记载的18.3万多死亡案例中,近半数发生在“清队”期间;1340万“牺牲品”中,约有42%产生于这个时期。总体来看,三大运动共产生760万“受害者”,占文革期间“受害者”总数的一半以上。
魏昂德还在研究中发现,各地新方志关于文革期间政治动员和集体暴力的记载,在定性和数量两个方面均缺乏准确性。例如在数量方面,一些县、市新方志中涉及死亡、伤残和“牺牲品”的数字总和,明显小于文革后各省的公开报导和不公开的政府文件中的数字。例如广东省内各县、市新方志记载的死亡人数总和是31,012,而2005年出版的《广东省志》提到全省同期非正常死亡人口总数是42227;广西省内各县、市新方志记载的死亡数字总和是55651,但1987年广西省委编撰的内部调查报告中提到的总数为82868。通过对比省、市、县新方志中的数字,并查阅一些可以获得的官方内部文件,魏昂德推断文革造成的实际死亡数字大概在110万至160万之间,造成的“受害者”数量大概在2200万至3000万之间(如果将受到株连的家庭成员计算在内,“受害者”总数大概在1亿到1.5亿之间)。魏昂德的这项研究成果之所以特别重要,是因为迄今为止中国政府从未正式公布过相关数据。

三 关于“社会结构理论”的再思考

在第九章“最后的考察”中,魏昂德着重阐述了他对“社会结构理论”的独特理解。他强调,我们不应当将“社会结构”仅仅理解为“不平等形态”(pattern of inequality)、“职业分类”(occupational category)和“正式组织”(formal organization)等概念所折射的规则性的静态组合,尤其是在探讨现有体制架构遭到严重损毁时期的政治冲突时,我们必须充分意识到“社会结构”是“社会行动”的产物,是由具体化的多方互动形成的关系网络。本书的论述侧重于事件和过程,并不意味着否定“社会结构”的重要性,而是出于对“社会结构”概念的不同理解。如果我们意识到在持续的冲突剧情中形成的政治倾向性不是一成不变的,意识到政治行动可以改变社会结构的要素构成,那么就不难理解文革期间派性冲突中的结构性因素不是文革前的社会结构外在地赋予的,而是由文革期间持续的冲突事件本身内在地生成的(页201)。
魏昂德进而指出,本书的论述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对党国一体的组织结构的重视。然而问题的复杂性在于,这种组织结构在正常情况下会强化干部群体的团结和自律,但在变动的语境下也会迫使他们转而反对他们的顶头上司。此外,本书的论述也重视工厂、学校和社区的组织形态。但与上一个问题类似,建构这些组织的初衷,是为了防范不受约束的政治活动,并按照当局设定的目标去动员民众。然而在1966年下半年变动的语境下,相同的组织结构一方面按照当局属意的方式促成了广泛的民众动员,另一方面也导致群众组织严重的碎片化和分裂倾向,进而导致1967至1968年间的派性对抗(页201-202)。
最后,魏昂德将全书的论述界定为“国家中心”解释的一个变种。不过与现有的其他相关论著不同,他的论述聚焦于所谓“国家代理人”(即文革初期的党政干部群体、军管时期的军队和大联合以后的革委会)的政治行为,以及他们在暴力化的政治事件发展过程中的决定性影响。他进而指出:第一,党政机关干部的集体反叛,导致1966年底全国各地造反运动的快速发展和1967年初国家结构的迅速崩溃;第二,在地方权力结构崩溃、造反派阵营发生分裂之时,军方的介入强化了两派的矛盾冲突,使得暴力程度不断升级,伤亡数字不断增加;第三,在建立和巩固革委会的过程中,肩负重建秩序使命的地方当局事实上火上浇油,加剧了社会动荡,造成更大的破坏和伤亡。魏昂德对“国家代理人”的政治行为及其严重后果的论述,旨在明确文革动乱的责任归属。他认为有些学者用“社会冲突理论”解释文革期间的政治冲突,完全忽略了“国家”的存在(页203)。

四 几点评论

笔者对魏昂德的这项研究知之甚早。在过去的近十年时间里,曾多次在国际研讨会上听过他关于这项研究的专题性介绍。当时有两点深刻印象:第一是他的研究理念的创新性和研究方法的客观性;第二是他关于文革期间非正常死亡的研究结论。他依据数据统计断言,如果将文革分为“群众性造反时期”、“军队介入以后”和“革委会建立以后”三个阶段,那么第二阶段的非正常死亡数字要大大超过第一阶段,而第三阶段相比于第二阶段又有几何级增长。这个结论之所以振聋发聩,是因为中国官方的文革叙事过于强调群众性造反运动的破坏力量,同时过分夸大军管措施的积极成果。魏昂德的新发现促使我们重新思考文革的本质属性和责任归属。读完本书,笔者才对他的研究思路和学术洞见有了更全面的认知。
曾有国内文革史专家在国际研讨会上质疑新方志数据的真实性和准确性,进而质疑魏昂德的研究结论。他在答辩中谈到,自己并非不知道新方志数据存在问题,但他的主要目的不是要确定文革期间非正常死亡的准确数字,而是要揭示文革运动的动力机制和阶段性发展趋势。新方志中的非正常死亡数据显然是被低估的,不过如果不同时段的数据都是被低估的,那么就运动模式和发展趋势而言,他所作的数据统计分析还是有价值的。笔者现在意识到,上述疑义其实是基于历史学和社会学的研究观念之差异造成的。
从本书内容看,很多重要论断不但是能够成立的,而且开创了文革研究的新范式。笔者之所以这样断言,是因为在过去的十多年时间里,自己一直在研究江苏省内的文革运动,地点涉及南京、徐州、苏州,近期又专题研究了苏北的一个偏僻小县。本书提到的很多情况,例如文革运动从大城市向小地方逐步扩散的整体态势、干部群体在地方派性斗争中的活跃表现、军管如何加剧了地方派性冲突、革委会成立前后的“暴力升级陷阱”、非正常死亡数据的阶段性增长,等等,都在笔者的实证研究中得到验证。
本书的不足之处主要有两个:第一,可能是考虑到西方读者的背景知识和理解能力,书中使用的一些历史概念完全脱离了中国的历史语境。例如在谈到文革期间的农村情况时,多次使用了“集体农场”一词;而当时中国农村的集体组织形式包括“人民公社”“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第二,本书的论述以数据统计分析为基础,因而一些重要数据暂付阙如也会影响到论述的严谨性。例如在不同章节中有些用作对比的数据,类比项并不完全对等;在一些应该使用绝对数字的地方,作者只能用百分比代替,反之亦然。不过这种个别的、细微的瑕疵,并不影响本书的核心观点和主要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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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海泛舟】

革命年代的草民痛史
——《黑与白的记忆》序

赵晓铃

一直以来,总以为自己是文革的亲历者,也读过好些文革研究著述,今天读完了《黑与白的记忆》才明白,文革远远不是我所经历所了解的那些事,它的深度和广度以及危害程度,尤其是对中国人心理的毒害程度,远远超过了我的了解和想象!
30年前,听广西朋友讲广西那时有炒食活人心肝的,吓得一夜不能睡。后来,知道了那时北京大兴发生的事,又知道了那时湖南道县发生的事。现在,老谢的书告诉我,大兴、道县和广西发生的那种骇人听闻的事,在当时还不属于重庆的四川省万县市也发生过!
春天曾见到老谢在北京创业的儿子,说起父亲的著作,孩子说:“就是太沉重了。”这是指老谢前几年出版的《所谓草民》。小谢一代人对这样的书已无多大兴趣,他们有许多比历史更需要关心的事情。现在,老谢在《黑与白的记忆》里讲述了在《所谓草民》主要内容之后发生的更为沉重的故事,当年从拉大锯、扛米包的临时工到烟熏火燎的司炉工九死一生的惨痛经历,还再现了江边古城那一段血迹斑斑的历史,那样的荒诞不经,那样的惨无人道,那样的卑微屈辱,更加挑战读者的承受能力!
今天的青年确实很难想象,那些惨烈的战斗竟然发生在昔日的工友或同学之间,那种残暴的杀俘事件,那一条两尺宽的带着人的白色脑浆和黑色头发的血路出现在没有任何外族入侵的中国内地小城,被残杀的都是无辜的普通百姓!而那个惨绝人寰的人间地狱竟设在民国时期修建的风景幽美的北山公园!那随意地剥夺人的自由,野蛮地草菅人命的所在,竟是民国时修建的承载人类文明精华的图书馆!
为什么小脚的居民委员和肥皂厂的范主任就是要千方百计地把无辜的青年往死里整?为什么当过志愿军的老战士被关押在民办的牢狱里被残忍地杀害?为什么原来纯朴的农村小伙子成了以毒打同类来“过瘾”的毫无人性的混世魔王?这是怎样难以理喻的荒唐人生?这是怎样令人痛心的社会悲剧?
为什么“少数人玩弄的政治,在和平年代也能让这些使惯了锉刀、榔头的手握起钢枪;能使打着同样的旗帜,呼喊着同一类口号的人们内心充满仇恨,相互间进行殊死拼杀”?甚至街头路边的老人妇女也鼓掌欢呼武斗的队伍,叫着“快追快追”,鼓励他们去打杀与自己无冤无仇的“保皇派”?
为什么那时被打倒、被剥夺了尊严和基本的权利甚至生命的人们,对于压迫与苦难,竟然多数都取逆来顺受的态度?
有位学者说,“当一个社会把虐待冠以正义、崇高的名义之后,虐待行为就一定会发生。当‘残酷无情’为主流所提倡时,不可避免地便会释放出人性中固有的虐待欲。”那个时代,斗争圈子里的人们,别说是国际战争法,政治伦理完全不讲,就连基本的人伦、道德底线都消失殆尽。
然而,是什么样的手段才能把泯灭人性的社会动员达到如此深广?是怎样的骗人伎俩才能将这号称有两千年文明的民族折腾到如此颠狂?
有一个细节甚至比凶狠的打杀更让我心惊。
文革初起,街道红卫兵上门抄家。那天家里只有当年的青年老谢、他的小弟和妹妹,红卫兵查抄“反动日记”并批斗老谢,闹到晚上十点多钟。
待红卫兵离开后,被挡在外面不准进屋的母亲与弟弟妹妹才进来收拾被抄得乱七八糟的家,从来话就不多的母亲问了一句:“又是啷个了?”
老谢答了一句:“我也不晓得啷个了!”
然后大家无话,草草收拾了一下,然后洗漱,关灯睡觉。
没有哭闹,没有受打击后的不安,甚至没有叹息。
一家人这样平静的反应比在这种场合下常常会有的惊恐愤怒更让人心疼。他们不是麻木,他们是习惯了。
那个年代,我们的国土上,有这样习惯的人还有多少啊!
这本书里,让人心疼的细节比比皆是。
在“学习班”的每个夜晚,每位“学员”身边都会有人备了纸笔躺在身边监听,随时记下“学员”梦呓中的反动言论!在看守所中,苛严的监规,高压和恐怖已成为生活的常态。但是,在学习班门外,在高墙以外,从庙堂到江湖的日常生活里,监规与恐怖也是无处不在啊!人们早已习惯了不能自由讲出自己的想法,甚至不能自由地思考,否则就会失去更多的自由,受教育的权利、工作的权利、恋爱结婚的权利,甚至生存的权利也会因此而被侵犯、被剥夺!
几十年过去了,中国和世界发生了许许多多巨大的变化,文革的许多亲历者并不愿意打开屈辱的记忆去揭开那已结痂的伤口,谁都愿意很阳光地面对今天呀。然而,那不堪回首的一切真的过去了吗?那种关于言论和思想的高压与恐怖真的完全消失了吗?人们对于高压与恐怖的顺从和习惯也消失了吗?
既然酿成悲剧的根源并没有认真追究,那过去的一切还会重返么?昔日的悲剧与荒诞会不会以另一种方式存在呢?
这些让人发怵的问题正是老谢这些年和老友们忍痛负重,反复重温当年的苦难,再慎重地负责任地写下这本书的重要原因;也正是我向读者郑重推荐这本书的重要原因。
许多时间以来,中国文学令人失望,其随处可见的孟浪与猥琐令人生厌。在《黑与白的记忆》里,我却惊讶地发现了文学在人的苦难中的高贵的力量。那真是暗夜里遥远而清亮的寒星啊!凭着与生俱来的对书籍的热爱,凭着文学的滋养,炼狱不但没有使年轻的司炉工失去尊严与灵魂,却玉成了一位不断思考的作家!
老谢在讲述苦难的同时,还流连老万县市的景致。写到昔日家乡的自然风物,会有一种细致的观察,典雅的,甚至瑰丽的深情的语言,那是因为,往昔的家乡,小街屋舍,青山江流,丽日和风……比人与社会更温情也更公平地对待这自小便与苦难相随的汉子,他的生命在其间得到慰藉。借此,我们就看到了老万县市那早已消失的生活场景。
当然,这本书最重要的,是一部负责任的个人记录,是一幅林林总总的文革众生相,也是我们民族散发着热血腥味的一段痛史!是教科书里、官方正史里没有的一段影像,是文革亲历者必须要向后人交代的不可含糊更不可删去的一种真实!
2011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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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海泛舟】

《黑与白的记忆》跋

程地宇

当下活过60岁的人,心底里大多有一个强烈而执拗的念头,那就是想要彻底弄清自己活过的这段历史的真相。
然而,在这个活过来的时代里,尽管各种各样的“揭秘”“解密”如潮水般涌现,而真相却被高度稀释;形形色色的“回忆录”“亲历记”似雪片般飘来,而真相却依然被冰冻。
人们终于发现,所谓彻底弄清历史的真相,在当前几乎是不可能的。
集体失忆,不仅是一个民族可怕的痼疾,而更可怕的是这个痼疾被一些人刻意扩散和强化,以至于一代人还活着,下一代就已经对他们曾经活过的状态表示怀疑。
但是,这些活过来的人们并不甘心于真相的幻灭。他们醒悟到:真相其实就在自己身上。人们曾经和正在持续的生命历程就是真相的一部分。写出自己与同时代人的遭际和命运,挣扎和诉求,就是在守护历史,就是在还原真相。
于是,越来越多的终于活过来而且还依然活着的人,逐渐地形成了这样的意识:再现一代人的原生态生活,守护一代人的生存信息,是这代人最后的使命。
这不仅仅出自人生迟暮中思旧感怀的心理驱动,也不只是卑微的草民为了证实自我价值的叙述策略,而是为了给历史留下一份证词,一份浸透了血泪的书证。
谢声显的这本“草根春秋”(这是我临时给他凑的一个书名)是《所谓草民》的续篇。这里所记述的事实,足以令现今的都市族群“大跌眼镜”,但这些叙述却是最本真的生活,真实到没有半点水分。我是作者所叙述的这个时代的亲历者,对书中的各种事象早已见惯不惊。而且在与老友多年的闲谈中对书中的情节也早已了然于心。然而当我通读这部“熟悉”的作品时,仍然不寒而栗。读到在武斗中一派群众组织撤退时悍然进行的大屠杀时,竟震惊得目瞪口呆。此前,在潭獐峡的一次笔会期间,习习晚风中,一群人聚在一起闲聊神侃。一位朋友偶尔谈及万县市文革武斗中的情况,他说,某派撤退时,把“四类分子”及其子女推进红苕窖里,拉开两颗手榴弹扔进去就跑。我万分惊疑,问道:“是不是真的?”当场好几位朋友一同证实说:“是真的。”
我的眼前立即浮现出一双双茫然无助、逆来顺受到丧失了惊恐感的眼睛。
我曾经在1965~1966年间在万县市参加过所谓“四清”运动。作为“工作组”的一员,曾多次随同组长召开“四类分子”及其子女的训话会。给我留下了极深刻印象的是那些年幼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眼神,他们与生俱来的“原罪”,使他们与生俱来地沦为异类和贱民。他们的生命的意义就是“原罪”的符号,他们对世界的认知就是“原罪自我”外不可进入之境。无论是把他们同其父母“一锅煮”,还是把他们同其父母“区别对待”,其实都没有本质的差异。
后来,与几位朋友重游40年前到过的走马镇。在苍凉的老街上,一位友人告诉我,他的妹妹初次参加工作,到走马岭收购中药材,当地人对她说:“不怕,我们这里的‘四类分子’全都被消灭了,很安全。”我不知道在这穷乡僻壤里究竟发生过怎样的“革命行动”,也不明白在这充满温馨关怀的话语里,究竟包含着几多对私刑和暴力的泰然和包容。我长长地吐了口气,但见老街危楼破屋的缝隙间,露出一轮寒冷而苍白的冬日。
我曾经研读过《蜀碧》《蜀难叙略》一类的书籍。鬼使神差似的,我总是把张献忠屠四川的史实同四川(包括今重庆)文革的历史搅合在一起,好像有一种腥膻的脐血流贯其间。《蜀碧》的作者彭遵泗在《自序》中说:“夫考古之籍,推蜀之由,张仪之启疆,公孙之跃马,谯纵之迫胁,李特之狂戆,王建之发迹,知祥之踵据,玉珍之草窃,争城夺地,创霸图王,而皆抚有蜀民,不敢荼毒,何献肆恶,一至此耶?貙虎嗜人,不识好恶,兽心野性,固与人殊也。”彭遵泗对张献忠荼毒四川的终极原因的解答是“兽心野性,固与人殊”,即人性泯灭。
人性是怎样泯灭的?——是谢声显此书贯穿始终的一条主线,书中每一个故事都记述了这个泯灭的过程,它是那样“自然”和“合理”,其涵盖的人群又是那样的普遍和广大,因为它是以“革命”的名义所进行的,而且还有一顶堂皇的桂冠曰“文化”。这种以泯灭人性为代价的“革命”,不仅是上层的权力博弈,而且也是当时人们别无选择的生存方式。无独有偶,张献忠也被左派历史学家们封为“农民起义的领袖”,他也是打着被左派授予的“革命”大旗杀人放火的,只不过还没来得及挂上“文化”的招牌。
把谢声显关于草民的姊妹篇加以比较,我觉得前者(《所谓草民》)展现了主人公摆脱“原罪”的魔咒,在求生存的奋斗中所实现的自我救赎,是一曲人性复归的交响曲,奏响了历经苦难后的精神凯旋。而作为后者的此书却更像一曲雄浑悲壮的挽歌,唱彻《薤露》《蒿里》之痛,穿透天地神鬼之心。令人难以忘怀的那中学生们在滂沱大雨中抬尸游行大放悲声的场面,构成此书的核心意象,戛然定格,挥之不去;那血水与泪水的纵横交流,并非仅仅是一个事件的细节,而是这一叙事自身固有的历史本相。令人感到讶异的是,作者这本书整体叙述风格的出奇冷静。这种冷静需要强大的精神承受力。谢声显的超卓之处正在于他绝不以展示伤口的方式来营造惨烈的氛围,也弃绝以飞泪恸哭的情绪渲染来赚取读者的共鸣,于是在无尽的忍耐中积蓄的爱及非类般的悲悯,在沉默的压抑中获得的头戴荆冠似的肃穆,赋予此书以一种智者之酷,仁者之戚。
但也许叙述方式无关宏旨,人们更关注的是此书所描述的悲剧会不会重演?
问苍天。天不语。
2011年1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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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海泛舟】

《黑与白的记忆》电子书编校后记

何 蜀

《黑与白的记忆》一书,多年前是我向出版社推荐后,出版社与作者联系上的(美中不足的是出版时因编辑失误而造成编印中的质量事故,详见作者的《补充后记》),后来我又在自己编发的电子刊物《昨天》上选发过其中片断,因此对本书的内容可以说是相当熟悉了。但这次在交朋友制作电子书之前习惯性地检查格式与插图时,仍不由自主地被书中内容吸引着重新读下去,有些章节还反复读了多遍。从内心里感到,这真是一本值得向读者推荐的好书。为此,我又情不自禁地对书的内容做了一些编辑与校对,并要求声显兄自己也再仔细校对一遍,尽量让本书能避免史实、文字等方面的失误,使之更少遗憾。
声显兄的前面一本回忆录《所谓草民》,也是经我向出版方面的朋友推荐后得以出版的。令我们没想到的是,为了赶当年的书展,书出得很快。更让我们没想到的是,书出后,没有任何宣传炒作,竟获得了许多读者与评论界自发的好评。因此我相信,作为《所谓草民》续篇的本书,一定会更加受到读者的欢迎,因为它的内容比前一本书更精彩,视野更开阔,从一个人的命运反映了一个地区的文革大动乱,作为一介草民的作者有些遭遇更加让人惊心动魄,也会带给读者更多的从“史无前例”年代死里逃生之后的人生感悟。
2024年5月20日于重庆风江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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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读往来】

刘庆丰:小红书也要“消毒”

第252期《昨天》李晓航先生的《文革时期查禁图书举例》,资料性很强。其中谈到解放军总政编印的《毛主席语录》,即当时人手一册的“小红书”。“文革前出过两个版本,这两个版本在‘思想意识修养’专题中有语录引用了刘少奇的话。……1967年4月出第四版,因这时刘少奇已经明确被打倒,所以删去了刘少奇的语言和提法”。
文革前的《毛主席语录》主要是在军内发行,以简易读物的形式作“捷径”来引导文化程度总体不高的战士们领会“毛泽东思想”。面向民众大规模发行《毛主席语录》是在1966年“红八月”前后,经过半年的全面铺开,到1967年4月戚本禹在《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中不点名地批判刘少奇时,小红书在群众中已基本普及。刘少奇及其最重要的著作《论共产党员的修养》(这时已被贬称为“黑修养”)当然不能再提了,那民众手中的红色语录本中的“刘毒”该怎么处理?
小红书中应处理的一共有三处,一是有个章节的标题叫“思想意识修养”,因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已经受到批判,“修养”一词也受到牵连而成为只有贬义的“坏词”,因此这个标题要改成“纠正错误思想”;二是全书目录中也有“思想意识修养”要做相应的修改;三是208页第二段语录是“……刘少奇同志说过,有种人的手伸得特别长,‘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大笑)”(此条后被简称为“刘少奇大笑”)。当时的做法是在新华书店大量免费提供已经剪裁好的“修改页”,让人们拿回去自行把《毛主席语录》中含毒的三页裁下,贴上改印的纸页。当然读者们也可以把小红书拿到新华书店去,让工作人员处理。但因人太多,多数人仍是把剪裁好的“修改页”拿回家去自行处理。奇的是当时人们对小红书做这样的“技术处理”都很自觉,没人抱怨。即使不做处理,也没人强制,更没人检查。当时批斗了那么多“反革命”,但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谁是由于不给语录本“消毒”而被批斗的。当然也更没有谁敢因语录本中有赞赏并引用刘少奇的话而称之为“替刘少奇歌功颂德、树碑立传”的“毒草”。那时可是有相当多的书籍、文章或电影、戏剧里,只因出现了一句提及某个被打倒的领导人名字而被批判为“大毒草”遭到查禁的。
几年后林彪垮台,《毛主席语录》中林彪的题词和林彪署名的《再版前言》显然都不能要了。由于纪录电影和一些照片中林彪出场均是“语录不离手”,故民众对语录本也丧失了神圣的崇敬,一般就很少有人自觉带小红书出门了。比如我于1972年春下乡插队时,根本就没考虑过要带《毛主席语录》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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