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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标题 : 《昨 天》第二六二期
帖子发表于 : 周日 12月 29, 2024 12: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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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 天》第二六二期

抢救文革回忆 积累文革资料 交流相关信息 促进文革研究

2012年1月31日创刊 2024年12月30日第262期

本期目录

〖邢小群专辑〗

生逢乱世

邢小群 难以忘记文革中的那些事与人
14岁面临一次莫名的狂欢
串联与逍遥
上山下乡我是自愿的
插队在一个小山村
农活一、二、三
知青被打
参加“一打三反”工作队
成为第一届“工农兵学员”
一天到晚看书
老师精神上的压抑与尚未消除的派性
大学是个小社会
毕业后的不同去向
又当了工作队员
我在乡村当老师
文革中的邻居赵树理伯伯
李英儒在文革中保护过我父亲

口述历史
邢小群 我与口述史
邢小群 何方谈文革经历
邢小群 听郑惠谈胡乔木

编读往来
舒云对261期所发文章的几处订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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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乱世】

难以忘记文革中的那些事与人

邢小群

《昨天》编者按:本篇是作者所写回忆录的节选,后来回忆录在正式出版时,有关文革经历回忆中的不少内容都被删掉了。现在发表的是作者提供的未删节的内容。
作者简介:邢小群(左图为近照),女,1952年生于北京。山西大学毕业。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教授,已退休。著有《凝望夕阳》《才子郭沫若》《丁玲与文学研究所的兴衰》《往事回声》《没有告别的历史》《我们曾历经沧桑》《小谈往事》《经典悸动》《燕山札记》等书。退休后致力于口述历史的抢救与整理工作。

14岁面临一次莫名的狂欢

文革那年我14岁,正上初中一年级。对于我来说,文革的到来,真是一次莫名其妙的狂欢。何以如此?这要从上了中学我遇到的事说起。
一入中学我就住校了,8人至10人一室,睡上下铺。同学来自教师、医生、职员、干部、城市贫民等不同家庭。住校不要钱。吃饭一天9两粮票,一月9元伙食费。30%细粮,70%粗粮。一星期两顿荤菜,按小组打饭,集中吃。当然,午饭前还要列队唱歌。每天的定量勉强吃饱,正在长身体,总觉得饿得很快。一个月除伙食费,母亲还给我二元零花钱。傍晚,校门口有卖烧饼的,隔一两天,我会花6分钱买一个烧饼吃。星期六,与同学相约一块步行几站路回家,边走边聊天,有时唱唱歌、吹吹口琴,自娱自乐。
不久,我们班的辅导员(由高三同学担任)找我谈话了。他问我:“你不是申请入团了吗,想想这一段时间有什么事做得不够好?”莫名其妙!我没有和同学闹矛盾啊?想半天想不出有什么问题。辅导员绕着弯儿问我,到校门口买过烧饼吗?“买过。有错吗?”“你买烧饼的时候,想没想过,那些经济条件不如你的同学买不起烧饼?”“没有。”“星期六回家路上都干什么了?”“聊天、唱歌、吹口琴。”“你有钱买口琴,别人买不起口琴,你不觉得有些特殊,有些小资情调吗?”又把我懵住了!敢情做什么都有错误?辅导员的谈话,有些没事找事地矫情,以我的觉悟,也说不出他哪儿不对。心里最不痛快的是,朝夕相处的同学,亲密的伙伴,你有想法可以提醒我啊,干嘛先汇报辅导员?你为了进步,先把我说成不进步?以后,很长时间我都不吃烧饼,星期六回家也独自一个人走。后来看有些人的上山下乡回忆录,下乡时,能带上小提琴、手风琴、几箱子书的人,都是“家庭出身”不好的人,自然也是入不了团的人。
入中学后,除了对数学逐渐没有了兴趣,其它课我都学得很轻松,英文也很好。但本来开朗有亲和力的我,学会了警惕、提防。最后,全班同学我只和两个女同学王小平和孙琪茵要好。我认为,她们到任何时候都不会出卖朋友。果然,文革中,我们家被抄,我把装有父亲手稿等重要物品的手提包,藏在王小平姥姥的床底下,很长时间,只有我知她知。我插队时,孙琪茵从兵团回家休假,还专门到几百里外我插队的山村去看望我。这是怎样的友谊!王小平是干部子弟,孙琪茵是军人子弟。工人子弟多朴实、诚挚,却有眼界不开的局限;市民子弟较顾及小利小害。我身边始终没有后来所知道的纯知识分子家庭子弟,没有交往的体验,挺遗憾。知识分子子弟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大多因出身问题低调做事,我还是年龄小,不善辨识,并一直认为,干部子弟也许有骄、娇的一面,但也有正直、大气的一面;小市民的世俗东西少一些,普世的价值就会多一些。
经辅导员“辅导”后,入团我也不积极了,绝不主动汇报什么思想。因此,文革爆发,觉得是一次心灵的解放。总算没有人管了!至于停课多长时间,也不去想,先玩玩再说吧。这就是我那时的心态。
文革是长达十年的动荡时期,也可说是一个时代。因为它有一套完整的价值观念,让八亿人都卷入其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文革,涓涓细流,汇成江河。历史是由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写成的,最终留下多少,由不得我们自己。如果不仅重视大历史的书写,同时看重个人的真实境遇和生存状况,才算懂得历史,才是懂得人生。
文革一开始,学校里兴起批斗老师。我只是初一年级的学生,哪儿人多就去哪儿看。第一个被批斗的是校团委书记。只见高年级的同学们,在一间教室里围着校团委书记控诉着,桌椅上都站满了人,控诉内容大体是团委书记对有些高干子弟另眼相待,不让自己入团。一边控诉,一边还有人喊口号。我不认识这位女团委书记,在批斗会上第一次远远地看到她,我一点都不同情她,心里涌起的就是辅导员给我带来的不愉快。现在想来,之所以第一个揪斗的是团委书记,因为要求入团会给同学们带来很多尴尬和屈辱!联想到后来在大学对要求入党的同学评议,恨不得把人家祖宗三代抖落清楚,扒人家的灵魂几层皮。我就想,要不是我在插队时入了党,我绝对不在学校要求入党。我不知道国外的政党是什么性质,只觉得我们一旦有了加入组织的想法,就要彻底成为一个“祼人”,或者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工具。组织通过让你不断地批评与自我批评,表态,检查,狠斗私字一闪念……这个过程,折磨自己也被别人折磨着。那些无师自通地整人的人,不就是这样培养和造就的吗?
《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后,记不住哪个年级一些人到教英语的谢老师家抄了一通。谢老师,是华侨,单身,就住在学校宿舍内。我听说他家被抄,赶去看了一眼,当时已是一片狼藉,抄家的同学都走了。过了很久,同学中传出,谢老师认为我是抄家的领头人,还拿走他一个金戒指。我很困惑:以我那时的“觉悟”,根本想不到去抄谁的家;以我的能力,也不可能带领其他人抄家。那时,我读的有关西方人道主义的书还不多,但我的道德认知,让我不可能盲目地去侵犯别人,更何况掠取?可能是那天人少时,谢老师见到了我;也可能是他对我印象较深,因为有一次上英语课,我看到他穿着皮凉鞋的袜子破了大洞,露出了两个脚后跟,笑出了声,让老师很难堪。如果为此向谢老师致歉,我是愿意的。
因为穿着洋气,被当成资产阶级;因为是华侨,被怀疑里通外国……文革初人权受到侵犯,谢老师不幸在我们学校首当其冲。
接着被批斗的是学校的党总支书记。“五一六通知”后,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推到前沿,对此我们也不太懂。后来班上组织红卫兵,出身红五类的都可以参加。按说,我父亲1939年参加革命,我是干部子弟,可以参加。不想,组织者并没有通知我。我问为什么,组织者说他们到我父亲的单位山西省文联调查了,文联对父亲有“革命意志衰退”的说法。我心里很不舒服,都是同班同学,你有什么资格调查我父亲!可能是他的父亲比我父亲更“革命”。我赶快回家问父亲:为什么你们单位说你“革命意志衰退”?父亲听了,也很生气。他说:“60年代,我身体不好,在家养病时间长,有人就这么说。”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是中国作协党组副书记刘白羽的看法。整人有很多种做法,没想到居然把“革命意志衰退”的结论放在了父亲的档案里。对这一点,父亲也不知道。他对我们说:“我历次运动都没有问题,你们可以放心。”父亲60年代因胃病在家休养,个头一米七八,体重不到一百斤。我相信父亲的解释,因此,对参不参加红卫兵也无所谓了。后来,班上的红卫兵还是吸收了我。
初中一年级的孩子不懂政治,有了组织也不知道干什么,常随着别人刷大字报——打倒这个,打倒那个。我们班的红卫兵组织者又成立了一个战斗队,附属于高三同学刘灏组织的井冈山兵团。后来,刘灏又发起成立了山西革命造反兵团。刘灏和太原市委书记袁振的儿子是同学,文革初,袁振被山西省委抛出来打倒。刘灏为同学的父亲鸣不平,向省委开战。他领导的组织越来越壮大,后来成为山西省最大的群众组织。
“造反”对我来说是很高兴的事。那时的一些口号也影响了我:“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还有人写诗:“我辈逢时天下乱,天下大乱我自由!”真是说出了我的心里感受。我也想趁机到处去玩玩。
我曾随着兵团到山西各地。有一次我们小队去了长治,那里正在武斗,都想到现场去看。不知谁弄来了柳条帽,我们戴着,坐上了大卡车。那次观看武斗,什么也没有看见,稀里糊涂就回来了,毕竟才十四岁。后来听说工人造反派把武器都拿出来了。长治有几个大兵工厂,可是我没有看见武器,只看到工人在卡车上拿着长矛。我们还到长治锯条厂的一个工人家里玩,发现工人家里有单门立柜,心想,他们生活挺讲究啊!(上小学时,我到化工部子弟同学家玩,她父母是干部,家里也只有箱子,没有立柜。)听口音,那工人是天津人,说来挺亲切,因为我们是同乡。他说,他们工厂也是军工厂,对外叫锯条厂,60年代搞战备,从天津迁到长治。

串联与逍遥

我也曾和同学到北京,参加毛泽东接见红卫兵。住在一个学校,睡在铺着稻草的地铺上,吃饭不要钱。只记得那天很累很累,其实什么也没看见。我在北京上小学五年级时,作为少先队代表参加“十一”庆典,被安置在金水桥下,最后拥上前去举花束,呼万岁,那时还能看到毛泽东的轮廓。后来从北京与同学一起南下,坐火车先到长沙,又去武汉。因为我晕车,难受,没有去广州,就与另一同学结伴回了太原。
我到长沙,其实是想到我们家居住过的院子看看。心想,如果能看到那时的伙伴蒋子丹多好!
1965年寒假,我们随父母调动工作,到了湖南长沙,父亲适应不了当地的气候,孩子们也不适应,手脚都长了冻疮。在长沙呆了两个多月,父亲向上级打报告又调到了山西太原。我在前边提到在太原五一路小学的事,其实跳过了在长沙省委子弟小学的两个月。我串联到长沙,果真见到了蒋子丹,她已不像小时那么活泼。她的父亲蒋牧良是三十年代成名的乡土作家,这时已经挨了批斗。我还看望了康濯一家,康濯叔叔、王勉思阿姨对我问长问短。1957年,我父亲在河北文联时,他们家和我们家居住在一个大院。在湖南的两个月,我们两家仍在一个大院。我们一家去了太原后,父母曾拜托康濯叔叔、王勉思阿姨照顾即将在长沙考高中的大姐。我大姐初三从北京到长沙时,有两门课与长沙不一样,结果毕业考试平均分数全班第一。后来,她考上了长沙一中,转学到了太原。很巧,大姐在长沙一中时,和后来的著名经济学家杨小凯同班。
我还很想看看我在长沙的小学同学康翠纯,我们相识时间不长,但很要好。记得下乡参加劳动时,我担不动河泥,她总帮助我。印象中湖南的女子都很能干,连小学生的身子骨也能担担子。但我没有找到她。
串联回到太原,我基本上不出去了,觉得搞派别斗争,没意思。太原曾经因为武斗死了两个青年学生,五一广场开大型追悼会,上演了以牺牲的学生为主角的《血泪仇》歌舞剧。那时,我就想,被打死的学生令人痛惜,打死人的人也是学生啊,实在让人恨不起他们来。我们姊妹四人都闲呆在家里了。到了1967年,上边让复课闹革命,我妹妹又面临着上哪个中学。她小学没有毕业,就文革了。当时没有考试一说,原则是就近入学。我想,五中的底子好,就去找我的老师。我的数学老师章和利在五中算是负点责,我和章老师一说,妹妹就上了太原五中。(章老师说:邢小群的妹妹,差不了。其实,初中时我的数学已经不太好了。)妹妹上了中学,也不怎么正规上课。两个1959年生的双胞胎弟弟这时上了小学。他们连汉语拼音都不学,直接学习毛主席语录,然后就是到处跑。他们的拼音能力,是靠后来自学获得的。
父母提出让赋闲在家的我们几个姐妹轮流做饭。此前,我们都不会做饭。文革期间在家学习做饭,受益非浅,插队时,派上了用场,在以后的生活中因自立早,也没有受什么罪。说到做饭,平时看大人做饭已经学会了一半,到自己炒菜时,问清楚步骤,便开始操练。有时父亲不放心,在旁边指导性地监督,因为他比较讲究味道和炒菜的方法。说来可笑,我们都不甘心把时间用在做饭上,除了履行职责,就是看书。看家里的书,看借来的书。有一次,我炒菜,放上了油,在等油热的空档,又拿起了书本。不想一看进去,就忘了油锅,忽然听见父亲大喊:小群,油着火了!我一看,满锅是火!束手无策,惊呆了。父亲赶快说:放上菜!放上菜后还有火,继续害怕!父亲又说:盖上锅盖!火总算灭了。吃饭的时候,父亲问:你们吃出什么味?大家说,糊味。不过谁也没有埋怨,因为都在实习期。母亲还教我们自己做棉衣。我和二姐,走好几条街,才勉强买来较喜欢的毛蓝布,那时布的花样太少了。母亲教我们如何剪裁棉袄的面子,如何将旧衣服剪裁拼接成里子,又如何缝制。如果缝得不好,就让我们拆了重缝。这种手艺,我一直用到上了大学,在学校自己拆洗棉袄、棉裤。那时,还没有蓬松棉、羽绒服啊。等有了孩子,也是自己给孩子做棉衣棉裤,并没有劳累母亲。她因为儿女多,真是顾不过来。
如果说到青春的无悔,应该是在学会做事的年龄,学会了自食其力的技能,懂得不能依靠。和以后的独生子女相比,我们学会了理解父母,争取独立自主,懂得了劳动的辛苦,知道如何尊重他人的劳动。作为女人,还天然地有了女性主义立场:我在劳动,你应该尊重我们的劳动价值。这些都属于长大成人过程中的正常心理。

上山下乡我是自愿的

我少年时期曾梦想当个女兵,觉得那身军装让人感到特别英武。小学六年级戴上了眼镜,当兵的心也就死了。上山下乡运动开始后,有人可以到内蒙或黑龙江兵团去,我又萌生了去兵团的想法。可是山西的中学没有组织去兵团,有人是自己联系去的兵团。去兵团如同当兵,政审很严,唯独对是否是近视眼不太在乎。我的好朋友孙琪茵是空军干部子弟,她利用部队的关系去了内蒙兵团。我想让父亲通过他在部队老战友的关系给我说项去兵团,他不肯写信,那时他被打倒受审查,不愿意找麻烦。
上世纪60年代末的知青有两大类,一是兵团知青,有的是发津贴,有的是固定工资,比在农村挣工分收入高而且稳定,但是劳动强度特别大。我的大学同学中有人来自兵团,她说,经常搞会战、比赛,来例假也不能休息,很多女同学都得了妇科病。二是插队知青,虽然很多人的劳动根本养活不了自己,但是在乡下相对自由。劳动强度大小完全在自己。
我们家,大姐、二姐和我,都是插队的适龄对象。太原当时没有进行上山下乡动员(后来得知,太原老三届大多发配到煤矿、三线工程,没有大规模地搞上山下乡运动),更没有要求初中一年级的学生插队,我已经按捺不住想离开家门。首先,我忍受不了父亲的粗暴,他动不动就喊:“滚!滚出这个家!”他认为我们没有胆量、没有能力离开这个家。有一次,他又说这样的话,我一气之下,身无一分钱、一两粮票地走出家门。来到郊区曾经下乡劳动过的村子,找到曾经住宿、认识的房东,我说,闲着没事,想在村里劳动,管饭就行。他和队长一说,就派我到了村里的猪肠加工厂,洗猪肠。村里给我派饭。我和相识的村中小姐妹,相处得很快活,竟然在村里干了一个月。直到二姐找到我,商量一起下乡插队,才离开。
我们想下乡,和那些迫于无奈下乡的同学有些不同,也是受父母青年时代投奔抗战洪流的影响,希望早点走向社会。他们十几岁就参加了革命。不管革命后来演变成什么样,当年他们对自己的追求是深信不疑的。上山下乡开始时,听说我们68届初中毕业生(其实只上了一年初中)要分配到工厂。我从心里不想当工人,觉得当工人干着一个工种,反复做着一件事,很枯燥。我相信毛泽东说的:“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我母亲是农村出身的干部,我回过母亲老家,对农村生活充满着好奇和新鲜。我二姐也想去插队,她才18岁。让她一人去农村,母亲有些不放心,而我们俩结伴而行,她就放心了。当时插队多是服从学校安排,和同学们一块走。也有政策,可以自愿组合,投亲靠友。不少干部子弟回到父母的老家,为的是有亲戚照顾,以后想出来也有自己的关系。但我母亲不想让我们回到她的老家,她家在村里成分高(当时是富农,文革后纠正为上中农),她觉得关系复杂会生出不少枝节。这时,与我们同院居住的赵树理的儿子赵二湖和他的几个同学要到他认识的一个山西日报记者的家乡插队,问我们愿意不愿意一同去。赵二湖说他去过那里,住窑洞,冬暖夏凉;当地虽是丘陵旱地,但产麦子,一年有一半时间可吃白面。我们听了他的介绍,便同意与他一起走,父母没有反对。赵二湖是邻居,两家的孩子在一起,父母也放心。(图为下乡前的全家照。后左一作者)
就这样定了,我们在1968年年底办好了户口迁移插队手续,于1969年2月初过了春节后,就下了乡。

插队在一个小山村

我插队的地方是山西省临汾地区洪洞县明姜公社郭家节大队南山底小队。从20里以外望去,这个村子就在半山腰上。下了火车,生产队的马车行走40多里把我们拉到这个村子时,村子在我们眼前是坐落在山脚下的,它仿佛是上山的起点和下山的落点。
全村约三十多户人家,都住在傍坡临塄的窑洞里。窑洞顺着山势,高一层低一层,错落有致。家家都有自己的院落,院里种着树,夕阳西下时,在远处地里干活的人望着村里的袅袅炊烟、听着鸡鸣狗叫声,那种家的感觉很是温馨。村里没有河,饮用水取自一口十几米深的水井,那水是山泉,又凉又甜。村里人吃水要担着桶上坡下坡地挑。好在村子不大,取水还算方便,不像在大西北某些干旱地方,要么积雨水而食,要么到十几里外去挑河水。我们村的水井边,有村人用石头凿的水槽,内有凿成斜面的搓板,水槽边还有用棒槌捶打衣服的光滑石板。村里一棵巨大的皂角树全村共享,树上的皂角自产自用源源不断。衣服揉进皂角被棒槌捶打得很干净。再脏点儿的衣物,就用碱面。村里人也知道我们使用的肥皂,但买不起,只是羡慕。水井在村当中一处土坡上,站在家门口往下一望,水槽空着,就可下去洗了。
村中央有一条布满大大小小鹅卵石的泄洪沟。每年8、9月间下大雨,沟里会卷来滔天的洪水。眼见着,这边还是干干的河滩,那边已是浊浪成阵,几乎是齐刷刷地呼啸而来。顺流而下的石头在洪水中轰隆隆地作响,最重的石头达几吨,一泄就能滚出几里之外。洪水还带来了山上的腐叶、树枝、鸟粪、羊粪。村里的几百亩坡地,说是靠天吃饭,洪水一来,被村民引入一层层梯田里,不用上粪也很肥沃。村里人把能灌上洪水的地叫漫地,视为宝地。这样的梯田,小麦单产五六百斤,比平川一带水浇地的产量还高。因此,我们村一年能吃上半年细粮,并不夸张。当然,遇到干旱,老不下雨,产量会减半。发洪水时,村民还有一大收获,就是捞湿柴。那是山里的干柴被暴雨冲下山顺水流而来的。老老少少把从河边捞的湿柴,拿回家晒干,非常好烧。我曾看到一篇小说讲的就是捞柴的故事,那情景和我在村里见到的一样。而平时,村中央这条泄洪沟却是干的,沟两边的人家来来往往地走动着,如履平地。
也有人住砖窑,砖窑造价比纯土窑洞高得多。印象中,只有一户是四面到顶的砖窑,也就是窑洞一样的砖房,男主人是公社信用社主任。生产队长家土窑的前脸是青砖砌成的,也比较显眼。尽管这个村子可以烧砖,但买得起砖的人家很少。村里的窑洞,大大小小都有,印象中放羊的陈发科大叔是外来户,他是单身,窑洞最小。一般人家的窑洞或三孔、或两孔连排,中间一孔,相当于堂屋,两边的住人。不同于平川砖瓦房的是,伸向两边窑洞的走道较长,隔音效果特别好。里窑说话,外面是听不见的。因此,各家家里不再设门,用布帘挡着。进门怕不方便,咳嗽一声就行。三孔连接的窑洞往往是一边住着父母,一边住着儿女,中间隔着堂屋。如果儿子娶媳妇,另外“碹”(当地称开凿窑洞为“碹”)窑洞,多在同一院碹一孔或里外相连的两孔。
村里的大窑洞,也让我们开了眼界:几十号人进去都不嫌挤。大窑洞往往年代久远。村里50多岁的姬大伯告诉我,他家的窑洞在他爷爷活着时就有了,恐怕已有上百年。老窑洞的窑顶嵌着三根很粗的大梁,大梁的颜色已呈深古铜色。窑洞夏天进去非常凉爽,冬天也不冷。富裕点的人家窑洞里正面又套着小窑洞,用布帘挡着,进去以后,里面并不小,只是没有窗户,多是盛粮食的大缸,也有放衣物的木柜,并不潮。如果小窑洞又套着小窑洞,堆着的是秋天挖出的红薯,什么时候拿出来都很新鲜,也不见缩水。
我们的房东是两家中农,叔伯兄弟。道理很简单——贫农没有多余的窑洞让我们住。村里没有富农,多数是中农。贫农很少,一问,是从河南逃荒过来的。两家房东的套窑里都有不少大缸,他们告诉我,过去,家家窑洞里都有年年替换的甚至放了几年的谷子、麦子。吃多少,就挖出多少碾成米、面。平日里,吃豆腐、割块肉、买西瓜、量油、打醋,想吃什么,都是从缸里挖出粮食来换。要办红白喜事,得挖出粮食到集市上去粜,换回应用品或钱。娶媳妇下定礼,说好多少石,就到窑洞里挖粮食。陈芝麻,烂谷子,放在缸里不会坏。而集体化以后,家里很少有隔年的粮食了。到青黄不接的时候,眼巴巴地就盼着返还的粮食快来。
所谓返还粮,是指夏秋两季的粮食一下来,按照毛估的产量,刨去村里的人头口粮、种子与牲畜所需,国家都要收走,叫交公粮。这种方式,保证国库的粮食总在新陈代谢。国家对农民余粮的低价剥夺,让种粮食的老百姓很委屈了,但老乡们已经习以为常。到了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按照带谷壳的口粮计算,家家都会缸底朝天。政府再从国库里把往年的陈粮拿出来,补足社员实际应该有的口粮标准。老乡们有苦难说,最后只盼着返还粮能让一家人接上夏收。返还粮食的时间多在每年阳历4、5月间,返还的往往是高粱和颜色已经不正常的玉米。这种粮食,过去村里人都不吃,拿去喂牲口;此时的村民只想着不饿肚子,顾不上其他了。他们把高粱谷粒脱皮碾成面,尽量磨细一些,掺上榆皮面(榆树皮碾成的面,有粘性),压成“饸饹儿”(面片)煮熟,混在小米稀粥或玉米面糊糊里,放些干豆角、南瓜和盐,他们叫饸子饭。为了节省粮食,晚上那顿,不吃干的,只吃这种饸子饭。这在当地一带还算是好饭呢。
后来,我被抽调到其他村里搞各种名目的运动,印象最深的是正常年景,青黄不接时,农民们大多处在饥饿中。我也因与社员同吃同住,吃菜糊糊时间过长而得了胃胀的毛病。
我们这个小村,曾经是革命老区。本村两个大户都姓李,相互也是亲戚,只是隔得远了点。介绍我入党、住大窑洞的姬大伯是中农,38年的老党员;另一介绍人李大叔也是中农,43年的党员。抗日战争时期,这里的中农是共产党依靠的对象。这个村子地处偏远,没有富农,中农又不能斗中农,贫农没有家族势力,他们要起来和村里的中农干仗,恐怕早让村里人赶走了。贫农从心里感念村里人对他们的收留,比如放羊的发科大叔就是如此。所以,一直没有从老乡的嘴里听到他们搞阶级斗争的事情。
村里人一开始很好奇,对我们的穿着、用具感到很新鲜。听说村里的老年妇女,有人一辈子没有走出村外20里,没有去过40多里外的县城。老乡们不懂得为什么城里的学生娃要上山下乡,要向贫下中农学习;因为毛主席让青年学生下乡,所以只能照办,其实他们心理上是抵触的。虽说第一年我们有国家供应的商品粮,但从第二年起,我们就要分吃村里人的口粮了。地还是那些地,产量也没有多出来,却让我们几个知青分去上千斤夏季、秋季的粮食。
村里人都烧柴,要烧煤得到五六十里外的霍县煤矿去拉,况且也没有买煤的钱。我们去了也要烧柴,上山砍伐他们赖以为生的灌木当柴,等于让我们占去了不少他们有限的生产和生活资源。后来,他们看到我们劳动很卖力气,特别是女生,抢着干村里女人都不做的事,如担担子送粪,跳到麻坑里踩沤臭的绿麻,加上我们对他们很尊重,大叔、大婶儿地叫着,慢慢地就改变了他们心理上的不快和戒备。当地除了农忙季节,妇女多不下地做农活。他们说:这些娃们也不容易,从没有吃过苦,能到咱这地界儿,就不错了,他们爹妈知道了还不定多心疼呢!
我们插队的时候,村里还没有拉上电线杆,晚上没有电灯,取亮是靠煤油灯。油灯的样式什么都有,铜制的高脚式、碗式,还有用小墨水瓶放上煤油用棉花做捻儿的灯,带玻璃罩的座灯、马灯等。用炕前的灶烧饭,烟从炕道走,炕就暖和了。窑洞墙厚窗小,有了热炕,其实很暖和。冬天,妇女们除了做饭,就是盘坐在炕上纺线、纳鞋底、做衣服。那种热炕头的感觉,确实让人心生温暖和安逸。这才懂得什么叫做“老婆孩子热炕头”。到了晚上,四周又黑又静,家家窑洞窗户很小,用纸糊着,小油灯透出点亮,非常幽暗。除了狗叫,静得让人害怕。厕所设在大门外院落边,一有动静就会有狗叫,最初我们不敢一人上厕所。
刚下去时,我们村知青共有七人:四个男生三个女生。后来因家里拖后腿,陆续走了两个人(他们俩是赵二湖的熟人,原本就没有带户口下来,就是想下乡试试),男生剩下两个,女生有我和我二姐,还有郝兰。郝兰的父亲是著名版画家力群。文革中,山西的干部也被要求下乡插队。力群受了很多的批斗和审查,觉得最好的前景是回老家种树,省里批准后,他就回了灵石老家。因为真心要告老还乡,他用自己的钱在老家盖了七间大瓦房。郝兰名义上把关系办到了我们村,实际上她一直没露面,而是回老家帮他父亲盖房去了,家里请泥瓦工,她要给人家做饭。所以在村里坚持下来的就是四个知青。

农活一、二、三

我们刚到村里时,还没开春,干的都是冬季的活,比如,往石灰窑里担石头,到砖窑出砖。这个村子的副业,主要是一口石灰窑、一口砖窑,生产的石灰和砖头要拿出去卖。我们村年终分红,一个工分值五六角钱,比起有些穷困地方一个工分值几分钱好多了,全靠这两孔砖窑和石灰窑的收入。砖窑的活是把晒干了的土坯砖搬运到砖窑里,或从窑里搬出烧好的红砖、青砖。每天早晨,生产队长先派我们往山坡上地里送粪。村里的地,有远有近,远的离村有好几里,一个早工,两个小时,只往地里担一担粪,就收工回家吃饭了。饭后,我们又被派到窑上担石头。开始,扁担压得肩膀肿了消,消了肿,从水井上往家里担水,一次只能担半桶,后来九十多斤重的一担水,男生女生上坡下坡都无问题了。
我们感到最累最难耐的,一是夏天在闷热的玉米地里除草,二是秋天摘棉花。秋季旱地庄稼讲究的是锄草保墒。村里人认为,一季三除,即使没有雨,也能有七成收获。除草时,村里的男人上身都光着,肩膀上搭一条擦汗的毛巾;男知青也学着村里人光着上身。而我们女生,就得穿着吸汗的衣服,埋头在青纱帐里边锄草边向前走,闷热得喘不过气来。到了摘棉花时,一条床单叠两层系在腰上,边走边往腰里揣。旱地的棉花长得不高,摘起来几乎一直弯着腰,从地头这边到地头那边,一路走下去,腰里的棉花压得再也走不动了,才把棉花拿出来放在垄道上,收工前再来取。工分是按摘棉花的重量来计算的。腰一直弯着,而且负着棉花的重量,经常疼得直不起来。这样摘几天,我的腰感觉都快折断了。后来,落下严重的腰肌劳损症,胳膊也晒成深古铜色,直到今天,也没有还原成本色。
秋天上山砍柴,也是我一生难以忘记的经历。收了秋,第一场雪来临前,是村里人砍柴的时间,断断续续大约有两个月。老乡是当年烧去年的、甚至更早年的柴。当年砍来的柴码放在院子四周,风吹雨淋太阳晒,越干得通透越好烧,也越节省。因此,看一家人会过不会过日子,进门先看柴火垛。家境越殷实的,柴火垛越高、越厚。知青没有任何家底,自然也没有隔年的柴,砍来的湿柴,当年就烧。本来柴就少,又湿,在烧柴方面总是捉襟见肘。
砍柴着实让我有了一番历练。深秋的清晨,一觉醒来,找出既耐磨,又比较破旧的衣服穿上,急忙吃了早饭,带上一顿干粮,柴刀把上勾着一条粗绳,踏上一双球鞋,就随老乡一起上山了。房东大哥成了我们的师傅,相随的还有几个和我们一起混的十几岁的孩子,他们最愿意指指点点教我们做这做那。随着秋色一日深似一日,我们出发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显得早,有时天边刚有曙色,我们就上山了,月亮挂上天幕,才返回村中。
老乡们最怕下雪,一下雪,就进不去山了,因为山道太窄,雪很滑。村里的女人是不进山砍柴的,但女知青没有权利让男知青代劳,不顾村里人怎样说,也要进山。我们的理由是毛主席说:男女都一样,男人能办到的,女人也能办到。单是女知青敢上山砍柴,就让村里人惊叹。上山的小路大多两三尺宽,除了拾级而上的台阶,就是沙石路面,如果走得急了会脚底打滑。上山后20里内,已经没有什么柴可砍了,早让村民一年又一年砍秃了。就是新长起来的灌木,也太细,不值得,村民们多让它们长着。往深处走,才能看到越来越密、粗细相当的灌木。到了可砍柴的地方,一群村里人就分散开来,找自己有利的地形砍起来。当然,尽量砍些已经枯死的柴,实在没有了再砍长成的灌木。
南方、北方山区砍柴人怎样砍,怎样捆扎,怎样担柴,都不一样。这里的地形,遇到窄窄的山路,一边是高大的山体,一边就是深不见底的沟涧。如像南方人一根扁担两边各扎上一捆柴一步一个颤悠,是很危险的,扁担一不留心撞到山体,重量失衡,会把人甩到深沟里。我们村的人砍柴是把长一两丈左右的两捆柴在顶部打成一个交叉十字,用一根较粗的棍子横在两捆柴中间,分别捆实,两柴中间的这根棍就充当上肩的担子。下山时,肩担就是横棍,两手扶着两边的柴捆;这边肩膀累了,一扭,就换成了那边肩膀。最初,我们一不会砍柴,二不会捆扎,三不会肩担,村里大人小孩都教我们。第一次进山,因为肩膀吃不住力,一路走一路扔,回来时,我们每人连抱带提,身上的柴也就只有二三十斤了。后来,我们能和村里人一样砍柴、肩担,每次下来一称,女生的柴有八九十斤,男生能肩担一百多斤。有一次,下山惯性的疾走,使我的球鞋打滑,摔了一跤,一担柴脱手滚出,栽进了沟底,幸好后面的男生拉了我一把,人才没有一块滚下去。每次担柴走二三十里下山,回来后,人累得都要虚脱了。吃上一大海碗面条(约有一斤面),身上顿时有了力气,再到坡下挑一担水也不成问题。毕竟年轻啊!(图为插队时与村友合影,后为作者)
山里到底有多深,不可知,上了这山又见那山。有一次,我们走到山里近三十里深处,看到一户人家,住在青石板一片片搭成的小屋里,门前有一口浅浅的山泉井。一问,房主人是从河南逃荒来的,听口气说的好像就是60年代那场大饥荒。他们没有参加当地的公社生产队,不属于哪个村子的人,没有当地户口;各种运动来了,也没有人对他们进行阶级斗争教育;当然,孩子大了也无处去上学。他们吃的是自己种的土豆、瓜菜,此处海拔较高,无霜期很短,山下的农作物在他们这里不能生长,只能在树林边上、坡地上种些土豆。他们的土豆非常好吃,蒸熟,就开花,吃起来又沙又面,不像山下的那么涩。主人见到我们很高兴,立即蒸土豆给我们吃。村里有人认识他们,看到我们这几个城里人,他们更加好客友好。我们问,一年四季只吃土豆怎么能行?他们说,背些土豆到山下换玉米、小米,但已经是很稀罕珍贵了。吃的盐、醋,也是拿土豆换来的,还采一些山珍草药去卖。

知青被打

虽说一年四季的劳作很辛苦,但我们精神上还是乐观的,可谓累并快乐着。后来让我们最头疼的不是周而复始的劳作,而是陷入村里的家族矛盾。
这个村李家是大户,但不知什么原因,本是同宗的两户李家,成为宿敌。因为我们住的是李拽大家的两孔窑洞,自然和这一边李家院里院外的亲戚、邻居关系搞得很好;无形中让对立方的李家不高兴了,总找茬儿和我们过不去。比如,对立方李家在生产队里有点权,在分粮、分菜、分油上总要克扣我们一些。我们向生产队明明借的是玉米,还粮时说借的是麦子。在村里,乡里乡亲借什么从不打借条,结果吃亏了。
小事我们还能忍,可最厉害的一件事还是发生了。村里砖窑烧好等着外边人来买砖的一段时间里,总有外村人半夜来偷砖。队长觉得知青比较正直,与村民无厉害之争,就让男知青在窑上日夜看守。赵二湖在夜里几次赶走外村觊觎偷砖的人,他们怀恨在心,就暗地勾结村里的人,想教训知青一顿。一天,我们和社员正在生产队的菜地里翻地收萝卜,只见四面来了十几个陌生的面孔,又见村里有人给他们打手势,他们就一拥而上拿着棍子锄头朝着赵二湖劈头砍来。等我们反映过来,去阻拦,赵二湖的头已经被打破,满脸是血。打人的人看村里人都涌来,赶紧跑掉。我们根本顾不上他们,让人找来一个薄门板,抬上二湖就往二十里以外的公社医院跑,村里几个要好的小伙子帮助我们轮流抬人。把二湖送到了公社医院,额头缝了几针,打了预防破伤风的针,拿了药,我们返回村里已经是半夜了。洪洞人性子烈,好打架,在晋南是出了名的。我亲眼看到,叔伯兄弟俩一边锄地,一边争执,说着说着,就抡起锄头向对方头上砍去,立即把对方鼻梁开了个口,血流一脸。
事后我们得知,帮助外村人打赵二湖的村里人,就是有意和我们过不去的对立方李家。很快,公社和县里的知青办知道了这件事,发了一个文件,大意是如有恶意伤害知青者按反革命论处,把事件的严重性提得很高。从此,各方面对我们的态度好转了很多,村里人认为,我们是有政府撑腰的。但从这时起,我心里的苍凉也油然而生,这就是让我们学习的贫下中农吗?这就是我们要扎根农村的广阔天地吗?难道我们真要在这里永远呆下去吗?悲观情绪阵阵袭来,每天傍晚看落日的心情也不一样了。

参加“一打三反”工作队

我在村里劳动了一年半,就被抽调出来参加由军宣队和当地干部、贫下中农组成的一打三反工作队。一打三反,是指1970年中共中央发出三个文件开展的运动,即1月31日发出的《关于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的指示》,2月5日发出的《关于反对贪污盗窃、投机倒把的指示》和《关于反对铺张浪费的通知》。那时的运动很多,工作队下乡常年不断,老百姓也弄不清楚。
知识青年参加工作队,每天记一个整工10分,还有3角钱的饭补。在谁家吃饭,每天交谁家3角钱和一斤三两粮票,粮票得自己用粮食到粮站去换。这和在村里劳动相比,当然是个美差,这样一来,一个月30天,天天都能记满工。我能被抽调出来,主要是和同来的其他知青相比,家庭背景稍好一些。郝兰的父亲力群是大画家,当时还是“黑帮”;二湖父亲赵树理是大作家,是中国“修正主义文艺黑线”的代表。另一个是二湖的同学,他父亲是山西农科院的干部,十八岁就当了县委书记,文革初期,自杀了。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以这样的家庭背景,劳动再好,也难出头。我姐姐干活能吃苦,但性格不如我泼辣。相比之下,矮子里拔将军,就让我当了知青代表,出去开过几次会。
洪洞县不是上级定点安排知青的地方,因为那时这里的派性严重,很长时间武斗没有平息。在洪洞零星插队的,是自己上门联系的知青。明姜公社就我们一个知青点,公社比较重视,尽可能把我们当成先进往上推。我参加过县里、地区、省里召开的“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因为发言多了,在县上也出了点名。当时,做了什么好事,都说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结果。其实下乡以后,要过劳动关,每天累得要命,已经无精神看书,毛主席语录都是用的时候才找出来翻,况且多数已经背下来了。后来适应农活以后,逢下雨天或身体不适不能出工时,也在家里看看书,看的都是自己带来的、希望增长见识的书。有长篇小说、唐宋诗词和《斯大林时代》《共产党宣言》《联共(布)党史》这类的书。同学之间相互交换。我们村书不多,后来知道本县那个天津知青点,看的是《反杜林论》一类很深的马列著作。他们好像是天津市委的干部子弟,投靠一个同学的老家插队。他们宁可不要工分,不怕老乡说三道四,每天下午不出工,就是在家学习,还组织讨论。县里开会时,我认识了他们中间的两个人,知道他们多是高中生。可见这个村的知青自主意识多么明确,他们已经在为今后的前途思虑了。
到了工作队,就在本公社几个大队轮流蹲点,第一阶段是宣传文件精神,在群众中调查,看有没有文件上说的问题。村民们反映最多的是干部多吃多占。第二阶段是查账本,看生产队的干部到底在账上做了什么手脚。第三阶段,宣布工作队对大队干部、小队干部的罢免决定。今天看来,查出来的一些账目问题不算大,经历过四清和文革初期对干部们的审查,生产队干部做事很小心。另外就是村干部的男女作风问题,以及那些总也说不清弄不明而村民总要反映的陈年老账。我们工作队的几个人一人包一个小队,住在老乡家,吃派饭。我常和一个大婶或大娘睡一个炕,她们对我都很好。有一次,刚到一个村,他们让我一人住在路边上一间没有院落的房子,我要求和老乡同住,他们说没有合适的人家。到了晚上我很害怕,把门窗顶得死死的,他们就真的相信没有人敢欺负一个不满20岁的女工作队员?所幸没有出事,看来和工作队的威严也有关系。
最头疼的是吃派饭。工作队下乡多是在农闲之时,而这时又往往青黄不接,老乡家已没有粮食,我们一天交1斤3两粮票和3角钱,老乡很高兴,但不能将这粮食都给你一个人吃了,因此总是和他们一道喝糊糊。我记得一个年轻的大嫂,平时自己吃杂面糊糊,我去吃派饭,她就去借一瓢玉米面回来。吃的还是菜糊糊,只是玉米面的更可口一些。
工作队的副队长是个军人,在部队是连指导员,南方人,很俊秀。我们发现村里有一户母女老到我们集中的队部叫他吃饭。当那年轻姑娘喊着:“指导员,我妈叫你去吃晚饭。”我就想,不是吃派饭吗,为什么她家总叫他去吃饭?她家就那么有粮食?听说总给指导员烙葱花饼吃,也听到村里人对这母女的闲言碎语,说她们家是“大车店”。后来,好几次开会没见到指导员,工作队长说他回了部队。再后来,才传出指导员与这家姑娘有了关系,受到处分,让他回了部队。又过些时候听说,部队让指导员退役回乡了。
我们的工作队队长,由公社主任兼,叫王宝臣,文革前已经是县委组织部部长,我们叫他王主任。王主任看上去不算精明强干之人,说话不厉声,但也不苟言笑。相处长了会发现,他是一个头脑特别清楚、政策水平很强的人,心地善良,待人厚道。工作队员先后发生过工作失误或言行方面的问题,他既能很不客气地批评,又能妥当地安抚,让人没有怨气。工作队结束后,他会给你安排一个较好的去处。比如,一个十七八岁的农村小青年,工作队结束后,安排他当了公社的通信员;一个小学副校长,想调工作,安排到一个中学当了教导主任。熟悉王主任的人都说他是大好人,跟着他工作过的人,他都很善待。
王主任对我很器重。我觉得自己的工作一般,没有什么突出成绩,只是在老乡中口碑不错。老乡见我真的与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对他们提出的问题也反映处理得及时,总在背后夸我。大概王主任看重我参加过积极分子代表会,听过我的发言,对我写的工作总结也还满意。我曾经问他:王主任,在工作队能不能入党?他说,可以,叫火线入党。我就提交了入党申请书。过了些时候,他让我回村里找入党介绍人。村里老党员姬大伯、李大叔都对我印象不错,都说:“让咱娃入党!”记得工作队临时支部有一次讨论我的入党问题,有人提出,邢小群的父亲有政治历史问题。王主任说,咱们已经外调,她父亲的历史问题在中央办的山西省学习班搞清楚了,人家还来了公函说邢野历史清楚。王主任早就用公函对我的家庭情况进行了外调,他对我说,他也到省革委了解了情况。于是,1971年6月,没有入过团的我入了党,还没有预备期(“九大”取消了预备期)。我当时19岁。我倒没有异常兴奋,只是为入党没有经历太多周折而庆幸。
1971年中央对知青有了一些政策,比如优先招工、招商、参军,我们县最早安排的一批知青是到百货公司当售货员。记得开会时认识的一个天津回乡知青,是老高中生,安排到赵城公社供销社。他在一个小印刷厂,专门印刷点心包装最上面的那张有简单图案的红纸。我们原来在县里开会时,挺谈得来,他还提出要和我交朋友,我心里没准备,就没有回应他,散会后,也没有再联系。后来我在赵城街上遇到他,知道他去了供销社,说了几句话,以后就杳无音讯了。那时,知青只要成为国家正式职工,有一份工资,就很知足。后来县里的造纸厂、毛巾厂等小工厂也给了知青名额。王主任对我说:我不主张你去工厂,如果有提干的指标,可让你提干。我问:提了干部,做什么工作?他说做青年团或妇女主任一类的工作。我对他说:《红旗》杂志登了一篇文章,说将来还要办大学,我很想上大学。王主任说,那你就安心工作,等等吧。以后,无论是工厂还是其他地方招工,我都没有动心,一心等待大学的信息。

成为第一届“工农兵学员”
 
1971年下半年,大学开始招工农兵学员。我们县知青少,上大学的好事大多落在县里的干部子弟身上了。好在我有公社王主任的支持,他知道有关大学招生名额已经到了县上,立即让我去县里报名,并告诉我:你是咱们明姜公社推荐上大学的唯一人选。不久县里组织考试,考两项,一是政治试题,二是命题作文,我的成绩不错。其实,我也知道主要还是靠推荐。记得有个县上的干部子弟,考政治将西哈努克写成努哈西克,还是被推荐上了南开历史系。在县里,那些好大学、热门专业,早就让关系户占去了。此次录取,知青很少,印象中也就两三个。不久我被告知,山西大学外语系录取了我,让我到县上与招生的大学老师见面。山西大学来招生的是中文系的叶晨辉老师。叶老师见到我,问:你的档案我看了,你愿意上中文系吗?我毫不犹豫地说,愿意。文革中谁有外语专长,总让人联想到里通外国。经过一场文革,很多人对学外语既恐惧,又认为没用。我非常钦佩那些外国名著的翻译家,但我知道学外语很苦,需要死记硬背。除了吃饭睡觉,所有的时间都要用上,而学中文对我来说就比较轻松了。叶晨辉老师大概看到我父亲是个作家,对我说,如果你同意,我来帮助你转系。于是,我就进了自己喜欢的专业。
我能够上大学,和我被抽调到工作队有关系,更和我认识了王主任这样正派、惜才的好领导有关系。说起来,我是幸运的,我在农村一共呆了三年,就出来了。有很多非常优秀的知青,特别是老高中的知青,往往因为家庭背景等原因,不给分配工作,也无缘上大学,在农村七八年出不来。有些女知青为了能招工或上学,不得不去满足当地干部的各种要求,以换取推荐。她们的命运掌握在一方土皇帝手中。
到了农村,才知道中国的“广阔天地”是什么样子。这种特殊的人生经历让我们很快成熟,但也付出蹉跎青春的代价。回过头来看这段历史,我觉得有一点十分重要,就是国家如何对待公民个人的选择?世界上其他国家还没有要求中学毕业生必须下乡当农民的制度安排。在中国,不论是当年还是今天,如果有人自愿到农村,到边疆,苦其心智,劳其筋骨,服务公众,造福底层,施展抱负,放飞理想,这样的人到什么时候都值得尊重,也应当得到政府的鼓励。历史事实是:文革开始,中学生先是被利用,后为了转移城市巨大就业压力让初、高中六届学生下乡插队;而后又成为政策,没有上山下乡的,不能分配工作。那些“消灭三大差别”“与工农相结合”“防修反修”的口号,不过是一种堂而皇之的宣传术、御使术。
在最应该学习知识、开拓精神文化视野的年龄,我们到了那么封闭的精神空间里。在农村所长的见识,与我们这些年应该有的知识储备相比,绝不能成正比。我们可以下乡了解民情,但不是这个方法。尽管那时有的知青不放弃学习,经常讨论国家大事,有的知青听外电广播,知道一些外部情况,但更多的人是劳动吃饭或闲居城里混日子。我比较蒙昧、简单和幼稚,是当时秩序的忠实服从者。
如果再回到那个岁月,让我重新选择上山下乡还是留在城市,我决不会再那么意气风发,听凭所谓理想主义的召唤。因此,怎能说青春无悔?
1970年6月27日,中共中央批转《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关于招生(试点)的请示报告》,同意按两校提出的废除考试制度,“实行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相结合的办法”,招收工农兵学员。文件确定工农兵学员的任务是“上大学、管大学、用毛泽东思想改造大学”(简称“上、管、改”)。从1971年开始,部分学校恢复招生,而所有的新生都是“工农兵学员”。1971年5月对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等7所大学当年招收的8966名工农兵学员统计,出身工人、贫下中农、革命干部和其他劳动人民家庭的占99.8%,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占0.2%。1970年北大共招生2665人,其文化程度为:高中171人,初中2142人,小学79人(不包括短训班)。也就是说,与1957年之前相比,工农兵的比例不仅颠倒过来了,还占了绝大多数。
我1972年2月进入山西大学中文系,是山西大学第一届工农兵学员。
工农兵上大学,上边提出要教学、科研、生产三结合。体现在课程安排上,要求最少三分之一时间下乡、下厂开门办学。所谓开门办学,是把工厂和农村当成理论联系实际的实践课堂。到工厂,往往是调查厂史或工人、车间的先进事迹,然后给人家写些厂史或劳模事迹方面的材料;到农村,要求边劳动,边上课。这样一来,教学质量可想而知。
(图为洪洞县第一批工农兵学员,一排左一为作者)
在校内有限的上课时间里,起初,课程强调要兼顾文化水平的高低,因为学员的文化程度悬殊很大。有文革那年已上高二、高三的,有如我刚上到初中一年级及初二、初三者,还有人只学到小学五年级。所以,第一学期给我们安排了通史课,说是连中国历史都没有学全,怎么能上文学史?历史课由教育系来的丁老先生上。山西大学教育系文革时已经取消,把教育系的老师都并到了中文系,1980年才又恢复了教育系。丁老先生的历史课,期末考试我得了95分,可能是对最后的问答题有自己独立的想法,老师比较看重。但很快,工农兵学员有人以“管大学”的名义反对考试,从此以后,各门课都不考试了。
姚奠中先生教我们古典文学先秦部分。姚先生是章太炎的弟子。当时赶上批林批孔,姚先生不能按以往文学史的线索讲,只能讲儒家怎样怎样,法家怎样怎样。好在姚先生儒、释、道、法都通,不用讲稿,讲得很活,但他的晋南口音,让我听得很费劲,课也上得糊里糊涂。从诗经到唐宋的诗,也讲得不多。那时老师们还把握不好古代诗人的阶级立场,《诗经》只讲表达劳动人民疾苦的诗,爱情诗不选,可能诗经中的爱情诗比较奔放和裸露。唐宋也是选杜甫的诗多。元杂剧基本没讲。晚清小说除介绍了《孽海花》《老残游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官场现形记》等几部名著外,杨芷华老师主要讲了一篇名不见经传的《苦社会》,作者是谁,忘记了,但杨老师课讲得好,带着自己的深入体味,很感染人。现代文学由高捷老师讲,因为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都是“文艺黑线上”的人物,所以只讲鲁迅。高老师原是《山西日报》资深记者,年纪大了,调到山西大学,当时没有新闻系,就到了中文系。他讲课有激情,加上他深爱鲁迅,讲得不错,但他选取的,都是比较激烈的篇章,比如《纪念刘和珍君》《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丧家的”资产阶级的“乏走狗”》等。那时,我们对上海左翼运动、“四条汉子”、徐懋庸等人的文化背景不清楚,虽然对鲁迅的杂文希望多消化一些,还是没明白多少。外国文学,因为“资产阶级”的人性、情感、历史观太明显,记得只讲了托尔斯泰的《复活》和《安娜·卡列尼娜》,要点是作家的世界观与创作方法的矛盾性。比如,托尔斯泰本来想把安娜和玛斯洛娃写成一步步沉沦下去的“坏女人”,但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使作者对主人公由反感转向了同情。教现当代文学作品的杨雪瑞老师好像只讲了一篇当时文学刊物《朝霞》上的一篇作品。所有的课,都没有系统,全是老师在当时意识形态许可的范围内自己选的篇目。写作课内容很教条,但大三时曹玉梅老师最后讲的学术论文写作,给我启发很大。
老师们当时的精神枷锁很重,课程内容大都不能提精神。只是有的老师条理清楚,声音洪亮,用词丰富,讲课气质上有吸引力。而有的老师就会照着讲稿来读。有个北大中文系毕业的老师,上课声音如蚊子哼,谁也听不清楚他讲的是什么,自己还满头大汗。据说他是北大五五级参加中国文学史编写人之一,属于肚里有水倒不出来。叶晨辉老师教我们文学史明清部分,他是个书呆子型的老师,课上得很生动。记得最清楚的是我们开门办学到汾阳贾家庄,劳动回来,一路上他给我们讲《水浒》中的“拳打镇关西”“倒拔垂杨柳”,让我听得津津有味。因为过去看闲书的时候,我喜欢看《红楼梦》,不喜欢看《三国演义》和《水浒》,这一点和很多男同学正好相反。回到学校,我赶快将几本明清小说名著借出来恶补。可见,阅读,如果有好的引导,对学生的影响是蛮大的。叶晨辉是我的招生老师,对他,我总有一份感念之情,有时会到他家看看,才知道他的家庭情况一团糟。他的妻子文革中患了精神病,女儿是他这个当爹的一手喂大的,经常听说他的妻子跑了,他就赶快去找。他家里书很多,摆得到处都是,且书上都是尘土。即使这样,我也非常敬重这类老师,中国的“革命日子”不知道埋没了多少人才。
还有田希诚老师,东北人,那边曾被当“满洲国”统治,因此他从小就会日语。我到了大二慢慢意识到应该学会一门外语,又听说日语好学,就和另外两个同学相约去找田希诚老师学习日语。田老师是教我们现代汉语语音课的老师,教日语不是他分内工作,但他欣然同意教我们,一个星期找他两次。可惜,因为开门办学,我们不是下厂就是下乡,误了几次课,就没有兴趣再拾起来了。以后见到田老师很不好意思,让老师觉得我特别没有定力。

一天到晚看书

那时有意思的课很少,我的更多时间是到学校图书馆借书看。
经过了几年的插队,我深深感到自己的综合文化素质差得很远。尽管我比一般工农兵同学看书多一点,理解能力强些,比如,老师讲到形象、典型、人物性格的复杂性,我都能理解,因为他们举的例子,我大多看过。但是,上大学之前我看书,是学习人生,体味社会。关于读书,我曾写过一篇小文章,谈到那时读书对我的作用:

说起自己性格、气质的形成及人生选择,大约每个人都有着包括血缘基因在内的不同文化背景。我一直认为,我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我”,与自己从小读的书分不开。
依我们的年龄,最早接触的,是五六十年代出版的那批当代“名著”和那时翻译过来的俄苏文学。除了很崇拜那些书中的英雄人物和事迹,就是遗憾没有机会上前线考验自己的胆量和忠诚。如果说有什么疑惑不解的东西,是关于人的感情。比如,《战斗的青春》中的区委书记许凤,明明知道曾经的恋人胡文玉已经成为叛徒,却在感情上,仍那么难以割舍。《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保尔在监狱中遇到一个纯洁的女孩子,她怕被匪徒强暴,一再要求保尔先要了她的贞洁,保尔没有接受她的请求,她真的遭遇了强暴。保尔为此痛苦了很久。那女孩儿为什么要这样?保尔错了吗?毕竟岁数小,那时我还是小学生。
在文革停课后到插队落户的那些年月,看了一些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初的西方名著。正值青春的成长与思考阶段,那些书对我的性格和人生态度影响很大。我曾经为《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达吉亚娜对奥涅金的拒绝激动得久久不能平静。纯洁、羞涩、不失热情的达吉亚娜曾为她的初恋烧灼得不能自己,但又清醒地懂得爱与被爱是等值的关系。如果让一头向另一头倾斜,对自己的感情和心灵是多么不公平。所以在奥涅金与她的交往中,当她透过奥涅金的虚情与玩味看到一种诱惑与征服的满足时,便做出了痛苦的决绝选择。她始终恪守爱情在内心的洁净,即使已成为雍容华丽的贵妇,也没有上流社会女人惯用的情感钓誉,没有对不负责任眼泪的怜惜。那时我不知道奥涅金这个形象有何社会批判意义,只觉得达吉亚娜维护了女人爱情的圣洁。
生活给亚瑟(《牛虻》)的磨砺太残酷、太峻烈了。但亚瑟对琼玛的爱始终强烈而执著,以至于那些误解、怨恨都可以解释为爱的扭曲。与其说他因为误会不能原谅心爱的琼玛,不如说因为他所从事的事业的危险性,使他不愿心爱的人有更多的磨难,在痛苦的承受中更能掂量出爱的分量。亚瑟对蒙太尼里主教的爱不也是以恨的痛苦来承受的吗?我对人的真情有了另一重的理解。
简爱几乎成了我的一面镜子。本来,最美丽的人生,是平等、独立、自尊、本本色色地做人。这些在不能以貌悦人的女子身上,更能显示人格、气质的魅力。喜欢你的人是因为他能从本色中看到你个性和心智的光彩,不喜欢你的人便是读不懂你的人,所以大可不必为拟想中的白马王子去"塑造"自己。简爱让我懂得了女人个性的意义。
读杰克·伦敦的作品,坚定了一个信念:既然有人曾经受过那么多的饥饿、冻虐、欺诈、背叛和孤独,还有什么人间的痛苦不可承受呢?
托尔斯泰崇尚做人的真实,雨果寄希望于人的善良和宽容,陀斯妥耶夫斯基教会我把人看得再复杂些、再难堪些,马克·吐温觉得对付虚伪的最好办法就是戳穿它。
我曾调侃我们这一批读书人是共产主义与人道主义育化的混合物。今天想来,前者仍让我们不知所措,而后者却真实地铸就了我的人格品位。

上大学之后的读书,我才比较注意对各方面知识的吸取。
上了中文系,和这个专业的要求相比,知道了自己的差距。不管学校水平怎样,老师教得怎样,自己得像个上过中文系的学生。于是我顺着古代、现代、外国的文学史线索,给自己开书单,凡是我没有看过而文学史上提到的重要作品,我都借来。写计划,一个月最少看多少本,希望毕业时把应该知道的书都看了。这一着,很灵,感觉没有虚度时光,收获很大。以至于在同学中落下了高傲的名声,说我不爱理人,一天到晚就是看书。但是,我的阅读面还是非常窄——因为文言文底子差,学古代文学的兴趣不大;读书太感性,理性的东西看起来很吃力,哲学基本看不懂,其中美学部分看得也少,只选择性地看了一点朱光潜的书;对西方现代哲学、文艺思潮,知道得更少,那时,这方面的信息也比较闭塞。

老师精神上的压抑与尚未消除的派性

工农兵上大学,我们属于三年制,冬季入学,实际在校三年半。
我们入校时,老师们特别欢迎,毕竟停课五六年了。一个大学,几年没有学生,只有在校的教师们大眼对小眼地打派仗,业务都生疏了。我们的出现,使他们可以再操教业,又有莘莘学子称呼着“老师”,那种教书育人的情感与责任又回来了。中文系当时在编的有六七十位教师,我们成了广漠旱地里一片小秧苗,大家都很呵护。一进学校,系里就给我们分派了导师,一个10人小组能派上三四个导师,要求学生向老师请教知识,老师接受学生的帮助,改造思想。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系总支书记明确告诉学生,有的老师历史背景很复杂,警惕不要受到资产阶级世界观的影响,要发挥工农兵学员改造大学的责任。
那时老师们没有办公室,上完课就回家,同学们请教,就到老师家。老师住的都很窄,讲师一级住在厨房、卧室、书房一条龙——俗称“火车皮”的房子里,大约四五十平方米,没有厕所。教授们的住房是上世纪50年代专门给教授盖的小楼,比较宽畅,但文革期间,教授的住房里分别塞进去一两户人家,让老教授一家人只有一间屋可住。在老师们家里,气氛亲切、自然,谈学习,也谈家事。时间长了,各组学员和自己的导师混得很熟。社会生活比较成熟的同学,还知道帮助老师做些事情。以后,虽然年年招生,就属我们第一届工农兵学员和老师们的关系密切。
那时,老师们的精神面貌不尽相同,多数人从精神上还没有抬起头。有的老师大学刚毕业,还没有上讲堂,就赶上了文革,自己能不能当好大学老师,是个问题。他们在学生面前不很自信,只好在友情上多做些文章。有的老师在文革中或多或少受过冲击,要么是家庭问题,要么是个人历史问题。这样的老师往往有学问,但受刺激很大,有人一赌气把业务书都当废纸卖了,发誓不当知识分子了,现在又让他们上课,只好重新找资料备课。以他们的知识储备,讲起来应该绰绰有余,但心理上没底,唯恐哪儿讲错了,被学生揪住。他们知道,来的都是工农兵,有政治资本,惹不起,这样的学生总让他们讲课时精神气质显得较弱。
文革十年,山西的派性一直很厉害。在台上的一派总是肆意打压另一派,另一派上来也如此,两大派之间翻来覆去地烙饼,积怨很深。等我们进校时应该到尾声了,可学校的派性还很严重。教师当中,要么有人正得意,要么有人很愤懑,常常在课堂上表现得派性十足,牢骚满腹。我不大喜欢这类老师,尽管他们当中有人对我很好,但课下交谈时,总夹杂着派性,让我们当学生的很为难。你自己不喜欢的教师,难道也让我疏远吗?我可是来学习的啊!有的老师,我冲着他的学问与他接近,他也欣赏我的好问,但无形中他的对立派就很不高兴,虽不明说,眼睛里却带着怀疑,好像我也站了队。我只能常常装傻,提醒自己千万别陷入到老师们的派性之中。还好,有的老师,一看我不大爱听这类腔调,就转了话题。

大学是个小社会

我们中文系第一届工农兵学员招了九十多人,分甲班和乙班。记得学员中有十几个来自部队,职务最高的是连级,省军区某首长的秘书,还有一个是军区里的参谋,此外,当排长、班长、战士的都有,他们当中约有一半是军干子弟。所谓工人,也有那么十几个,他们也是文革时停课的老三届学生,没下乡插队直接到工厂当了工人。此外,全是从农村来的农民学员。北京知青、山西知青也是十几个,算在农民之内。这些人聚集在大学,谈吐气质上有很大不同,表面上大家相处得还可以,但很快共同语言多一些的自成团伙。
我感到知青是个特殊群体,当过农民,比较理解农村同学的处境;对工厂来的,本就视为自己的城市同盟;知青里的干部子弟和部队里的军干子弟,又天然地接近。我是知青,对知青群体比较在意,全校的知青,只要是认识了,都是自来熟,仿佛原是天涯沦落人,现在又同是跳出龙门的人。严格说来,我不是北京知青,我是从太原下乡的,但因为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还带着京腔,他们都以为我是北京知青。
全校的知青相互走动着。比如,我在大学最好的朋友是历史系的钱茸。我们报到时,因为行李没有到,在学校招待所同住一屋,聊了一个晚上,成了大学三年最好的朋友。以后,她在学校里认识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认识的知青朋友,也成了她的朋友。
大学是个小社会,社会各阶层出身的人都有。城里人比较自我,遇事爱较真;农村同学过于敏感自尊,总怕被别人看不起,自己吃亏;也有人好像自觉不自觉总在算计别人,以求自保。我们班有个女同学,原是农村的民办教师,年龄偏大,想当学习委员,她把我当成假想敌,总是话里有话,阴阳怪气的。有一次,我忍无可忍,当着同学的面,故意把话挑明,一针见血,让她很下不来台。有些同学因为不大了解我,都以为我趾高气扬,有点城里人看不起乡下人。我也不管那么多,心想,日久见人心,以后你们就知道谁是“好人”。果然,两三年过去了,和民办教师打过交道的人,因为她的算计,对她很有意见。比如,她看上了我们班一个年龄较大的当过小学老师的男同学,却发现该男同学喜欢一个从农村来的女同学。农村女同学来校前是大队的妇女主任,为人朴实、工作泼辣。民办教师到处放风,说小学老师和妇女主任怎么怎么好上了,其实人家只是有好感,在感情上并没有明确。与此同时,民办教师暗地里给那小学老师写信,最后把小学老师拿下,确定了关系。之后,民办教师还总找机会拿妇女主任开涮,此地无银三百两,让我路见不平!当时,妇女主任有一个已经当了兵的高中同学在追求她,她在小学老师和当兵同学之间犹豫着。我表达了对城乡文化观念利弊的看法,还是找做人做事比较熟知的人,鼓动她与高中同学确定关系,她同意了,后来她一生很幸福。毕业后,妇女主任一直和我保持联系,她根本感觉不到我有什么城里人的高傲。
我们宿舍还有一个女同学,也在大队当过妇女主任,小学五年级文化程度,想入党,和总支书记走得很近。有一次,我的同学唐艮兰在地上捡起了一个小纸团,打开一看,原来是给总支书记的汇报,写着:“王书记:现将邢小群与唐艮兰的情况汇报如下。”她没有写好,才扔了。我们很震惊,敢情我们身边还有“特务”!立即要求换寝室。换寝室,又不能说明这个理由,就说该“妇女主任”晚上老不睡觉,点着灯,我失眠,睡不了觉。新寝室中,王秀凤、王清莲、张爱珍,都是来自农村的同学,大家处得很好。
那时候,女同学经常帮助男同学做被子。有一次她们听男同学说,中文系女生大概只有邢小群和赵玉梅不会做针线活,邢小群是书呆子,赵玉梅是体育健将。张爱珍反驳说:你们真不会看人,恰恰邢小群是最会做针线活的,一个周末,她就能把自己的棉衣拆洗完做起来。当时,很多农村同学因为母亲能为她做,反而针线活不如我。
我到山西大学报到的时间是1972年2月2日,这是不合常规的冬季入学,到1975年夏季毕业,三年半,我们的学历是大专的学历。
像我们回到学校教书的人,要求最少要“回炉”进修一年,然后才能按大学毕业生对待。80年代初,我曾经到四川大学进修一年,算是在学历上不差什么了。1995年学校根据省里的通知,给工农兵学员发过一次毕业证,不知道为什么几天后又叫停了,那些知道信息晚的人就没有拿上。

毕业后的不同去向

我们毕业那年,省里有通知,说工农兵学员,原则上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所谓原则,是指如有单位特别招人,也可放人。那年,北京农业电影制片厂来人招文字编辑,要求政治上是共产党员。我是被系里推荐者之一。一方面觉得我能力可胜任,是党员;一方面让我这个知青,可以不回到插队的县里了。但是农业电影制片厂明确提出不要女生,其他知青男生都不是党员,他们就招走了两个农村来的男同学,这两个男生算是真正跳出了农门。系里又和我谈话,问我愿意不愿意留校。我的理想工作是当记者,觉得学校里关系太复杂,但除了留校,按政策没有机会留在太原,我同意了留校。系里为什么在100来人的学员中看上我(作为留校学生之一),让我留校呢?可能是我在全校大会上曾有个发言,给老师们印象较深。那次虽说是批“右倾翻案风”,其实我们批判的对象是系党总支书记。我们觉得他派性太强,不懂业务,在师生中挑拨离间,扶植“特务”,搞得系里师生怨声载道,很不像样子。为了解气,给他带上了“翻案风”的帽子。发言稿由我和另外两个男生研究好提纲,开夜车,一人写一部分。第二天上午,来不及统稿,由我做代表发言。因为我们举的例子都是事实,深得系里多数老师和同学的赞同;也因为我熟悉情况,发言流畅,声音洪亮,让老师们觉得我是个当教师的材料吧。(图为作者大学毕业时留影)
但是很快得知,省里不允许我们这批学生留校,大意是各条战线急需人才,本着“七二一”精神,哪儿来的回哪儿,一个不留。那年还特别强调,中学教师奇缺,这批毕业生尽可能充实到中学教育战线。我想,回到县里,能不能从事文字工作而不当老师呢?觉得自己对小孩子缺乏耐心,特别是到了基层教育口,出来特别困难。听说,原来推荐我上学的王主任已经到地区组织部工作,就给他去了一封信,请他帮助我分配。但是,当我到临汾地区报到时,王主任说,你来信晚了,人家都把你分到县教育局了,我要再插手,就不合适了。他说,即来之,则安之,以后有机会我再来想办法。于是,大学毕业,我只能按临汾地区组织部的分配,到我插队的洪洞县教育局报到。
报到的时候,我又看到那个把西哈努克写成努哈西克的女生,因为其父是县领导,被分配到县委通讯组。对我来说,如果能分配到县委通讯组,应该是回到县里最好的去处。但是,那年让充实教育口,通讯组要一个人已是走后门破例,不可能再要一个。我到教育局报到时,又幻想能留到县城里的一中也好,但人家说,你不是从明姜公社来的吗,就回明姜公社的中学吧。这可真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又被打击了一下。拿着报到通知书回到县委招待所后,我没有吃饭,盖着被子哭了好一阵。心想,怎么这么不顺啊!我们知青,在当地没有任何特殊关系,好的岗位早就被人占住了。可又一想,有些知青不能像我一样上大学,不能像我一样拿旱涝保收的工资,我应该知足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就不相信能一辈子困在这里。
多年以后,我和同学们联系,从农村出来的多数同学都在县、地两级的各个部门当了干部,大约都有各自的关系。那时,这已经是最好的职位。只有少数人到学校教了书,如我一样。恢复研究生考试后,我的同学中没听说谁考上了研究生。有能力的要么成了家,有了养家之责;要么是外语不行,因为我们没有设外语课。倒是外语系的同学不少人凭着外语优势考上了研究生。总之,我们那一届工农兵学员,考上研究生的比例很小。
来到明姜中学,学校分配给我的一间平房,正要打开行李,校长又过来对我说,刚接到县教育局通知,让你到赵城公社孙堡大队报道,去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队。就这样,行李没打开,学校就派车把我直接送到了孙堡大队下乡工作队。

又当了工作队员

上大学前,我就在下乡工作队中。如今又到了工作队,可以算是有经验的老队员了。
(图为孙堡大队驻村工作队离开时合影。一排左二为作者)

我在工作队里工作认真,领导布置的事情,努力落实,没有布置的事情,我也搞得挺热闹。比如在我负责的生产小队组织了一个文艺宣传队,年青人业余说说唱唱,名义上是宣传毛泽东思想、学大寨,实际上是让演的、看的人都有个乐子。让我的下乡生活也不那么寂寞枯燥。在这个宣传队,我遇到这样一件事:一个会拉二胡的小伙子与一个会唱眉户戏的姑娘要好,作为同村人,小伙子的家里不同意,一定要拆散他们。于是二人破釜沉舟,对父母说女方已经有了身孕,一时沸沸扬扬。家人只好妥协,给他们办了婚事。婚后,才知道他们并没有怀孕之事。我没有以工作队的身份参与他们的家务纠纷,也以为他们怀了孕,但私下,我明确表示支持他们自由恋爱。因为下乡插队以来,我看到农村青年能自由恋爱的太少,基本还是包办、半包办,仅仅让男女双方相相亲,几乎没有什么约会的过程,就进入谈婚论嫁。纠缠最多的事是彩礼和聘礼。记得我们刚到插队的南山底村时,有人家娶媳妇,新娘子坐的马车已到了村口,就再也不往前走,说是少了一身灯芯绒衣服。后来,又一家娶亲,新媳妇也不下车,说是男方答应给的一辆自行车没有看见。那时,新娘明白,如果此时不要,以后就再也不会得到。主要原因还是乡村经济条件普遍太差。没有经济做基础,观念如何改变?像电视剧《平凡的世界》中秀莲不要少安家的彩礼,聘礼也是省而再省,这等事,那时没有听说过,况且少安家又是那么穷。我插队时,前后有两个姑娘让我陪着到县城置买结婚用品,女孩看中,男家就掏钱。中国农村经济如此窘迫和压抑,秀莲何以能从少安身上看到希望?即便他本人能干,让他改变命运的天地在哪儿?显然作者路遥把人写得理想化了。改革开放以后,农村还存在着要彩礼的现象。但自由恋爱已经不奇怪了,彩礼多少,双方依经济条件而定。我下乡那些年,村里若真有人自己相好起来,还是要以“伤风败俗”为由打压的。我们宣传队这俩小青年的事,曾经使那个几百户的大村轰动一时。
说到下乡搞运动,我也遇到过难办的事。我写过这么一件事:

一天,我去吃派饭,主人让我上炕。因为不会盘腿,天天为这事和饭主们推让,遇到随便点的人家,也就耷拉着双腿坐在炕沿吃起来。可今天这家主人不依,硬是将我推到小炕桌正中坐下。他和儿子坐在两侧相陪。我有一种预感,这家人有话要说。
果然,饭菜一半下肚,主人闲话中有了郑重。“这日子遇到了麻瘩(麻烦)。”当家人叹了口气。“怎么啦?”我问。
“媳妇刚进门三日,去了娘家,再不打回头。”
“不是兴男人到女家去接吗?”
“接过四五次啦,就是不回!”儿子搭了话。
“怕不是还想要点什么吧?我听说,有人结了婚,嫌男家置办的东西不齐,就不回转。你估摸,你家媳妇是这打算不?”
“唉,工作同志,咱看你是过来人,不把你当外人。”当家人说。
过来人?我心里一怔。不吭声,接着听他说。
“那媳妇硬说,我儿子干那事不行。”
那事?我又怔了一下。先别问,让人家小瞧,佯装认真地听。
“她瞎掰!不信,你工作队派人叫她回来,咱叫上一些人,给她明房!”儿子声调高了一截,脸发白,样子很气。
明房?我越听越糊涂,怎么像《智取威虎山》里的黑话?这官司该怎么断?心里咚咚地直打鼓。把最后一口饭咽进肚里,尽量不露声色,淡淡地说:“我们研究研究再说吧。”然后,逃似地出了那家的门。
晚上,黑了灯,和房东大婶儿躺在炕上唠闲话......
“婶儿,明房是咋回事?”
“咯……咯咯……”婶儿一阵笑,“我的傻女子,你读书读得太多,都读傻了。村里像你这么大的女子,已经俩娃啦!咯……咯咯……”还是笑。什么也没告诉我。
只好去问工作队一位女同志。她是县妇联干部,让我搞明白了。自然不让我再过问那家的事,毕竟没有结婚,还不是“过来人”。
据说那媳妇始终没有回来。当然,工作队在,也没有“明房”。

可见,我当时多么缺乏社会经验。

我在乡村当老师

我在教育口工作队工作了整一年,回到明姜中学教高中语文。
其实,对教书我也是蛮有兴趣的,虽然从没有当过老师,可做了多年的学生,知道当学生的喜欢听什么,不喜欢听什么。那些语文课的内容,都是我们熟知的故事,我尽量将乡下孩子不知道的事情讲给他们听。他们觉得我这个京味十足的老师确实与当地的老师有许多不同。
乡下孩子很朴实,他们喜欢你,总想为你做点什么。比如,他们主动搬砖、和泥,在我的宿舍门外给我砌个灶;主动提来井水,让我用水时比较方便。我就买来简单的灶具,星期天休息时做点想吃的饭菜。晋南人喜欢面食,学校教师伙房,十来个人就餐,一个大师傅,几乎每天中午吃面条,下午吃窝头、小米粥。商品粮不供应大米,要想吃大米,得拿别的粮食去换。我喜欢吃饺子,星期天自己买点肉、韭菜,从食堂里领点白面,包饺子。周末,学生和有家的教师都走了,学校里很静,有时就我一个人,但吃着粗制沙锅煮的饺子,心情很愉快。下午再到公社供销社转一转,到我熟悉的老乡朋友家坐一坐,日子也过得挺快。
乡下的孩子多比较木讷,眼界窄,很少提问题。可是,乡下的习俗,又让孩子们早早知晓人事。90年代我写过一篇文章,其中一节谈到那时的感受:

回到那所学校。我教高中班的语文,还当班主任。
学生们十六七岁,一多半住校。男生宿舍、女生宿舍都和教室一般大,一溜的土炕,睡下了是一排脑袋。班主任什么都管,深夜要检查炉子,看火封好了没有;天不亮,去敲门,催着起床出早操。乡村里来的孩子睡觉有一丝不挂的习惯,但不论男孩儿女孩儿都不避我。
学生们都说喜欢听我讲课,说我的北京话好听,还愿意让我教唱歌。学校歌咏比赛,我给他们排了个三部合唱,拿了第一名。
我喜欢他们的淳朴,可有件事让我气傻了眼。
这年,我领了结婚证。夫妻两地,丈夫出差经过,在我屋里住了一夜。那天,明月当空,新婚小聚,心情格外舒朗。借着月光,忽然发现后窗处有黑影在动。再一看,叠着一堆脑袋。"好呀!有人听房!"不禁怒气冲起。
"谁?"
一阵脚步。待开门看,已无踪影。
学校,一片平房。教师一人一间。房不大,简陋,但让人心静。前窗两扇,低,挨着门。后窗小,高,只为前后能通气。我的后窗下放着一大堆圆木,站上去,从屋里正好能看到窗外的脑袋。
其实,我认出了几个脑袋,是我班的学生。气着去找教导主任,宣布,不给这个班上课了。主任说,这儿有听房的习俗。老师们来了家属,就有人去听房。老夫老妻照样有人听,别说你们小夫妻了。没啥了不起,别在意。
不能容忍,太愚昧了,敢听老师的房!让我哪有尊严再去面对他们?拖了几天不去上课。
本来,事情会在无声无息中过去,结果让我搞得学校上下无人不知,学生见了我,头不敢抬。教导主任把那几个脑袋叫了去,训了又训,还在学校大会上宣布:今后谁再去听老师的房,是侵犯人权,是愚昧的表现,要绳之校纪。
课又上了,再也提不起精神。
好在,没多久,便调离了那个学校。
被当地习俗玩儿了一把,很长时间不是滋味。现在想来,一些人间事,我所以懂得那么晚,是因为了解的渠道都被堵塞了;乡下的孩子在该知道的年龄就知道了,虽然知道的方式不那么文雅。比起他们,那个时代的我们,活得是不是更不自然?

文革中的邻居赵树理伯伯

1965年年初,我们随父母从湖南来到山西太原。后来才知道,父亲在湖南感到气候不适应,向中宣部打报告,希望回到北方,比如位于石家庄的河北省文联。冀中一带是我母亲的家乡,也是战争年代父母所在部队活动的地方。1958年,父亲曾经下放到河北省文联,任文联副主席,在保定办公。他也曾以作家身份下放到石家庄国棉一厂。但是中宣部回复说河北文联的干部都下乡四清去了,一时联系不上,问我父亲愿意不愿意到山西太原?父亲一想,山西太原的赵树理、马烽、西戎、孙谦、胡正几个作家他都认识。马烽、西戎、胡正曾是他文学研究所的同事,孙谦是他电影局时的同事,就同意先到太原落脚。
住了几天招待所后,我们一家大小被带进一间像庙堂一样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告知这是我们的新家,并征求父母意见,如何简单装修一下。记得当时,我们眼中充满好奇,可心里却感到从里往外的凉——这房子能住人吗?抬头可见年深日久的梁、檩、橼之类的木建,屋内没有暖气,或许还有一层人生两地的冷清。据说,山西省文联对我们家的到来,没有思想准备,文联主席马烽见到我父亲时还说:你何时来,怎么不提前打招呼?显然,父亲以为中宣部既然通知他山西文联同意你去,组织联系就没有他的事了,他自己并没有与山西文联商议具体安排事宜。
我们看到的这一处大院是南华门16号,院子外面的牌子写着“山西省国民党革命委员会”。西面一排房是民革的办公室,人们从这里经过,看到这牌子总是很好奇。我们住下以后,一出门,人们打量我们的眼光也特别了。
几天之后,文联已将像庙堂一样的正房上了顶棚,连同东西两侧的耳房,隔成了四间,并另盖了厨房。厕所在院子里,公用。
人际的温暖也慢慢有了。
我们居住的大院左侧,有一个小套院,套院里住着先我们几个月来到太原的赵树理一家。我们两家都曾在北京居住多年,但因不住在一处,并不熟悉。
一天,一个身着浅灰色薄呢大衣,个儿挺高的人登上我们家门前的高台阶,还没进门就大声道:“老邢,你来了啊?”爸爸迎了上去,看上去他们很熟,也很随便。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赵树理伯伯。他黑红的面色,脸上的折皱挺深,但人很精神,说是刚从乡下回来。赵伯伯四下打量着我们草草安就的家,和我父亲说:我的书都放在办公室了(作协办公楼有他一间大办公室),家里有两个书柜闲着,搬来你用吧。离开北京的时候,我们家带腿的家具全卖掉了,现在机关虽配备了日用家具,但地上一堆纸盒里的书,仍塞不进公家给的两个书柜。其实,文人的书柜怎么能闲着?赵伯伯把书柜让给我们,显然是想让我们少些他乡的孤独和寂寞。
过了两天,赵伯伯让儿子二湖、三湖将书柜搬了来,他自己也乐哈哈地跟了进来。他的书柜上下都是推拉门,上面两扇是普通玻璃,下面两扇粗看像是嵌进两块大理石。爸爸摸着下面的柜门正想看个究竟,赵伯伯笑着说:“这也是玻璃的,是我自制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他见我们一家那么感兴趣地望着他,就连说带比划地讲起这仿制大理石的做法。他说,先弄一大盆清水,待水平稳后,再用毛笔蘸上墨汁,迅速在水平面上画出想要的花纹,然后不等墨汁沉落,很快将宣纸铺在水面上,再把纸平着提起趁湿贴到玻璃上,玻璃的另一面就显出了大理石的图案和纹路,和真的一样。接下去,他又讲了贴宣纸的考究,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津津乐道的神态,心想,赵伯伯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时间长了,才知道,赵伯伯“有意思”处还真不少。每当他的小院传来悠悠的胡琴、笛子声,那就是告诉大家,我老赵在家里。我的两个还不懂事的弟弟和赵树理的小外孙同龄,是一块玩的小伙伴,这时,早就窜到赵伯伯的屋里在他的身旁雀跃了。我们大点的女孩儿,也经常禁不住引诱,想到他屋里多站一会儿,听他讲点什么,总觉得话从赵伯伯嘴里说出来特别俏皮、有味。记得明代解缙与财主智斗的故事就是从赵伯伯那里先知道的。当时听了很兴奋,但内容已记不太清楚了。后来,从书上看到了这段故事,说解缙家院门外有财主家的一片竹林子,有一年大年三十,解缙在院门上贴了一副红春联“门外千竿竹,屋内万卷书”。财主见了很生气,让人把竹子全砍了。解缙立即在春联上添了两个字,变成“门外千竿竹短,屋内万卷书长”。财主更恼火,叫人将竹林连根刨掉。心想,看你还能怎么样?不想解缙又添了两个字,变成“门外千竿竹短命,屋内万卷书长存”。财主傻了眼,黔驴技穷。当时解缙只有七八岁。自然这是阶级斗争意识形态化的传说,财主真是那么没有文化吗?赵伯伯讲趣事,说笑话,带着浓浓的乡音,加上他的幽默,总让我们乐而忘返。
父母常叮嘱我们无事不要到赵伯伯家打扰,可谁让他那么有意思呢!赵伯伯跟他的儿子二湖还有我大姐聊天时,常说起《红楼梦》。那时,我看不进去《红楼梦》,觉得林黛玉太娇气。听大姐说,《红楼梦》里的诗词,赵伯伯能背了一段又一段,并给他们讲解诗词的意思。赵伯伯知道我大姐喜欢医药学,就告诉她《红楼梦》里的那些药丸为何那么讲究。连我妹妹遇到不会做的算术题,也去问赵伯伯,因为他总是有问必答,一向耐心和蔼。有一次他告诉我妹妹,题的答案可以告诉你,但步骤不能说,我用的是土办法,你不能学,学了就入了旁门左道,你们老师该对我有意见了。
那时,我们正是很有求知欲的年龄,赵伯伯对我们真是个谜,我们很难想象他有什么事不知道。
我还向赵伯伯学会了搪火炉。
赵伯伯家厨房的灶火很特别:一个炉膛,大、中、小三个火口通过烟道串在一起用。外面炒菜时,中间的熬稀饭,里面的温热水,炉膛不大,火很旺。赵大娘告诉我:“我们家的火炉都是老赵搪的。”快入冬了,我妈不停地嚷着搪炉子的事。也难怪,多年来,我们第一次在没有暖气的房子里过冬,她一想起就发愁。我自告奋勇地承包了三个铁炉子的搪抹工程,他们以为我是冒傻气。其实,我心里有数,师傅就是赵伯伯。赵伯伯告诉我:往粘黄土里放盐比放碎麻、碎头发之类的东西结实,炉膛不在于大而在于形状。抹泥的时候不能东一块西一块,要从下往上一层压住一层,从薄往厚。搪好后,不能只烤干或晒干便罢,必须用焦炭一鼓作气将里外烧得通红,等凉了就非常结实了。照他的指点,我搪的炉子使全家大吃一惊。他们奇怪我何时学会了这般手艺?那年,我还不到十四岁。
赵伯伯在家的时间并不多,他经常下乡或外出,但他一回来,院子里的气氛总与平时不一样。有一次,他外出回来,端着两碗焖面进了我家:“老邢,尝尝老关做的焖面!”老关是赵伯伯的老伴,我们叫赵大娘。爸爸一边吃,一边说:“不错,不错。”赵伯伯听了很高兴。他说:“我出门最想念的就是老关做的面。”边吃边说起山西人的面条有多少种做法和吃法。后来,我们姐妹几个都学会了做焖面。从爸爸的口气中知道,他和赵伯伯的交往并不深。爸爸还提到,在“反右倾”、批判“中间人物”的时候,爸爸参加过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召开的批评赵树理、邵荃麟的扩大会议。尽管父亲很早就意识到那些批评很过头,但以后的环境、气氛使他从未正面对赵伯伯有所表示,他内心多少有些不安。未曾想,这一切早就在赵伯伯哈哈的笑声中化解了。多年以后,一提起赵伯伯,爸爸总是感怀他的心胸宽阔、为人厚道。
文革开始,赵伯伯最先遭殃。他家门外贴满了大标语——大黑帮、大叛徒、修正主义黑作家等,名目很多。我陷入困惑,这些白纸上的名堂与我眼前这个可亲可敬的长者怎么能联系在一起呢?以后,我因为热衷于在学校闹革命,回家很少,没有看到赵伯伯被抓走游街、批斗。但我知道,有一次造反派批斗他,让他站在摞起来的三张桌子上,然后踢倒桌子,赵伯伯被摔倒在地,摔断了三根肋骨。以后,赵伯伯在家的时候就多了起来,我每次回家见到他,都觉得他衰老了很多。
在这期间,我们家也“沦陷”了。各路造反派来了去,去了来,抄了又抄,好像哪个组织都怕在“造反”行动上显得落后。父母索性躲到外面去了,家里只留下我们姐妹兄弟六个和我们的继祖母。那年我大姐18岁,我弟弟才7岁。有一天深夜,院里一阵狗叫,我们被惊醒,撩开窗帘的一角,一看,好家伙,黑压压地站满了人,都戴着大白口罩,有人还牵着狗。来者并没有气势汹汹地大喊大叫,而是压低嗓子,叫我们开门,我们开始吓得大气不敢出,后来看他们鬼鬼祟祟,来路不正,心想,他们肯定怕四邻听见,于是我们就故意放开嗓子叫嚷,想让邻居们听见。就在这时,赵二湖从套院翻墙过来,他说不开小院门,是怕引狼入室。二湖那时年方二十,他摆出一副男子汉的架式,对那伙来人说:“人家大人不在家,家里都是女孩子,你们有事白天来,要不,传出去对你们不好。”二湖交涉之际,其他的邻居也陆续出来帮腔,这群人才悻悻地撤出大门。
事后,我们向二湖表示感谢。二湖说:“我睡得死猪一样,我爸夜里睡不着,听见外面有响动,把我推醒,让我过来看看,说你们家多是女孩子,大人不在家,别出什么事。”赵伯伯那会儿因肋骨被打断,正犯胸膜炎,哮喘病,一夜一夜不能躺着睡,只能坐在火炉边。没想到这位怏怏病者,此刻竟成了我们的保护神。
1969年初,我同二湖等一帮人下乡插队走了,赵伯伯临终前经受的痛苦、折磨,事后才知道。我心里很难过,为我心中那个幽默、和蔼、可亲的赵伯伯。


李英儒在文革中保护过我父亲

李英儒说我父亲和他是老战友。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不得而知。如果看他们的简历,战争年代并没有在一处活动,但他们都曾是冀中的干部。
我知道他们的关系是文革前。90年代中期,有一次,我问父亲《平原游击队》后来修改来修改去是怎么一回事,父亲这才说起文革前后的一段经历。他说:“1965年底,山西省文联(文革前后一段时间父亲的单位)通知我:‘中宣部叫你去北京参加修改剧本,尽快报到。’这是中宣部通过山西省委宣传部传达过来的。于是,我于1966年1月初到了北京。到北京之后给中宣部打电话,林默涵同志在电话中说:‘周巍峙正在华侨饭店等着你,让你来是修改剧本《平原游击队》,你到那儿去就明白了。’所以我没有到中宣部,就直接去了华侨饭店。见了周巍峙,周说:‘不是中宣部叫你们,是江青同志叫你们来修改《平原游击队》的剧本。’他说的‘你们’中的几个人是:我、贺敬之、崔嵬、冯志、李英儒五个人。我们五个人是一个组,要求共同讨论修改这个电影剧本,周巍峙是我们的组长,主要负责生活问题,林默涵领导修改剧本。我们几个人集中之后,在华侨饭店住了几天,又到外交部招待所住了些日子,后又挪到王府井的和平饭店。江青提出:《平原游击队》中的区委书记写得比较弱,要修改;剧本从整体上看需要提高,要修改。她提的问题很笼统。在这期间,我们每人手中一个电影文学剧本,让大家思考修改意见,隔几天开一次会讨论,其中有一次讨论在中南海,由林默涵主持,并向上汇报修改意见和进度。我们几人认为,这个剧本写得比较完整,区委书记写得弱一点,因此给人的印象不深。如果改动一些细节,增加一些语言、动作之类,这倒好办,但是要让整个剧本‘提高’一下,却不那么容易。除此之外,谁也提不出什么意见来,每次开会东拉西扯。其实,在座的都是有生活、有成就的作家、导演,我推测,江青已经陆续在点名批判一批电影和一些文艺作品,大家很茫然,当然说不出什么来。”
按照文革初的思想观念,父亲认为战争年代一些真实的情况是不能写进去的。大家觉得邢野说得有理。文革中江青批判了百分之九十九的文艺作品,《平原游击队》属于没有被她批判的百分之一当中的一部。江青曾说电影《平原游击队》写得不错。但按照她的“三突出”创作原则,还需要修改一番,同时她还要求改成样板戏,那更得有大的“提高”。可是,那时文艺的条条框框多得像紧箍咒,原剧本能“提高”成什么样子呢?这时已到了1966年的5、6月间。父亲说,几个月来,他们除了开会闲扯就是逛大街。
后来通知他们说,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你们各回各单位参加文化大革命吧,他们就散伙了。
过了一段时间,山西对“走资派”的批斗愈演愈烈,为了躲避批斗,父亲又到了北京,找到李英儒。金敬迈、李英儒是当时中央文革文艺组的负责人,文艺组在梅兰芳旧居办公,一个大四合院,里面有好多人,如冯志、徐怀中等。父亲对李英儒说:“造反派要斗我,我不好待。”李问:“你有没有政治问题?”他说:“我没有问题,我是清白的。”李说:“我从北京电影厂找两个创作人员帮助你,名义上就说是修改电影剧本。咱们在一块儿改,都改不出名堂,你就在这儿住着避风就是了。”据父亲回忆:

当时西房里住着张永枚,给他的任务是把《平原游击队》改写成京剧。也给他配备了两个从北京京剧团找来的青年创作人员帮助他。诗人张永枚,是江青从广州军区文工团调来的。广州军区的司令员是黄永胜,张永枚由黄推荐而来。当时,钱浩梁所在的京剧团在一个剧院里彩排《平原作战》,李英儒对我说:“你可以去看他们排练,我给你挂个导演,帮他们导演一下。”在导戏当中,我发现钱浩梁对我态度很不好,很傲气,对于我的指导,不怎么理睬。我就一方面看戏,一方面也说几句导演的话,爱听不听。

《平原游击队》的修改结果我在前面已经讲了,无论是新上演的电影《平原游击队》,还是京剧《平原作战》,都与邢野、李英儒他们没有关系。
文革初,父亲没有遭到肉体折磨,就因为他在李英儒的掩护下到了北京,处在几不管的状况下。有一天,母亲听说有些造反派要到北京揪斗父亲,罪名是国民党中统特务。母亲说,你爸爸的经历我虽然知道得不细,但参加革命后组织都审查过,根本不可能当过什么特务。眼见赵树理、马烽等人被游斗得那么残酷,我们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父亲遭这样的罪,要拼命保住父亲。文革时,火车似乎总是特别挤,母亲和大姐把我从火车的窗户口里推进去。我坐了一夜火车,到了北京。
到了北京,是一个星期天,父亲在老朋友孙福田家吃饭。我告诉他山西有人要抓你,我妈说让你找地方躲一躲。第二天,父亲带我去了他们文艺组工作的大院——梅兰芳旧居。大概他要和李英儒交代一下,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李伯伯。而后,父亲转移到农村,我独自回了太原。
1986年初秋,我听说李英儒夫妇来到太原,就到他们下榻的住处看望他们。李伯伯说要到五台山看看,问我愿不愿意一同去,我当然有陪同之责。陪同的还有地区文化馆的一位同志,他们派出了一辆小华沙,一路上我因为晕车,让车停下休息了两三次,李伯伯说:“是你陪我啊,还是我陪你?”
(图为作者与李英儒夫妇1987年合影)
记得从五台山下来,李伯伯又提出到雁门关看看,我们继续北进。雁门关传说是杨家将抵御辽军入侵的咽喉,尽管史家们对杨家将扼守的雄关考据不一,但我们仍带着浓厚的兴趣寻踪访古。小华沙盘山环绕多时,终于在一座古城门不远处停下来,雁门关到了。这就是让辽军胆寒的古雁门关吗?不免让人有些怀疑。那时,还没有修葺古遗址的意识,城墙从上至下,瓦楞砖壁缝隙间都滋蔓着荒草。尽管几百年来的风雨残蚀无法掩饰,但从破败中,依然可见一种嶙峋的风骨。向北望去两侧是峰峦起伏的山脉,对峙的峭壁兀立苍劲。中间是蜿蜒的石滩,伸出峡谷后便甩出一片平川。据说,古时因为地势险峻,只有大雁能自由穿过这里,雁门关才由此得名。但城门上下,当年将帅运筹帷幄之处,已经晒满农家刚刚打下的谷物;通道上,羊粪鸡屎遍地,一派世事沧桑的景象。
就在这座城墙上,李伯伯突然问我:你对周恩来怎么看?问得突然,我一时无语。那时,我还相当崇拜周恩来。但我感觉,他的问话有内容,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没有等我回答,就慢慢说起他的遭遇。文革初,他作为穿军装的作家被调入中央文革文艺组。在当时,他的名作《野火春风斗古城》没有被江青点名,对他的任用算是一种殊遇吧。但“好景”不长,北京图书馆和电影资料馆在整理旧书时,发现了江青30年代的一些照片,为了不使之广泛流传,他们集中起来,作为保密文件上交给了中央文革文艺组。李英儒说,金敬迈拆开后,没有让第二个人看,就上交给了中央文革办事组。江青最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的历史,立即指示将李英儒和金敬迈关押,后送进了秦城监狱。李伯伯对我说:“你猜是谁签的字?周恩来。”说完,不吭声了。我这才明白李伯伯刚才问话的意思。
我问起李伯伯在监狱的情况,他说,连同秦城前的关押,他被监禁了八年。他在秦城被囚禁在一间面积不到10平方米的单人牢房,陡起的四壁,一天到晚见不着天色,就连牢里的“监灯”都被铁丝圈系着,墙角一个矮矮的磁马桶,靠窗是离地一尺的木板床。怎样熬过漫长的黑夜和空徒四壁的寂寞,他说有两个法宝:一是每天在小屋里跑上几百圈;二是一天作一首诗,诗稿熟于腹中后,大声读。诗作大部分是骂送他进监狱的人,尽管那时他还不确定是谁把他送进了监狱。
我想起小时候读的《野火春风斗古城》,总以为李英儒就是杨晓冬式的英雄。后来读到了他女儿李小龙的一段文字:

李英儒,1914年生,学生时代接受革命思想,1935年参加抗日民族先锋队组织。1937年由于学习成绩优异,参加了全国联考,取得了河北省会考的第一名,被保送到北平的燕京大学(今日的北京大学)上学。“七七事变”后,接受地方党组织的委派,在家乡拉起了一支抗日武装:晋察冀军区北上抗日先遣支队独立团,被任命为独立团团长。1942年敌人对冀中实行“五一”大扫荡后,所有抗日武装力量都受到了重创,独立团也伤亡惨重。
“五一”大扫荡后,李英儒被晋察冀军区党委派遣打入保定做地下工作。在危险的环境里,李英儒完成了建立地下交通线的任务,后又把重点转移到争取教育和瓦解伪军。他以教书职业为掩护,与保定城里各个层次的人交朋友,通过他们做敌人的工作。他的爱人张淑纹也是河北省人,家在滹沱河岸边,13岁当上了儿童团长,16岁加入中国共产党,服从组织分配进城当了地下交通员,并将家里设置成交通站。

李英儒把这些经历都写进了小说《野火春风斗古城》中,杨晓东身上有他的影子。再后来,我又读到河北作家王林的《冀中日记》,说李英儒那时参加过《冀中一日》的编写工作。
1989年2月6日李英儒伯伯病逝。那时我在太原,不久出差到北京,决定去看望张淑文阿姨,并将我刚发表的一篇纪念李伯伯的小文章奉上。张阿姨边看文章,边流泪,良久无语。最后,握着我的手说:“群儿啊!再写你伯伯,可别忘记写上‘著名作家’。”
我也无语。我写李英儒,并非不知道他的著名。李伯伯1954年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战斗在滹沱河上》,已经出名,《野火春风斗古城》小说出版后他更加出名,改编成电影后,更是家喻户晓。但是经常在一些会议上听介绍说某某是著名作家,其实那所谓“著名作家”却很少有作品传世。因此我不想在李伯伯的名字前再用这个已经被用滥了“著名”二字。没想到,这份清高却给他夫人留下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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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历史】
我与口述史

邢小群

我做口述历史,抢救史料的意识真正明确起来,是从2003年开始的。
2003年我采访了郑惠、何家栋、王元元、聂元梓和薛毅等人,除了王元元外,都是七八十岁开外的老年人。这时才发现,我采访过的吴祖光、温济泽、萧乾、李慎之、唐达成、郑惠都已经相继去世了。我今天做的口述史,就是和死神的赛跑。
郑惠先生是中央党史研究室副主任,《百年潮》社长,是我在《百年潮》工作时的领导,他做过胡乔木的助手。郑惠先生创办的《百年潮》初期很有影响,但他组织的文章总让有关部门不满意,两年之后,便说郑惠已到退休年龄,让他离开了杂志社。我也因为在组稿的刊发上总是受挫,而辞去兼职编辑工作。我早就想请郑惠先生谈谈他所了解的胡乔木,后来听说郑先生被查出癌症,医生说还有三到六个月的时间。心想,那就抓紧让他和我谈两方面的问题:一是他所了解的胡乔木,一是他创办《百年潮》的经过。结果,前一个问题,讲了一部分;后一部分还没开始,他就去世了。
郑惠先生让我知道了胡乔木的另一面。作为中共党史上的重要人物,特别是历史转折中的胡乔木,郑惠谈话的史料价值自不待言。
何家栋先生是工人出版社的创始人,是抗战时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但50年代初就挨整被开除了中共党籍。他又是20世纪50年代风靡一时的《把一切献给党》《我的一家》《方志敏战斗的一生》《赵一曼》《胸中自有雄兵百万》等书的不署名的执笔者,按照现在的说法,他应该是畅销书的作家。1957年他被打成“右派”后,还参与了小说《刘志丹》的编辑、写作,我一直想听他讲讲关于小说《刘志丹》的写作经过。这部小说从发表到批判、整肃,再到平反,是当代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事件,更是当代政治史上的重要事件。
何先生具体谈了批判小说《刘志丹》的来龙去脉。其中,他说到这样的情节:有人当年在山西搞了一支游击队,在当地站不住脚,西渡黄河到陕北,还是站不住,又逃到陕甘,投奔刘志丹。他见刘志丹有一伙人马,还有块根据地,就搞突然袭击,缴了刘志丹队伍的枪,夺了刘志丹的权,把刘志丹的人杀了一批。后来,高岗从西安来到陕甘,他是陕西省委军委书记,支持刘志丹,刘志丹的队伍又发展了起来,建立了红二十六军,打到陕北,陕北和陕甘连成一片。陕北执行左倾路线的人,利用了这一点,重操故伎,把刘志丹、高岗、习仲勋、刘景范都抓了起来。这次肃反,杀了六七百人,把知识分子几乎杀光了。要不是中央红军赶到,刘志丹他们的命也保不住了。执行左倾路线的人挨了整,憋了一肚子气,后来高岗出事了,他们想翻案没有翻过来,就借小说《刘志丹》出气。这就是批判《刘志丹》的背景。(图为作者采访何家栋时留影)
后来看到有关方面写的文章,谈到这段经历,完全是以路线斗争为由来解释。相比之下,何家栋谈得如此生动简明,一语中的。李建彤创作这部小说时,既正面写了刘志丹创办陕甘红军的经历,也正面写了已经被“打倒”的高岗(用化名)。过去对他们不满意的人通过康生的解说,由毛泽东宣布为“利用小说进行反党”,如此一来,习仲勋也被这个事件牵连进来。何家栋的介绍不仅能看到历史的原貌,也有他自己的价值判断。
王元元的父母与胡耀邦家有很深的交往。2003年我和丁东从李锐那里知道王元元和胡家的关系后,便想了解更多的不为人知的胡耀邦。
王元元的母亲与胡耀邦夫人李昭是延安党校同学,也是他们的婚姻介绍人。王元元接受了采访,和我们讲起她所看到和了解的胡耀邦的点点滴滴。比如1965年胡耀邦在陕西当省委书记,因为纠正西北局书记刘澜涛在“社教”中的极左错误,被刘澜涛组织批判。叶剑英去西安视察三线工作,对胡耀邦说,人家是往死里整你呢,赶快和我一起走吧,硬是把胡耀邦带回北京。王元元有个朋友叫晋平,被王元元带到胡耀邦家玩,晋平主动告诉胡耀邦自己是“小反革命”,骂过江青和林彪,胡耀邦对她印象很好。王首道让胡耀邦给他儿子王维加介绍对象,胡耀邦就找晋平谈了一次话,说:晋平,我给你介绍三个朋友,一是胡德平,他有些迂腐,但有些知识;一是刘湖(胡耀邦二儿子,曾寄养在别人家);一是维加,由你选择。当时德平正在挨整,晋平说,不能“反革命”再找一个“反革命”,就选择了维加。耀邦很高兴,让王元元安排他们正式见面,还说要请王元元和晋平吃烤鸭。王首道反而不高兴,他说,你怎么给我选了一个“反革命”儿媳妇?这件事可看出胡耀邦一方面不把“反革命”当回事,一方面则尽显长者之心的宽厚,并没有因为人家没有选择自己的儿子而有丝毫不快。
这篇口述采访在《老照片》发表了,听说于光远先生还打听邢小群是谁,他认为当时能发表有关胡耀邦的文章,就是好事。其实,我在《环球企业家》时采访过于光远,他忘记了。
2003年李慎之先生去世了,我想总该写点什么,就找出1996年夏天采访他的录音带,一共有三盘半。按照常规,可以整理出二万多字。但当时我整理出他的口述只有七千字左右。为什么呢?回想一下,除了不能发表的部分外,和李先生的谈话习惯不无关系。他的谈话跳跃性很强,比如,从一个问题谈起,这个问题涉及一个人,他便大篇幅地谈论起对这个人的看法,这倒也无妨;可是说到这个人的时候,又涉及到某件事,他又很深入地谈起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这件事又会碰撞出他的什么思考与看法。于是,过了较长时间,还没有回到起点的问题上来。李先生谈话的信息量很大,我们不好打断他,就由他信马由缰地往前走。当然,他仍会回到原主题上来,可是,受他谈话的引导,我已忘记初始的问题是怎么切入的了。有一次,他说:“我说话你们可能觉得有点啰嗦,我想,我写作不这样。”当然啦,他的《中美关系之我见》就告诉了我:这是文章李慎之,那是谈话李慎之。
李先生讲话时思维极为活跃,怎么整理呢?如果以对话方式整理,倒是留下了口述史的生态面貌,但会显得十分杂乱。于是我就按问题来整理,先确立一个问题,再把所有有关这个问题的内容集中在一处。这种整理可能去掉了思想腾挪的枝蔓,却也去掉了他爽朗笑声中的花絮,文字是简洁了,生气却没剩多少。
在与先生的交谈中,我感觉他有傲气的一面,也有亲切的一面。在我看来,他的傲气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是一种心智、学识上的自负;他的亲切,则是更愿意在与青年人的交谈中有所吸纳。如果思想有沟通,有会心,则能引来他更多的话题。他对不同的谈话对手,是有苛刻眼光的。
所谓史学,最重要的是史料。历史的真实情况,要求每个当事人都写下来不现实,而回忆录一类,也有靠不住的地方。何方先生对我说,迄今为止,不少高官要人的回忆录,对得起历史的不多,他们不但对自己不光彩的一面有所讳,而且往往缺少超越个人恩怨的眼光和胸怀。
口述史则不然。章诒和老师说,口述史对采访者的文化历史知识要求很高,应该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甚至要高于被采访人。唐德刚采访胡适时,列出200多个问题,所提问题之尖锐、深刻,让胡适极其震惊,几乎招架不住。
口述史要求双方是对话式的,要有思想的、智慧的碰撞,要能擦出火花,既能够保留感性的细节,又能够问出当事人不以为然却非常重要的历史侧面。经常是在采访者的追问中,将问题引向深入。这样的对话与记录,才能将口述史所具有的学术价值和思想意义保持在很高水平,其作用非一般的回忆录和采访所能替代。对于一些当事人,很多资料不以口述的方式保留下来,就会失传。还有一些人,本身不是重要人物,但他们的口述中有重要的见闻。我觉得,无论是历史重要人物,还是与重要事件有关的普通人物,他们共同回顾的历史才能构成时代生活的一种生态。
看过我零星发表的口述史后,不少朋友希望我能出一本口述史的专集。吴洪森先生热情推荐给徐跃先生,结集成《往事回声》一书。尔后,我又陆续采访了何方、贺延光、李大同、灰娃、杨乐等人,结集成《他们曾历经沧桑》一书。
何方先生是国际问题研究专家。由于专业不同,我原来没有关注过他的著作,直到2004年初,丁东从何家栋先生手里拿到四章《党史笔记》的复印稿,阅后我们共同的感受是:一个高人!中共党史研究被他刷新了。
这才想起,此前朋友们合撰的文集《怀念李慎之》里,就有何方先生的文章。那篇文章谈到,他与李慎之在1954年的日内瓦会议上就相识了,20多年后同在中央国际问题研究小组共事,研究苏联问题、国际形势、对外关系,后来又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共事,分别创办了美国所和日本所。于是,我就产生了认识何方先生的愿望。
何方先生的经历的确不一般:20世纪40年代在延安整风中被“抢救”,50年代在外交部门做张闻天的助手,被打入右倾机会主义小集团,60年代初在劳动改造中险些饿死,直到改革开放才获平反。80年代初,他与李一氓、宦乡等人力促中央改变“帝国主义和无产阶级革命时代”的论断,放弃“三个世界理论”,确定“当今世界的主题和时代特征是和平与发展”,对中国的外交与内政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何方先生既是重要外交活动的参与者,又是长期从事理论研究的学者,经历的丰富和思维的缜密在他身上相得益彰,思想家气质和历史当事人的角色溶为一体。不论对历史,对人物,对事件,对理论,他都不肯人云亦云,而坚持独立思考。这种思考,不是简单地出于书本和概念,而是以古往今来的人类文明为参照,以丰富的人生阅历为依托。在世的学者里,当然有人比他经历过更重大的历史事件,但不一定愿意回忆;愿意回忆的,又不一定具有直面真实的勇气和洞察历史的见识。像何先生这样的老人,实在不多了。于是我提出,能不能做他的口述自传?
何方夫人宋以敏老师非常赞同这个建议,她觉得何方先生已经年过八旬,每天伏案写作,身心俱疲。如果口述自己的经历,一方面可留下具有自传性的文字与思考,一方面交谈可以使脑子得到调节和放松。何老也同意这个建议,可谓一拍即合。
于是,从2004年3月22日开始,一直到2004年7月28日,我每周去何方先生家一次,进行采访和录音,前后谈了二十多次。
那是一段非常愉快的日子。每当上午9点走进北京顺义何老家时,宋老师总是把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如她备份的录音机、纸和笔——为的是写下人名、地名及因何老的口音需要订正的问题。还有碧绿的龙井茶、水果、点心和丰富的午餐。室外是明媚的阳光和一眼望去的绿地与鲜花,室内是娓娓的交谈与朗朗的笑声。每到这天上午,何老就婉拒了所有电话干扰,谈话三个小时,自然多是何老在谈,这对已过八旬的他来说,其实并不轻松。
我做口述历史已经多年,但我毕竟是共和国成立以后出生的,何老谈到的多数当事人,以及他经历的生活环境,我都没有感性认识。但我能够比较敏感地判断传主某种经历的独特价值。直觉会告诉我,哪些事件、哪些人物、哪些细节,具有珍贵的意义。研究者面对它,是史料和证据;一般读者面对它,可以感受往昔的奥秘和韵味。比如,日本投降后,何方随大批干部从延安到东北,在承德怎么与刘英相遇,又坐上张闻天、陈云、高岗的专列,以及一路上的目睹与见闻,你能感到中共当时匆忙派高级干部进驻东北时在物质和精神方面都欠缺准备。何方与李慎之在80年代初,就参与了大陆与台湾方面的几次谈判,地点选择在美国。那时已经提出“一国两制”的设想。但是再深入一些,就谈不下去了。当然,作为此项外事参与者,他们一直保守着秘密。
何老长期从事政策研究和学术研究,长于理性反思,长于分析概括。这一特点使他的自传具有强烈的思辨性,常常给人以醍醐灌顶的启发。但是他对某些事件的细节往往并不经意,在口述时,我要不断地追问,尽可能使他的经历细化、生活化,直到追问得他再也想不出什么故事来。
我在原始录音记录基础上,对重复的内容做了归并,前后次序也有所调整,编出目录,整理出一个30万字左右的初稿。然而,何老并不满足于这种口语化的行文表述,决定在口述整理稿的基础上重新写一遍,形成了《从延安一路走来的反思——何方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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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标题 : Re: 《昨 天》第二六二期
帖子发表于 : 周日 12月 29, 2024 12:3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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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历史】

何方谈文革经历

邢小群 采访整理

何方是陕西临潼人,1922年出生,2017年去世,国际问题和中共党史专家,曾任中国社科院日本研究所所长,荣誉学部委员。邢小群于2004年5月22日起,采访何方20多次,完成何方的口述自传。以下是录音整理稿中与文革经历相关的部分。何方说——

搞“四清”的时候,外交部和河北省商量好,决定把我留在河北工作,并把我的关系转到河北省。河北省派人和我谈了话,把我分配到唐山地委。唐山地委书记马力正式和我谈话说,现在外交部把你调到河北省来了,让我们给你分配工作。根据你的情况,我们找了一个比较适合你的工作。省里有一个果树研究所,研究苹果、葡萄等。果树研究所有时要进行国际交流,你干这个比较合适,就当果树研究所的所长兼党委书记吧。你的爱人到县委当个秘书什么的,到时候再安排。
这是“四清”期间发生的事。已经定下来,“四清”结束后,我就去那儿上班。那时候调工作,不是朝令夕至,组织与组织有较长的商调过程。我在果树研究所没有走马上任,去看了看,了解了解情况。回来还给家里人扛了两筐印度苹果。我已经开始熟悉工作了。有一种核桃树当年栽、当年就结出核桃。昌黎的葡萄更是漫山遍野。河北省果树研究所设在昌黎县,归省里管,县委管不了它。那时候对我的安排,大概费了点心思。
我还在“四清”,基本上是在团林。团林就是黄金海岸。有三个村子:东团林、西团林、北团林。那里有个沙丘,像山一样,可以从沙丘顶上滑着出溜下来。现在这种游戏,成了黄金海岸的一个旅游项目。
在我“四清”的时候,外交部所有的科都变成处。宋以敏之前是副科长。那儿有十来个科长、副科长,顺理成章,都变成了处长、副处长。就宋以敏一个人还是副科长。每次看电报,传阅夹分别写上司长阅,处长阅,只有她一个人专看副科长阅的夹子。她不能转成副处长,原因就是要随何方调动。这样的情形延续了将近十个月。后来决定我去《世界知识》工作,宋以敏立刻就转成副处长了。
这时,许文益建议宋以敏给我写封信,让我回来,为自己活动活动。那时候把这种活动叫“烧香”。她就给我写信,转达许文益的意见。我回信把她训了一顿。我说,本人概不“烧香”,人各有志,我才不干那一套呢。我的信写得让她很不愉快。许文益是我在延安的同学。他后来是驻蒙古大使,温都尔汗林彪的事就是他经手的。
最后,我并没有到河北省果树研究所上任。外交部又让我回来了。因为《世界知识》主编吴景崧得了癌症。新主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姬鹏飞提出:把何方调回来吧。关键时刻还是姬鹏飞帮助我。章汉夫、韩念龙也觉得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河北省没有挽留。因为我与河北省没关系,文化大革命快开始的时候,我回到北京。
我回来后,上不成班。我的关系没有马上转到《世界知识》。政治部主任符浩跟我谈:你先不用上班,现在搞文化大革命了,干部调动先冻结。于是,《世界知识》没去成,回到办公厅参加文化大革命。我原来是办公厅综合组组长,关系还在综合组,领工资、交党费还在那儿。回到综合组,“山河依旧,面目全非”了,组长已经是田进了。田进开始对我比较尊重。但不久,就宣布我是批斗的重点,我就开始在院子里拔草了。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部领导就指定了三十五个批判重点。几乎都是过去政治运动中挨过整的人。从延安整风以来,我是传统做法的“运动员”。每次运动一来,各单位领导就赶快找几个重点,先抛出去,表示积极推动运动,保护自己。他们早已练就了这套本领,从上到下都是这样,先搞几个重点,人们的视线就从他们这儿转移开了。外交部党委先抛出一批重点,群众就有事干了,就斗争去了。谁还找部党委的茬儿?
外交部的三十五个重点,是经过研究的,有部、司、处三级干部。部一级的有王炳南、陈家康、孟用潜。司、处干部中除了我,还有礼宾司的韩叙、赵凌中,新闻司的毕季龙,机要局的杨广仁,翻译室的黎光,亚洲司的杜攻,领事司的陈理、叶强等。从1959年以后,不管什么运动,我都是重点,都准备挨批。我是老“运动员”了。有了经验,也不感到特别害怕,不像那些没有经历过运动的人,文化大革命一来,把他们揪出来,就吓懵了。
当了重点,不分配工作,参加劳动。当时是什么劳动呢?在院子里拔草、打扫卫生、打扫男女厕所,诸如此类。我开始劳动了,叫拔草就拔草。后来人家又让我去打扫女厕所,打扫女厕所特别扭,每次去还得敲门。陈理是女的,反而让她打扫男厕所!
有一天,我正在院子里拔草,突然发现幼儿园的小孩来造反了。好家伙,满院子的小孩跟猴子一样,爬树的爬树、爬楼梯的爬楼梯。幼儿园的孩子平常不到部里来。部里的楼梯很高,他们爬上去,“忽”地从楼梯两边的栏杆上滑下来了。小孩儿知道造什么反啊?都是那些保育员告诉他们的。文革一开始,就宣布我被群众专政。县团级以上的传达我还可以听,会议一般让我参加,一直到下干校以前,还把我当作党员看待,文革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是糊涂的。
挨批斗换了名堂,原来说我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现在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了。文革开始时,对我还算比较宽大,因为我已经不是当权派了。重点抓的是当权派,或者叛徒、特务。这些罪名安不到我身上。我顶多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吧。说我是修正主义分子,我也承认。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有一两年,根本就没人管我,我的日子还过得去。每当最新最高指示下来,全家都去游行,我就在家里睡大觉,因为我没资格参加。我上小学的儿子都上街游行了,宋以敏更是上街了。
当时,我的两个儿子,一个十一二岁,一个不到十岁。都在上小学。有一次,院子里给我贴满了大字报。我很生气,问孩子,小孩说不是他们干的。但有一次,大儿子要和我划清界线,在我们家的柜子上,偷偷摸摸地用粉笔写了:“打倒何方!”
我们家的那个阿姨非常好,她知道我已经倒霉了,就偷偷地跟孩子们说,你们的爸爸怎么是坏人?他不是个坏人。所以到我家调查我的生活,根本捞不到什么名堂。他们说我是坏人,保姆说我是好人。
经过几年文化大革命,两个儿子上了中学,慢慢懂事了,一直很同情我,到我在干校被开除党籍的时候,都哭了。
文革初,王海容是外交部红卫兵,带着红箍,领着一帮红卫兵浩浩荡荡地开到了我家。那天,宋以敏值完新闻司的夜班,正在睡觉。我先进屋把她叫醒:赶快起,赶快起。她迷迷瞪瞪地在床上坐了起来,没等换睡衣,王海容他们就进来了。他们还比较文明,糊了几个大标语,喊了几个口号:“打倒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何方!”“何方不交待,就叫他灭亡!”诸如此类。然后把我所有的书,往几个大木箱里装,加上封条。木箱是我们从苏联运回书的时候留下来的。我所有的唱片也一律都扔进箱子封了。我是《红楼梦》爱好者,《红楼梦》的各种版本,我都有。有关《红楼梦》的研究著作也有一大堆。《红楼梦研究》我当然也有了。诸如此类的都封了。把我的笔记本都收走了。大概是从里面找我和其他人的罪证吧。文革当中,我最大的损失,就是笔记被查抄了,到现在也没归还。后来一问,人家说找不到了。
外交部知识分子多,有点文化。知识分子有厉害的一面,诸如文字上挖苦、上纲之类。外交部特殊一些,也许有点洋经验吧,多少文明一点。外交部打死人的事没有,也没人被打断腿,或打伤。自杀的倒是有好几个。
章文晋是驻巴基斯坦大使,叫他回来参加文革,他以为是为公事叫他回来。回来后,看见一大堆人在那儿,以为是来迎接他呢,还很高兴,想和大家一一握手。没有料到,人家当场就叫他跪下,给他戴上帽子,叫他背语录。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让他跪下的这帮子人都是亚洲司的,就是管他们使馆的这个司。
这个期间,我的倾向性很明显:第一,我支持文化大革命;第二,我支持打倒“刘、邓、陶,陈、姬、乔”。打倒谁我都同意。我为什么有这样的思想呢?因为我对革命队伍里的一些现象,本来就不满意,我真的以为毛主席要扫荡官僚主义,要和官僚主义作风决裂。因为文革一开始,就说要反对骑在人民脖子上的老爷。
1962年第二次日内瓦会议期间,正是全国困难时期,陈毅讲,就是要多让一些人到外面去。他让二百多人出去,用公款给大家一人买一块手表。在国内困难时期,领导尽量多带人出去,改善生活,当然谁都愿意,起码能吃饱饭了,何况还发个这,发个那。这就是我要反对的官僚主义。我认为,中国那时已经有了特权阶层。虽然暴露得不明显,但是从他们的生活和工资的含金量看,他们和普通百姓不知已经有了多大差距。
那个时候,对于打倒谁,老百姓无所谓。所以人家打倒陈毅、姬鹏飞、乔冠华,我也表态支持。虽然我是被专政的人物,但也得表态呀!
有时候,他们也向我了解情况。我毫不客气地了讲一点。姬鹏飞、乔冠华凭什么一年到头抽“三五”烟?秘书们往往第二天早上打扫房间的时候,把那些很长一截子“三五”烟头拿来继续抽。那会儿是很高级的烟了。“三五”烟国内根本就没卖的,毛主席也抽“三五”烟。都是从国外搞来的。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造反派要搞什么名堂。所以造反派来问我能否揭发一些当权派的材料,关于信使袋里装高跟鞋啊,公款给领导送外国烟啊,诸如此类的事情,我就揭发了。
那时候我的思想很单纯。上边说机关住房有困难,我们就觉得自己房子住得太多了,主动要求减。大家都要减,心甘情愿,一下子从比较大的房子缩成原来一半的样子,觉得完全应该。我并不是光反人家,而是觉得自己也有特权,也要反。
所以,文革一开始,我就响应号召。我没有资格参加什么派。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心里同情。所以服从命令听指挥,叫干什么就干。让我写乔冠华的材料,我就写;让我写姬鹏飞材料,我也写。我说,乔冠华历来地位观念太重,和上面关系搞不好,因为他太重名利。比如在联合国代表团,伍修权是团长。他写稿子,伍修权念,下面写的是伍修权的名字,出名的是伍修权,实际工作是他做的,他气得不行。朝鲜停战谈判时,团长是李克农。乔冠华是顾问,好多稿子是乔冠华写了李克农念,向上报是以李克农名义,公开发表也是署名李克农。他很不满,就发泄出来了。他写给龚澎的信讲到: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不知道老乔发的是什么牢骚。这是在朝鲜战争时的事。
应该说,我揭发的那些材料,没有给他们造成什么后果,包括我揭发张闻天犯了多么大的错误,事实都是事实,就是有一个上纲的问题。那个时候,很随便地就把一个人打倒了。打倒刘、邓、陶,后面一串很快就跟下来。最后陈、姬、乔被打倒,是小而言之了。老早就“打倒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何方”,连我的儿子都喊。我心说,我老早就被你们打倒了,现在打倒你们,是相当客气了。
我揭发的就是这类事情。后来,慢慢发现,文革不是什么好事。后来把参加文化大革命算作一桩罪,有些矫枉过正。我觉得胡耀邦对这个问题,处理比较客观。两派不是正确与错误的问题。毛主席号召造反,大家跟毛主席已经跟惯了。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看问题会客观包容一些。大家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其实保守派有保守派的道理,造反派有造反派的道理。我之所以支持造反派,与我1959年以后挨整有关系。造反派里也有相当高明的人。他们是看不惯革命多年搞成这么个烂摊子,才造反。后来,把一些很有水平的人打成“五·一六分子”,找垫背的,把文革的罪过推到这些人的身上,处理得不好。
我过了三四年逍遥自在的生活。打扫卫生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我对工作历来认真。打扫完了以后,就没事了,可以到指定我待着的那个小房间里去了。他们规定我和王凝两个人在一间房子里面反省自己的错误。王凝是在远征军里面参加的共产党,被怀疑有特务问题。1943年,青年知识分子参加新一军、新六军,是打日本的嘛。他们在印度、缅甸打得相当出色。不让我们回家,除了吃饭睡觉,都得在这间房子里,就跟上班一样。王凝是接我党组秘书、办公厅副主任的,后来也倒了霉——因为他的儿子和杨尚昆的女儿结婚了。我和王凝在一间房子里,他向我透露了后来党组搞的名堂:谁把我往外踢出去,哪一次开会研究的情况怎样……除此之外,我就是抄毛主席的书。外面传单上写了毛主席的什么讲话,我都抄到本本上。有时候我还陪斗。斗争张闻天的时候,我就陪斗了一次。
文化大革命是一本糊涂账。糊里糊涂我就过了两三年。我没资格参加造反派,抓“五·一六”时,也就没有我的份了。但我支持造反派揭发陈、姬、乔,就被定为“坏人”。后来外交部在好长时期的批斗对象主要是“五·一六”,我反倒不是主要斗争对象。宋以敏什么派都没参加。红卫兵说她出身不好,造反派更不可能要她。
1969年3月,外交部开始把人往五七干校送。被下放的有上千人哪!周恩来说,外交部可以大大减人。留五百人,其余一两千人都可以下去。外交部知识分子多,下放的人也多。所以,在湖南、黑龙江、湖北、江西、北京郊区都设有干校。
我的人生有几段重要经历,一个是青少年时代,一个是延安岁月,再一个就是干校了。我在干校呆了整整九年!从四十七岁待到五十六岁,他们把我当作强劳力使用,我简直是拼命地挣扎。
一开始下干校,还搞宣誓呢!让我们下去落户,带上户口关系,从此,人就从北京消失了。到天安门宣誓,我没有资格,因为我是被群众专政的对象。
外交部摆出押送我下去的架势,大家坐在外交部包的火车里,浩浩荡荡地往江西开。在我的左右,一边坐着一个人,上厕所也有人跟着。但我没说什么,也没有权利说。
我是外交部最早下去的一批。那时,我们家的人还没有下去。他们是当年11月份下放到外交部的湖南干校。夫妻在一个单位,却不让去一个干校。我要是跟宋以敏和孩子在一起,情况会好一些。
外交部江西干校在上高县。上高这个地方没什么名气,但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毛主席曾经从那里经过。陈昌奉后来路过上高时,一定要他指认当年毛泽东住过哪栋房子。陈昌奉认了一处,说毛主席行军时在里面住过。这栋房子就挂上红绸子,保留起来。
在宋以敏还没下放的时候,小儿子上小学三年级,能写信了。他前面写“爸爸”:然后是,“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我们最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光辉的学习榜样林副统帅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接着只写一句:“我们都挺好的。”最后呼几个口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前面是“敬祝”,后面是“万岁”,中间只有一句话。大概学校教写信就这样教吧!孩子也确实想不起有什么事情和爸爸说,但他们写的那些套话,却熟练得不行。
干校时期第一个阶段,从1969年3月到1971年4、5月。我们连队一百多人,有四个专政对象,我是其中之一。
被专政的四个人当中,有一个是原钓鱼台的负责人李巨业。他是“现行反革命”“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他的罪名是怎么安上去的呢?钓鱼台归外交部和中央办公厅双重领导,中办有权安排领导人住。有一次,中办通知他腾出一栋楼房,说有位领导要住。他问,什么人住?中办说,不能告诉你。他不干。结果是毛主席要去住。这下子他就成了现行反革命。但他说,不能说我是“死不改悔”,我一定要改正!他在改正过程中,成了专政对象。
还有一个“现行反革命”,是外交部机要局的一个小青年。他曾在梦中不知怎么地说到“刘主席”,好几个人都听到了,这罪证还跑得了?这位小老兄在下放以前,拿刀子把自己的手指头剁掉了一个。下放后,成了专政对象。
专政对象得到什么样的待遇?除了押送到干校,还要无休止地被批判斗争。否则不就成了只抓生产、不抓革命了吗?中办在江西进贤有一个干校,这边的人到那边取经。到进贤取什么经呢?田头批判。就是在劳动休息的时候,批判专政对象。我们要和大家一起劳动,一休息就批我们。一个大队一百多人,下面分三四个排,排下面还有班。四个专政对象不在一个小队。一般的批判是以班为单位,十多个人。在我们这一堆人里面,就我一人是专政对象。他们批判,我听。这也好,听就听吧。
劳动紧张得不行,中间不让我休息,要接受批判。中午,大家都午睡去了,专政对象也不能休息。他们让修理工具,为劳动做准备工作。有时候工具修整得不错,比如镰刀磨得快了,大家一用很顺手。他们就在集合的时候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我们也一抓就灵。”有时候说我们没有把工具修好,开会时又说:“阶级敌人你不打,他就不倒!”自然是田头再批判了。一天到晚折腾人。
天天挨斗。批我什么呢?什么都批。1959年的事批,文化大革命的事批,而且说我是从小就坏,包括我在延安时就坏。因为我的档案他们都掌握。将近两年,除了劳动,学“毛选”,挨批斗,别的我不能干。
我们是最先下去的,干的活主要是烧砖。我们一百多人都在烧砖。上高正好有一个轮转型的砖窑,据说是外国人设计的。大跃进的时候,用它生产过砖。后来不用这个砖窑了,里面存放些白灰什么的。我们去了那里,收拾收拾又启用了。烧砖是这边进砖坯,那边出成砖,中间火一直在烧着;这一圈烧完了,新的一圈又来了,根本就没个完。为什么要烧砖呢?是为了给以后来的大批人马盖房子。烧了砖,盖好了房子,后面大批的人才能来。外交部在江西上高干校盖了大批房子。
烧砖任务相当艰巨。我得挑很重的砖坯,走上长长的跳板(木板),把它们送到进窑口,再从出窑口把烧成的砖头运下来装车。我一次拿起四块砖往车上装,手很快就磨破了,在流血。我干烧砖的活,相当累。江西夏天很热,在砖窑干活热上加热。
我四十七岁了,他们还把我编到最强的劳动力里面。我也是真干活,根本不惜力气。因为我们是创业的队伍。要盖房子,修马路,在丛林、荒地里修出一条马路来,那真叫披荆斩棘。后来在修马路的时候,我的手受伤了,非常严重,现在还有痕迹。
烧砖不到一年。我就养猪去了。为什么让我去喂猪呢?因为原来的养猪人不认真,十头猪喂得只剩下了三头。于是叫我去喂猪。我喂猪出了名,使我们大队的猪场成了全干校的模范。
干活嘛,总要想想办法,干着干着,各种各样的发明创造就会涌现出来。我这人喜欢动脑子,小猪一生下来,就训练它们听我的号令,叫它们回来它们就回来,叫它们出去它们就出去。一直到现在,宋以敏提到我的训猪术就想笑。我的孩子跟着妈妈从湖南干校到江西干校来探亲。他们想让小猪听他们的话,但他们怎么喊,猪都不理他们。他们说,看来还得用陕西话喊。但他们的陕西话不灵。我用陕西话一喊,小猪就往回跑。其实我有些办法。我种了一大片空心菜,它们按时回来就给它们吃。也许是条件反射吧?我这么一喊,就有一把空心菜吃。孩子们一喊,猪以为是喊着玩呢,连看都不看他们。可它们一听我的声音,那些跑远了的小猪马上停下步子,先支棱起耳朵、抬起头来看一下;等我再一叫,它们翻过身子,两个耳朵呼扇呼扇地跑过来了,真是有意思极了。(图为何方在外交部干校砖厂猪圈旁留影。)
我那时仍是十一级干部,工资一直照发。猪病了,我就自费给猪治病。有的猪得了哮喘病,我就给它吃土霉素。那药相当贵。当然,猪也养得好。加上我喜欢琢磨,研究怎么搞猪饲料,使它们长得快一点儿。我还训练猪不在圈里大小便,它们有专门大小便的地方。大小便不是为了起粪吗?就让它们到远一点的地方,给它们铺上草,在草里边大小便。我把猪训练得空前好。十多头猪又下猪仔,又很上膘。后来我喂的猪,说不清楚有多少头了。
猪养得好,开养猪现场会,但我不能出面,因为我是专政对象。介绍经验的时候,由队长出面讲。队长根本不知道猪是怎么养的,却在那里胡说一顿。吹了一两个钟头散会,我在后边看热闹。
让我养猪,我就独立了,谁也管不了我。在猪场,一切都由我做主。饲料搞好以后,猪放出去,我就可以看书了。
头两年我看的书,主要是上面允许看的《鲁迅全集》。《鲁迅全集》中的许多文章,如《为了忘却的纪念》《纪念刘和珍君》,甚至《呐喊》《彷徨》,我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因为没别的书可看呀!诗词、古文当时不禁止。为什么呢?这是毛主席提倡的。
从1969年到1971年,我的日子过得相当紧张。劳动很累,除了烧砖和养猪,我还得种稻、割稻。侍弄庄稼,我也是干得最快的。我还要经常挨批斗。但是我有个长处,群众关系比较好。一直到现在,在外交部也好,在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也好,没人叫我官职的,都叫我“老何”。我喜欢开玩笑,热热闹闹的,他们觉得我没什么架子。所以在干校,有些人觉得这个老头儿人还可以。批判我时,他们表面上好像很凶,其实很同情我。有些人头一天就告诉我:老何,对不起啊,明天派我批判你了。我再怎么喊,你别在意啊。我说:“那请便吧。”他们批我的时候故意表现出阶级斗争很坚决、很厉害的样子。其实95%以上的人是同情我的。
1971年,林彪跑了。党内进行了传达。在这种情况下,有人来告诉我。他来告诉我时,又不敢说,就在地上用树枝写“林”字。我说,这个“林”字是什么意思呀?谁能想到林彪会跑?后来他急了,看我这人太笨,怎么启发也启发不起来。就干脆告诉我:“林彪跑了!”我大吃一惊!他说,你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我的党籍就没了。我说,那当然了。
林彪一跑,全国形势大变。运动一下子松了下来。救了很多人的命。老干部从秦城出来了一批,有的可以安排工作了。我也被允许探亲了。宋以敏在外交部的湖南茶陵干校,我从江西去他们那儿探亲。回来时,先得从湖南攸县坐汽车到醴陵,然后从那儿乘火车到新余,再从新余乘长途汽车,走大半天才能到上高。到了新余,下了火车,天晚了,我就住进了店里。我还给一些同事带了东西。因为外交部的干校不在一处,有的丈夫在湖南,妻子在江西;有的妻子在湖南,丈夫在江西。我们家是宋以敏带着两个小孩儿在湖南,她把家里所有让看的书全带到湖南去了。我的几本《鲁迅全集》看的遍数太多,已经烂熟,得换一些新书。我住的那个店,四个人一个房间。那三个人好像很阔气,又像是干部的样子。我们谈得还挺热闹。等我第二天早晨一起来,坏了!人家走了,我的东西全给偷走了,只给我剩下了身上穿着的三角裤衩了。汽车票倒是还在,因为我把票搁在了枕头底下。钱也没了!给人家带的东西全没了。这怎么办呢?我就报警了。警察说,这没办法,一下子哪儿能查得到?你既然有票,就先回去吧。他们备了案。我跟警察说,我没有衣服,怎么上路呢?警察说,你这样就挺好,没问题的。我就上身光着,只穿着内裤,缩成一团地坐到公共汽车上了。后来,旁边有个人看我这个架势不大对头,就问我,你是哪儿的?我含含糊糊地说我是哪儿的。他说,我是教育部的,正要到你们干校搞外调。他说,你怎么这么狼狈?我说,我叫人偷了,没办法。一下公共汽车,我就赶快往住处跑,跑回去找衣服去。多亏街上没有人,人家都没有看见我。
小偷把钱和旅行包拿走了,我替人带的双人凉席他们不要,还有两瓶酒他们也没要。我就提溜着一领凉席、两瓶酒回去了。后来我给宋以敏写信,套用戏腔说:“只余得一卷凉席、两瓶水酒哇!”
被偷的,还有给丁谷带的三七、夏布等值钱的东西。丁谷后来是文化部外事局局长,是个老熟人。他的老伴金楠后来跟我开玩笑说:给丁谷带的东西,你都给我丢了,你得赔!我说,我要是不带你那些东西,我的东西还丢不了呢!我给丁谷写信,确实有赔的意思。我说,你的东西丢了,现在我叫宋以敏在那儿买一点再带来。他也是老干部。他说,那还像话吗?提都不要提。
这之后不久,外交部把五六个干校减成了两个,江西一个,北京郊区一个。干部分成几种情况处理。能调回部里的人都调回去了,分配到地方上一批,分配到北京其他单位的一批,没法分配的还留在干校。湖南干校撤销了,1973年初,宋以敏带着小儿子转到江西干校来了。大儿子本来也在湖南干校,1972年初中毕业,回到北京在一个街道小厂当了工人。宋以敏来江西后不久,把小儿子也送回北京。这下子,我们一家分成两处:两个儿子在北京,我和宋以敏在江西。
外交部从1969年底开始抓“五·一六”。起初对我的影响不大。原来我的日子是:劳动,接受批判,写检查,不能午睡,不能休息。这样搞了两年多。抓“五·一六”越来越紧张,对我就抓得松了一些了。他们都去忙着抓“五·一六”了,哪儿还有时间批判我?这下子对我的批判就轻了。我也没资格参加抓“五·一六”。看抓“五·一六”,我就想起了抢救运动。两个运动几乎一模一样,丝毫不差:“你的名单是在我们的口袋里的!你的一切我们都是知道的,都掌握了的!”抢救运动就是这样干的。最后,一个特务也没有。这种想法,当时对别人我不敢说,但是对宋以敏说了。她大吃一惊,叫我千万别乱说。抓“五·一六”毁了一批人。有很多非常能干的人,被抓成“五·一六”,后来又被弄成了三种人。可是这些人中,有的人特别有才气。
有一次,江西省委书记江渭清到上高来视察,给我们训话。我有资格听就不错了,听完了,在排队走回来的路上,就跟宋以敏发牢骚说:“他讲的是什么玩艺儿?讲来讲去,什么道理都讲不出来,老一套,老八股。”当时宋以敏在队伍中间就说了我。
我在江西上高干校呆了将近四年,宋以敏才跟我调到了一起。过了两年多,她又设法借调回了北京,和孩子们在一起了。我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生活。
宋以敏1973年初转来江西的时候,对我的批斗已经放松了。放松之前我的情况,她根本不知道。我们两个的通信是一直受到检查的。干校设有专人检查来往信件,对我批斗放松的时候也检查。有时我也主动把信交上去让他们检查。你若不主动让人家检查,被人家发觉了,以为你秘密串联。况且我在家信里也没有什么闲话可说,更没有什么秘密的东西。无非是要给孩子买什么东西,你们需要我寄多少钱。
我刚下干校,工资保留,193元钱。我交100元党费,还有93元钱。这钱还可以接济相当多的人。1959年留党察看后,我不是降级了吗?到了1962年甄别,别人都一风吹了,因为我的检讨态度不好,还留了尾巴,留党察看变成了严重警告。留党察看也得交党费。原来降到十三级,1962年又给我恢复到十一级。以后,我就开始每月交一百块钱的党费了。
我对钱的兴趣不大,除了交党费,就是帮助别人。食堂大师傅,有的只挣三四十块钱,他要养活一家人哪!我不能公开帮助,有时就把钱偷偷摸摸地往他的口袋里一塞,互相之间心照不宣。不然的话,我就变成拉拢人了。后来决定开除我的党籍时,有人还说:你多交党费,是想买党票啊?这是妄想!
我还帮助了门荣升。他是我在东北工作时的老部下,他很小时,我就让他参加工作队,因此他算解放战争初期参加革命。他根红苗正,我一直到现在还叫他小门。那时他的日子相当艰苦,我常常帮他一点。门荣升孩子多,老大是知青,下放到了西双版纳。还有一个生活很困难的人,她丈夫是我的熟人,病死了。她困难到什么程度?带着小孩在北京郊区挖野菜吃!我也是挨过饿的人,理解他们的难处,也帮过她。文革开始了,我心想,钱老存着也没多大意思,自己的前途也不妙,就把存款取出大部分,给小门等人分了。这一分,不晓得怎么回事,外交部马上就得到报告,说何方从银行里取了钱。第二天,宋以敏上班刚到新闻司,就被叫去问话:你昨天去干什么了?我也是,一上班就受到查问。大概他们是怕我们两人串口供。我们分别说明以后,他们又派人到小门那儿调查。小门那时是工人阶级,还参加了工宣队。他不仅说明了情况,还把他们训了一顿。他说,何方帮助我不只这一次,以前就经常帮我,我有困难就找他。那时银行太成问题,不替存户保密,把取款的事通知给本单位。你稍微取钱多一点,他就以为你要逃跑,要筹路费。本单位就很着急,以为何方这家伙要逃跑。
就在抓“五·一六”阶段,我的党籍被开除了。外交部当权者借形势放松之际,处理他们想处理的人。1971年9月林彪跑了,外交部大规模地处理人是在1972年。我就是1972年被开除党籍的。开除我有什么理由呢?理由就是你有错误。因为我本来就是“张闻天反党集团”的,后来又支持过造反派,我这个态度就属于反攻倒算。
这时,我心里很矛盾。参加革命时,我是那么真诚、那么热烈地追求自由民主!现在既没有自由,又没有民主,连富强也没有。再看看自己的遭遇:困难时期几乎饿死了,“四清”时又饿得半死,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体现在哪儿了?我十五岁参加革命,十六岁参加共产党。挨整以后,性子还没改,直来直去;不搞歪门邪道,不去巴结谁。尽管我有了一些看法,但我终究还是不愿意被开除,想留在党内。我就想最后做些努力,给姬鹏飞、乔冠华、王海容他们写了信。我承认自己犯过错误,对原来给我做的结论如“严重右倾”“反三面红旗”,我也不翻案,希望能留在党内。他们几位坚决主张开除我,只有军代表李耀文反对。李耀文那时是外交部副部长,后来当过驻坦桑尼亚大使,再后来是海军政委。李耀文说,老同志了嘛,从小就参加了革命。但几个主要领导都主张开除,我过一段时间就给他们写一次信,前前后后也不知写过多少次,全白搭了。
自己对共产党还是有感情的。所以思想上痛苦了好一阵子,包括我的家人也都很难受,我的大儿子听说了这事,哭了,那时他在上中学。
开除党籍以后,群众对我的态度没有太大的变化,百分之九十多都同情我。有人事先对我说:“老何啊,请你谅解啊,这个事已经决定了,我要举手了。”我说你举吧。所以我老早就知道我没有希望了。
就在开支部大会要开除我党籍的前一天,部党委紧急通知,原来决定把我从十一级降到十三级,改为降到十四级,不让我留在高干这个坎儿上。
开除了,一百块钱党费省下了,别人开什么会,我可以不参加了。否则,人家抓“五·一六”,我就是没资格批判,也得参加会。
这个时候的劳动,已经转成农业生产了,因为房子都盖起来了。我就种菜、种地、插秧、割水稻。大家公认,我种菜、割水稻的速度,确实是个高手、快手。
林彪事件,使整个文化大革命松了下来,外交方面也开展起来了,比如和美国的乒乓外交。干校越来越处于瘫痪状态。养着一批人,一切供应都照旧,后来有四五年时间,我基本上处于休息状况。
阶级斗争抓得紧的时候,容不得人们想别的,放松了以后,大家的牢骚反而多了,都想回北京,怕受到意想不到的处理。晚上人们百无聊赖,骂人,发牢骚。有人说,哪怕回去扫大街,也比在这儿没什么事干强。我们几个熟人也在一起说,这个运动长期搞下去算是怎么回事呢?我对回去安排工作不抱希望。因为没有希望,我反而比他们安心,没有什么牢骚可发。
但是,我抓紧学习。我也没什么目的性,第一就是想多知道点东西,提高点文化。已经养成习惯了。没事干,与其发牢骚,不如学习。曾经是我手下的一个秘书后来对说,当年没听你的话,一下子在那儿浪费了七八年时间。
我连回北京扫大街的资格都没有,但将来总得有碗饭吃,当个小学教员可以吧?或者当个报社编辑总可以吧?所以,他们在外面发牢骚、打扑克、骂人,我就把书往蚊帐里这么一放,弄一个带罩的煤油灯放在蚊帐外边,在那儿看书,蚊子一会儿就掉进去一个。文章念到最后,蚊子也没了,我也该睡了。
我集中看两种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宁全集》《斯大林全集》,这些以前已经念得很熟了,现在是从头再念。其次,看有知识含量的东西,例如《土壤学》《物候学》。《物候学》以前我没有听说过。物候,是指动植物和气候、环境的关系。我还喜欢看传记。这类书不好正规地看。我多半是一边烧火一边看。我们那儿有个图书馆。把好的图书慢慢地集中了起来,图书馆里面的名堂多着呢。
我一边学习,一边还做些木工。后来回北京,拉回来了好多东西呢。现在我的木工工具还有一大箱子呢,光刨子就有好几个,长刨、短刨、花样刨、边刨,锯子、凿子,全套的工具。做一个刨头,得花我一个月的时间。当然,我不是整天干,而是在休息的时间干。我把它磨得又光又亮,在形状、性能等方面,我都特讲究。人在一个时期钻研一个东西,一下子就钻进去了。后来到上海,别的地方我不看,就看第四百货公司地下室,那里卖木工家具。那些工具,没有一个我能看上眼的,根本比不上我做的,差远了,还卖得死贵。一些过去一起干木工的人说,你千万别处理这些工具。原来想,这些东西将来总是还要用的,后来人越来越老,不行了,根本不能动了。我那个刨子是流线型的,真是高级,是我自己亲自动手刻的,木料也选得好,比那个给我们家里来打书柜的木工的刨子强多了。那个人想要我的那几个刨子,我才不干呢。现在就是发愁没处放,都在我的床底下。将来有个文革博物馆、干校博物馆,可以拿出来展览的。我原是准备把它们挂在墙上,老伴、儿子都反对,没弄成。一般的马扎没有靠背,我做的马扎弄了个靠背,晚上看电影的时候,能这么一靠。我还上了漆。我还做了四个躺椅,锃亮的,可以变换四五个角度,半坐半躺。上高县的木工厂还借去当样子呢!
那时干校剩下的人有好几百。我们自己烧火做饭吃。做饭的在屋里,烧火的在外面。做饭的时候,得有专门的人看火。我就负责看火,里面一会儿让火大一些,一会让火小一些,饭熟了以后要把火压起来。我一边烧火,一边看书。谁也看不见我在那儿干什么,比较潇洒。吃完饭了我就回家念书去了。下午说几点做晚饭,我就来烧火了。到了礼拜天,我把马扎子拿上,在马路上一坐,过一会儿,就会来一个老太太卖鸡蛋。我就买上几十个鸡蛋回来。那地方做菜是用茶油,茶油非常好。有一次还买了些鱼,在家自己做着吃。
宋以敏通过外交部的熟人,借调回北京教英文,兼做英译中的审校去了。干校这边,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所以我的日子过得还挺惬意。晚饭以后没事了,大家都散散步,锻炼锻炼身体什么的。都不劳动了,也不下地了,田让老百姓种去了。
我对马克思主义没有动摇,对共产党也没动摇。我看这么多马克思的书,就是这个原因。当时,我的认识还在反对官僚主义这个层次。我觉得中国搞的这一套不是马克思主义,是封建主义。马克思从来就没有主张搞我们这一套怪东西。马恩全集第一篇就是批判普鲁士的报刊检查令,主张言论自由。为什么我们的言论不能自由?马克思说要怀疑一切,我们是什么都不准怀疑,什么都得服从,不是愚民政策吗?
一边看着书,我就又想搞点研究了。我先研究日本。我想搞清楚,为什么共产党领导的国家反而最落后?为什么资本主义国家反而发展很快。一开始我没想发表,也没地方可发表,就拿给干校校长徐净武看看。他看了大吃一惊,很佩服我。他说,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有心搞研究工作?他对我比较客气,一直不把我当作专政对象。他资格没我老,当时也回不了北京,我们惺惺惜惺惺。我研究为什么日本比我们地方小,在五十年代比我们差,后来一下子就超过了我们,发展那么快?对日本的研究,资料当然很少。但是国内是有的,基本上在我的视野中。外交部的《参考资料》还是让我看的。再加上那个时候出了好些内部书,在内部发行,我可以看到,有一本讲日本是怎么发展怎么起来的书,我弄来看。在书中,我能看到一些具体数字。
我1969年3月离开北京去干校,直到1976年夏天,才允许我回北京探亲。开始,给我的期限是两个礼拜,稍微晚点回来也没关系。干校松得一塌糊涂,我就到处溜达去了。因为地震,北京不让进。我从杭州逛到上海,上海逛到南京。在南京同正在那儿出差的宋以敏相聚,小儿子从北京赶来同我会合。宋以敏在南京办事,我就带着小儿子逛黄山。
我们从芜湖到黄山,要在长途汽车上坐一整天。车上遇到一帮上海人,有大学教师,也有学生。他们在车上谈起《红楼梦》来了。《红楼梦》第九十一回是“纵淫心宝蟾工设计 布疑阵宝玉妄谈禅”。“宝玉谈禅”说:“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然后乌鸦叫了一声,散伙了。因为书上没有专门的解释,他们说不清楚。于是,我毫不客气地插进去了,给他们讲了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们对我刮目相看,友好起来。我还说苞米是什么时候从拉丁美洲传出来的,烟草是什么时候传到中国,棉花是什么时候传到中国……如此一来,那些人就越来越友好了,一路上对我颇为关心。大学教师说我儿子:对你爸也不好好照顾照顾?儿子不好意思,把我的行李给背上了。就这样,由他们介绍,一站接一站地给我安排了住处。到南京,我们住空军的一个院校。我还要到西安。南京朋友说,没问题,到咸阳就到我们家住。在咸阳,当时地震呢,大家都在外面睡,人家把绸被子铺在街道上,让我们睡,还把供应的肉拿来给我们两个人吃。到了西安,儿子再找他的同学。我们一路被介绍过来,到哪儿,人家都热情招待,一路回到了北京。
我的儿子说,这一路全靠爸爸在那儿吹牛。那时候的火车很挤,很多人乘火车,是从窗户爬进去。简直没办法,很艰苦,多亏我的身体还凑合,不然的话,怎能坚持那么长的旅程?我有两大优点,一个是身体还凑合,一个是乐观主义。
1976年9月9日,毛泽东去世。10月6日,“四人帮”被捕。
我在北京探亲,这几个月,没人管我。尘埃落定之后,又管上我了。政治部主任林中找我谈话,通知我回干校。他代表组织动员我,我只能走了。我也需要回去,还有一摊东西在江西呢,于是,我就又回了干校。在干校,又呆了差不多一年。
这一年,人们纷纷往回调。有的人原单位不要,就被分配到了地方。我处于一种什么状态呢?分配到地方,地方不要。地方也为难:这么老的资格,那么严重的问题,又是非党员,我们怎么安排呀?外交部自感理亏,也就不向地方上提了。
我在干校呆着没事。那就改善自己的生活吧。对我来说,改善生活一是挂面,一是鸡蛋。我自己发明了一种葱油面:把盐和油这么一炸,然后放上葱,拌面。大家都跟着学葱油面,大行其道。后来到北京了,还有朋友说,到何方那儿去吃顿葱油面!
多数干校都解散了,人们就在北京住着。有的人,外交部不让回来,干校里大概还有一两百人。外交部副部长刘振华说,就是剩下一个五七战士,也要把干校继续办下去。继续留在干校的,有老干部,也有新干部。或者是问题没有查清楚,或者不属于掌权的那一派、支持过另一派。外交部支持陈毅的那一派当权,对立面都在干校放着。
比如有一个人,在印尼时,为了保卫国旗被打了一枪。他回来后变成了英雄,说他是为了维护国旗而负了伤。现在和我一样,也回不去。
文化大革命把一些人的老底给揭开了。过去当权的怎么整人,现在被整的人都知道了:“啊,原来是这样的啊!”朱烈就是一个例子。有一次龚澎派他去接见苏联《消息报》记者,结果叫公安部录了像。公安部到外交部调查,龚澎不为人家说话,他变成特嫌。而后,部里就把他调到外交学院,说是工作需要。他在外交学院干得还很得意。文革中,他才知道调他到外交学院的真相:哦?原来是把我当成特务了!朱烈本来是个非常老实的人,火了,起来造反,现在也没好下场了。
还有一个人叫王萍。她工作非常积极,做一切事情都很认真,老是当模范。但是她讲话直截了当,得罪了上级。下放干校后,上级准备把她留在苏北。还有个处长准备留在热河。这些人原来不知道事情的内幕,现在知道了。以后就造反了。他们也反得不厉害,但是正好反到了现在的当权派头上。所以当权派就不要这些人了。那些人的成见之深,简直是没办法。
我在干校,就是和他们为伍。和这些人为伍有个好处,大家互相都惺惺惜惺惺。他们打扑克、拱猪,看不进书去,一看书就烦,就想起了为什么把他们放在这儿。我说,你们把时间都浪费了,太可惜了。我看我的书,和他们不同。
这样,待了差不多一年多,又到探亲的时候了。这次探亲,我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捆好,运回北京,又是竹竿,又是做木工的用具,还有我做的五斗柜、樟木桌子、樟木箱子、躺椅、马扎,都运回来了。这些东西大部是樟木的,花纹也好看,是用一整块木板做的。只要包装好,写上自己的名字,弄个布签挂上去,他们都负责给你运回来。我回来才知道,这些东西没地儿放,外交部招待所——解放前的六国饭店,现在的华风宾馆的地下室地方较大,这些东西一直在那儿放着,放了好几年呢!
后来我想把樟木箱子送给看孙女的小保姆,我说,你结婚的时候,作为礼品送给你。她说,运不回去呀。她不要。
从干校回来了,我就不打算再去了。那个时候,我们家在招待所里有一间十几平方米的住房,三个人住,大儿子住集体宿舍。
不久,林中又到我们家来了,还是动员我回去。他说,乡下空气如何好,等等。我说:“那儿空气那么好,你也不去换换空气?我已经呼吸九年了,你还叫我呼吸?”我反正豁出来了。我一想,三十七岁开始倒霉,都五十六七的人了,还怕什么呢?我就神气起来,谁也不敢惹我,我就是不回去。
我争取平反,寸步不让。平反很艰苦。他们总要给我留一个尾巴。这尾巴先是留得很长,然后再慢慢地缩短。我已经有了经验教训,这次给我留尾巴,绝对不行,什么尾巴都不能留!
外交部处理“张闻天反党集团”的人是三员女将。一是政治部副主任朱霖,黄镇夫人;一是干部司司长许寒冰,姬鹏飞夫人;一是当年的机关党委书记杨清华。她们三位找我谈话。一开始,她们说我有错误。我说,我当然有错误。但要给我戴很重的帽子,给我留着处分,我坚决不干了。她们就节节退却。先是说,要保留党内严重警告处分,第二次谈,又说可以取消了。对文革问题,她们说,你可以写保留意见。我说,我不写什么保留意见,你们的结论我也不要,我绝不签字!你们爱怎么搞就怎么搞。说我支持打倒陈、姬、乔,有什么了不得?陈、姬、乔当时还在那里打倒刘、邓、陶呢!谁的问题大?周总理在那儿也喊口号,我记得很清楚。我参加周恩来主持的大会,大概有十来次,从打倒刘、邓、陶,到打倒谭震林,再到打倒贺龙,周总理都喊过。这算不算问题?打倒刘、邓、陶不算错误?打倒陈、姬、乔就算错误?如果打倒陈、姬、乔是错,那么打倒刘、邓、陶也是错。不算他们的账,就算我的账?我对许寒冰说,姬部长没有打倒刘、邓、陶?你总喊过打倒过刘、邓、陶吧?为什么你打倒刘、邓、陶可以?我不行?毛主席号召支持造反派。我本来没资格支持,造反派来找我,让我表态,我能不表态吗?说得她们没了话。她们还谈到张闻天的问题,张闻天那时还没平反。她们问我对庐山会议的看法,我说庐山会议,我也不同意。说我的那些问题,根本没道理,都是假的,一句真话没有。我说“比例失调”,这是薄一波讲的,我只是向下传达而已。“礼宾改革”是姬鹏飞叫我干的,材料有证有据。
对我的处理,最后退到“犯了错误,免于处分”。我说,这也不行,我不干,得彻底给我平反。她们在结论中,把我的“态度不好”取消了。她们有一天看报,发现刘英成了中纪委委员,把刘英的“态度不好”取消了。形势大变,张闻天平反了。张闻天平反是1979年夏天。我那时候虽然没有工作,但是胡乔木和邓力群已经指定我起草张闻天悼词。我和曾彦修搞到一起,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甄别期间,还没有恢复我的组织生活。他们说,你暂时到《世界知识》去帮忙吧。这样,我就在《世界知识》待了半年。
当时等级严格着呢。他们是两个人一个房间,还有一个人一个房间。我既不是编辑,也没有什么名义,还是非党人士,就和那些还没摘帽的右派,四个人一间办公室。《世界知识》是半月刊,我的任务是在每期《世界知识》上发表一篇文章,别的我不管。我说,这个容易,好办,一篇就一篇。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下决心,做了结论以后马上离开外交部。
邓力群和我是熟人,大概受张闻天的影响,觉得我还可以写吧。宦乡也希望我到社会科学院来。但外交部坚决不放。邓力群想照顾我,把我提拔提拔,但由于两个原因没弄成。一个原因是胡乔木反对,另一个原因是我不干。按邓力群的意见,要在社科院设两个秘书长。社科院历来就是这样,原来就是两个秘书长,一个管行政,一个管业务。邓力群就想设两个秘书长:让吴介民管行政,让我管业务。胡乔木说,这不合适,过去两个秘书长,一直都不合。邓力群又提出来让我当副秘书长。他是好意,我坚决不干。我想,去当副秘书长,搞那些行政办公厅的工作,我宁愿什么也不当,也不搞那个。我想搞研究工作,当个普通研究员就行。这时,别的地方也没希望,因为外交部一直扯后腿,对我使坏。让我当日本所所长,征求外交部的意见时,外交部都不同意。我过去损失了那么多时间,现在回来已经快六十岁了。(图为作者采访何方时留影)
为离开外交部,又斗争了半年。
邓力群找黄华。黄华说,你别在这儿挖我的墙角。
这时,外交部有人又说我高明了,如何能写,又吹起我来了。邓力群通过国家机关党委书记宋一平找黄华,找外交部党委。宋一平、黄华他们都是一二·九运动时的人。宦乡和邓力群、胡乔木他们都欢迎我去社科院。可是外交部就是不放我,怎么说也不放。邓力群把这个过程告诉了我。他说,他碰了钉子,黄华不讲情面。他给我出了个点子,说,我给你出个馊主意,你别给他们上班了。我说,这倒是一个好办法。就照办不误了。张闻天的追悼会开完以后,我就不上班了。那时我的结论已经有了,我就在家待着了。他们却开始吹起我来:你是驾轻就熟啊,现在外交部起草文件,错别字多极了,简直发不出去,你是了不得的人,还是当年建部的有功之臣呢,外交部离不开你。他们想先把我留住再说。尽管如此,我也绝对不回去。因为我被你们整了二十年,在大会上批,在干校放了那么多年。我说,你们能不能在大会上给我平反,在大会上重新讲那些做法都是错的?否则的话,我不进外交部了,因为我抬不起头来呀!你不能整完人家就算了。我说,凡是批判过我的人都得表一下态,起码表示一下你批判错了。我问他们,这些你们能不能办到?办不到,我不上班,不开会,组织生活也不过,请病假总行吧?我和外交部要一刀两断了。他们说,唉,你别为了过去的事情怎么样呀。这个时候就是软磨了。黄华跟我非常熟。我们在延安的时候就熟。何理良是我的同学。黄华说,何方这人有一点才气,也有用。因此,他就是按住不放。林中对我避而不谈。我要见他,他不见。他说,最近忙。我后来发了一个最后通牒。我说,你谈不谈?不谈的话,你就说不谈,我以后就不再找你了,我就直接找部党委。他这才说,啊,今天下午谈。但他的态度还是磨。他向我介绍外交部现在局面如何如何,说得我又高明了。所以我这个文化水平在他们眼里是一会儿高,一会儿低。这样坚持了半年。
张海峰是外交部管干部的副部长,在黄华之下。他不是老外交部的人,是文化大革命前后进来的。他再三在党委会上讲,算了,何方不愿意在这儿工作,坚决要走,留下他,他也不太安心,何必呢?这才把我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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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历史】

听郑惠谈胡乔木

邢小群

郑惠,原名刘观恩,1928年生于湖南武冈县,1947年入北京大学。曾任中共中央党研究室副主任,参加过1982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中共党内政治生活准则、中共《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等文件的起草,是中共高层重要的笔杆子。1997年创办《百年潮》,该杂志以敢于直言,披露重大历史事件的真相为特色,受到国内外读者好评,但也遭到某些人忌恨。他们向高层告状得逞,郑惠于2000年被迫辞去《百年潮》社长职务。2002年夏季发现肝癌,已到晚期,2003年2月23日逝世于北京。
笔者在郑惠先生住进北京医院后,与他商议,将他与胡乔木的交往以口述历史的形式记录下来。这个计划只进行了三次,未及完成,郑公仙逝。笔者当时曾与友人合送挽联:
半生俯首做嫁衣,文牍等身书生累;
晚年捐躯新启蒙,青史流芳百年潮。

2002年8月23日的采访——

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在胡乔木领导下工作
邢:您同意搞口述史,太好了。咱们就先谈您所了解的胡乔木吧。
郑:我对他很尊敬,但我还是服从真理!他做得不对的地方,我们还是要说的。
邢:他是历史人物,是共产党内重要人物,不是一般的人物,您谈他是对历史负责。
郑:是的。这不是个人恩怨问题。应该说,他对我是很爱护的。
邢:李锐先生说,您谈胡乔木很重要。尤其是对1978年以后的胡乔木研究,您应该是权威了。
郑:其实也说不上。乔木这个人不怎么说话。他心里有什么并不和下面的人多说的,并不像有些领导同志那样能坦率地与下面人交谈。如胡绳同志,就能坦率地讲讲他自己,讲他的一生,讲得很详细。但乔木就从来不讲,他有些莫测高深,你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所以,我也不是很了解他。这个人还是值得研究的。只是现在有些材料还没有公开,他在一些会上的发言还没有收集起来。很多人还在坚决地维护着他。
我就从文革后期,小平同志出来主持工作以后说起吧。文革前,我与乔木同志没有太多接触。他在中宣部当副部长时,我只是中宣部一个普通的年轻干部。1975年,我还在石家庄干校时,据说,小平同志在这年年初同胡乔木说要成立一个顾问班子,当时还不叫研究室。大约到了1975年的6月份,就正式提出成立一个政策研究室。成立这么一个新机构,就要调集一些人。这个研究室领导层的同志有胡乔木、吴冷西、胡绳、熊复、于光远、李鑫、邓力群,他们形成一个顾问班子并分工负责;在七人领导小组下面,又从《红旗》杂志、中宣部、党校调来一些同志。这个研究室分两摊子工作:一个摊子是整理毛主席的著作、文章、作品,一篇篇整理好让毛主席过目、确定,为以后出毛选五卷做准备,这摊子人里有龚育之。还有一个摊子,是专门对当前思想文化界做调查研究,反映问题,提供意见。我是从红旗杂志社的干校直接调来的,就在这个摊子中。实际上大家心里明白,我们的工作就是和“四人帮”搞的那些“左”的东西对着干。我记得,1975年7月份,我们就调到中南海来上班了。当时中央调人,当然是雷厉风行。这段时间工作很紧张,小平同志交给的任务也很多。
两摊子事都让乔木同志掌握,整理好的毛主席文章,要一篇篇念给领导层的同志们听。每次读毛主席的文章,小平同志都到中南海的庆云堂来,一边听读,一边他还插插话,有时还把从毛主席那里听到情况和意见传达给大家。那时七人领导小组的人,有时都来,有时谁有事就不来,一个星期,一两次。而后,他们也将小平同志的讲话向我们下面的人传达传达。
我们分理论组、国际组、文化组。我在理论组,组长是王子野。王子野人很不错。我们一个组就三四个人。还有滕文生等。

做了几件震动较大的事
1975年7、8、9三个月,我们做了几件震动较大的事:
一是科学院的《汇报提纲》。胡耀邦一到科学院,就整顿科学院,把科学院造反派搞的那些东西翻了过来,重新建立规章制度,提高科学家的地位和待遇,并组织人起草了一个科学院的《汇报提纲》。这个提纲经过小平同志看过,送给了毛主席。快要通过时,一批邓,就停下来了。
邢:这是你们研究室搞的吗?
郑:提纲先是科学院的人搞的,然后交给乔木做最后修改,乔木就把胡绳、吴冷西、龚育之召集到一起搞这个东西。
还有一件大事,是搞了个“工业二十条”。针对当时工业战线的混乱情况,我们请计委的同志起草了一个规章制度。那时工厂不是很混乱吗?这些规章制度与“四人帮”搞的“反对管卡压”是针锋相对的。
在文艺方面,张天民的《创业》受到“四人帮”的阻扰不让发行上映,我们就通过编剧张天民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经过邓小平,又捅到毛主席那里。
邢:这件事,是张天民写了送到你们这里,还是你们策划的?
郑:还是有策划。我们这里的人有意识地找到文艺界各方面人士,调查文艺问题。大家公认《创业》在当时是不错的电影,结果让“四人帮”批了一通。于是通过文艺界的人让张天民给主席写信,由我们这里往上送。而后有了主席那个重要批示。
我们还策划举办了冼星海与聂耳音乐会。冼星海的夫人不在北京,在南方。我们想尽办法把她接到北京,让她给毛主席写信,请毛主席同意举办冼星海与聂耳音乐会,以此来纪念他们。
邢:您知道研究室中具体是由谁来办这些事的吗?
郑:有个同志为此写了书,有记载。咱们可以查一下。
我当时还做了这么一件事。报纸过去一提到双百方针,总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推陈出新。但我翻报纸时,发现在谈这段话时,已经没有“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了。我又专门注意翻了一些报纸,一连好多天的报纸都没有。我就汇报给王子野。王子野认为这是大事情,于光远也认为是大事情。于是我们就动手查了那段时期好几个月的报纸,都没有。说明“四人帮”已经公开不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了。只提到“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推陈出新”。后来,我们就写了一个材料呈给毛主席。弄得“四人帮”很紧张,专门发了一个通知,说以后对这段话一定要提全。(哈哈)“四人帮”也感觉到我们这些人厉害,老找他们的茬子。毛主席这时也在想调整文艺政策,一连发了几个指示,对《创业》,对姚雪垠的《李自成》,对出《鲁迅全集》——《鲁迅全集》很长时间一直没有出,也是我们找到周海婴,让他给毛主席写了信,通过邓小平递上去。毛主席对出《鲁迅全集》还是比较重视的。
当时文艺界的同志都知道,毛主席对“四人帮”的文艺政策不满意,邓小平正在整顿铁路,整顿钢铁……文艺呢,不叫整顿,叫调整。有了这种舆论,就有人开始攻击文化部的部长于会泳。李春光当时是文化部研究室的人吧?写了一篇很大的文章,把于会泳批得体无完肤。文章写得非常好,很有说服力,有气势,也有才气。我们政研室拿到以后,乔木大加称赞。专门打印,让我们每人有一份,他说文章写成这样,就算是很不错了。乔木让我们学习李春光的文章。文革结束前大家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是对着“四人帮”。文革结束后有些问题就涉及到毛了,邓力群还找李春光谈过,他们私交不错,但据说也有了分歧。
这一连串的事,搞得“四人帮”很恼火。政策研究室成了他们的死对头。那时,我们很愿意和“四人帮”的势力斗一斗,我觉得很兴奋。但是,一方面也感到形势很严峻,“四人帮”的势力很大。
我们还想办一个刊物《思想战线》,放在哲学社会科学部(简称学部,社会科学院的前身)。那时学部划归我们政策研究室管。七人领导小组,指定胡绳管学部。我和郑必坚作为与学部的联络人,我们常去他们那里坐一坐,聊一聊,《思想战线》编辑部的同志也愿意我们多走动,把上面的精神传达给他们。希望这个刊物办出来有些权威性。
《思想战线》第一期稿子都齐了,也因为批邓,没有出来。所以说1975年7、8、9三个月,我们的工作真是轰轰烈烈的。事情搞得很多,影响也很大。外面的人认为政策研究室是邓小平的智囊团、参谋班子。因为我们领导组的人都是很有名的。“四人帮”对这个研究室很注意。但当时毛主席对邓小平是支持的,“四人帮”对我们比较收敛,不敢对着干,有时该退一下就退一下。

胡乔木靠边站了
邢:当时政策研究室,各组加起来有多少人?
郑:三十多个吧。我们行政上的事归国务院管。
这就要提到胡乔木了。在创办研究室时,胡乔木就向邓小平建议,是不是找几个造反派参加进来?他感到“四人帮”的势力不能低估。邓小平断然否定,说:不要!不要!邓小平很明白,就是要跟他们对着干。从这件事看,乔木政治上不是很坚强。
后来,因为告迟群的信,出了问题。有人告清华大学的党委书记迟群,这封信是通过乔木交给邓小平,邓又交给了毛主席。毛主席生了气,认为告迟群是针对他的。加上毛远新在毛主席身边讲了很多话,毛主席态度就变了。从那以后形势就不行了。我们这些年轻人在一边看形势,一边感到形势很不妙了。
邢:那时您年纪多大?
郑:47岁吧。我们同事之间彼此关系不错,私下里说,这时如果有人往上捅信儿,告我们政研室,肯定一告就一个准。没想到,第二天,我们那里真有一个年轻人给姚文元写了一封信,说我们政研室怎么怎么样。这个人原来是中宣部的一个普通干部,到我们这里来是搞资料的,资料也没有搞出什么来。这个人表面看起来很老实,不言不语的。大家没有想到信是他写的。姚文元马上就批了。要政策研究室接受审查整顿。
邢:他告了哪些内容?
郑:他知道的事并不很多。但“双百方针”的事他知道,《创业》的事他知道。麻烦来了,打小报告的人成了政策研究室的负责人,取代了胡乔木。
邢:哎哟啊!
郑:胡乔木就靠边站了。以后上面开什么会,都是由这个人去。现在这个人在近代史所的图书馆。当然跟他一起的也有几个年轻人,有机可乘嘛。接下来就是批邓,整个运动由他来主持。那时政研室被叫作“邓记谣言公司”。
邢:早就知道这句话,不知是专门指你们。
郑:这是小平最大的一个班子了。当然,这时小平已经顾不上管了。乔木最后找到邓小平,邓小平说,科学院的《汇报提纲》就算了,毛主席也没有批评。言外之意,毛主席批示过的事,咱们都不要和“四人帮”纠缠。
运动就这样开始了,在研究室就是不断地批判邓小平,批胡乔木,其实也是明批暗保。
邢:当时乔木是真的不管事了?
郑:他确实不管了。他的精神完全垮了。我们都没想到他这样经受不住。因为七人小组中有几个都是老运动员了,于光远、吴冷西、熊复啊,都是经过文革初期、干校的批斗,面对这些事情都能应付,但是乔木在文革初期就受到保护,没有去过干校,没有在群众会上受过批斗,他没有经受过运动的挫折。他这个人呀,整个精神沮丧得不得了!让人看了也很同情。当时七人之中也有人劝他,不要紧,不要看得太重。
邢:他最怕的还是毛泽东对他的态度。
郑:其实是江青对他最有看法,老说他干扰毛主席呀,等等。我现在分析他为什么会精神崩溃呢?
一是他没有运动经验,不像于光远这样的老运动员。于光远在批斗他的会上可以东拉西扯,天南海北,交待一个多小时,什么也没有交待出来。他们很有一套,乔木没有这种本领。
另一个原因是,有一个老同志对乔木说,这次运动不同寻常,跟过去不一样,非常严重,让他认真对待。这个老同志是谁呢?乔木对胡绳讲过,胡绳猜是乔冠华。乔冠华那时比较得势,“四人帮”也比较看重他。乔冠华与乔木关系也不错,所以胡绳认为是乔冠华影响他了。
还有一个原因,是吴冷西。他们不是和小平一起读毛主席的著作吗?小平不是常讲些话吗?吴冷西都一一记了下来了。到开大会揭发邓小平时,吴冷西就一条一条揭发,几月几日邓小平讲的是什么。本来,乔木可能还想粗略地揭揭,混过去,吴冷西这么一来,他绷不住了,因为邓小平讲话,乔木都在场。后来,乔木也一条一条地揭发起来。这样一来,他的表现就不够好了。最糟糕的是,他写了一个详细的揭发邓小平的材料。这个材料,除了一些事实以外,还有他自己对邓小平的一些评价。这个评价也很不好。我记得有这样的话:“这个人(邓小平)顽固虚伪。”这话就很厉害了。材料还直接送给了毛主席。我们当时没有看到,后来在研究室里发下来了。隔了多少年,香港《镜报》不知是从哪里搞到的,全文发表了。这就使乔木的面目很难看了。这是乔木的一个很大的污点。
邢:《镜报》刊登的时候,邓小平还在台上吗?
郑:还在台上。这件事于光远他们都清楚。
还有一件事,毛主席去世,乔木想参加追悼会。江青他们不让他参加,他心里很难过,他和毛主席感情很深。乔木就写了一封信给江青。这封信,别人都不知道。“四人帮”被抓时,在江青的办公桌里搜出了这封信。这就成了大事,有人认为这是乔木向江青献忠心的表示。因为,你想参加追悼会,用不着写信给江青,可以写给中央办公厅。这就形成华国锋上来以后对乔木的看法,认为他政治上太不坚定了。我们那时看他被批判时,走路都走不动,人都垮了。
邢:我听人讲,乔木这个人动不动就爱给人写个纸条,让人感觉他性格上不太利落。
郑:他做事比较严密,处理事情对下面很严厉,不留情面,这时你会感觉他很强硬。这个人有他的复杂性。有时下面做事,不可能像他想得那么顺利,他批评起来也言过其实;有时他看到我们工作有成绩,也很高兴。但一遇到他自己的逆境,人就瘫了。记得有一次,他挨批斗完了,我扶着他回办公室,我怕他心情太坏了,我就说:五十年代,我读过你一篇文章,专门谈怎样写文章。他听了还是挺高兴的。
邢:当时您还不是他的秘书?
郑:我一直都不是他的秘书,就是替他做点事,没有名义的。可能他觉得患难中我对他比较同情。我一直在想,他在党内生活这么多年,他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个人的得失,还是他的根本思考。毛主席是他依靠的支柱,这时毛主席对他不信任了,他觉得身败名裂,看不到前途了,认为他可能翻不过来了。
邢:翻过来他就两头都不讨好了。
郑:是的,是的。他不能像于光远那样敷衍,就是不交待深层的东西。于光远那次是表现最好的!没有乱说,而且是很会应付的。
批着,批着,有一天,我到中南海去上班,看到中南海加了很多岗哨。朱佳木(当时领导我们批邓,那时也是明批暗保。他是高干子弟,朱理治的儿子。朱佳木和高干子弟都有来往,信息灵通)一来就告诉我们,“四人帮”被抓起来了。“四人帮”10月6日被抓,朱佳木7号早晨就告诉了我们。我们高兴得不得了,坐在后面看造反派还在那儿使劲地批胡乔木呢!我们就不说话了。
这时吴冷西也知道了“四人帮”被抓的消息,所以他批邓的调子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造反派还很吃惊,怎么不像批斗的样子了?到了中午,情况更明朗了。
接着是全市各行各业大游行。乔木情绪也大不一样了。我记得他参加了两次游行。从中南海的北门,一直走到王府井,经过天安门,他都是步行,好远啦!他兴奋得不得了。中直机关的游行他参加,北京市的游行他也参加。

新班子不用他
那时我们不知道他给江青写信的事。按说,新班子应该对我们这个研究室很重视,我们一直在和“四人帮”对着干嘛。但是,我们感到华国锋上来以后,情况并没有好转,对我们并不重视。只是调几个人走了,如吴冷西、胡绳、熊复、李鑫调到文献研究室去了。那时也不叫文献研究室,叫毛主席著作编译办公室,简称毛办。由汪东兴、李鑫直接控制。华国锋当时很倚重李鑫。毛办成为新的起草文件的班子。把于光远、邓力群、胡乔木还有我们一些人就撇在一边,没有事干,只好天天批“四人帮”。我们心里也纳闷,怎么回事?后来传出来,说我们这个单位要撤销,因为他们发现了乔木的效忠信。
李鑫想把整理毛主席著作的事由他接管起来,不让胡乔木来搞。胡乔木一直认为自己是整理毛著方面的权威嘛。李鑫就到处说胡乔木的坏话。李鑫原是康生的秘书。所以,有李鑫这样的人加油添醋,胡乔木的处境就更不好了。上面让我们办善后的事。这时邓小平还没有出来。
于光远这个人很聪明,他看出来了,如果我们拖一下,不急于让人家接收,也许政研室这个单位还可以保留下来。所以,我们就打了一个报告,说我们有些事还没有办完,还要去大庆、大寨搞一些调查。那时政研室不是党中央的机关,是国务院的机关,邓小平是国务院的副总理。有个人叫吴庆彤,当时管我们的事,比如接收,他都管。那时,我们的单位,是保留还是撤销,由李先念、吴庆彤等人来定。打完报告,我们全体人马到大庆考察去了。就在我们刚刚从大庆回来,下火车时,有消息传来,说邓小平讲话了,政研室不能撤。接下来一段时间,一些批“四人帮”有分量的文章,都由我们政研室、党校等单位来写。这时,《人民日报》发表的特约评论员文章,也是我们来写。
乔木还是不高兴的,对他,待遇没有变,没有任何安排,把他闲在那里了。
后来中宣部准备召开全国宣传工作会议,要找笔杆子去起草文件,把我弄去了,还有王若水和社会科院的几个同志,住在宾馆。最初,乔木还算是起草小组的顾问,文件起草的提纲,提出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都要听听他的意见。突然之间,不让他参加了。我想,在这些地方,反映了上面对他还是有看法的。我当时也搞不懂,还比较天真地对乔木说,有些事情我们还是要请您来的指导。这仅表达了我和他的私人之交。

转机来了
到了什么时候有了转机了呢?1977年9月份,毛主席逝世一周年,要写一系列纪念文章。
有一篇很大的文章,要写毛主席关于“三个世界”的论说,这篇文章原定由外交部组织班子起草。外交部他们不大会弄这种理论性的文章,他们善于搞解说政策的东西。他们调集了新华社、联络部,还把驻外的几个大使都调来了,如宦乡等,就在台基厂头条外交部的一个招待所里搞。搞出来以后,不太行,不知什么原因,就找到乔木了。乔木就把我和苏沛同志带去改他们的稿子。乔木当然是有水平的了,一去,把他们的稿子都否了,重起炉灶。让我和苏沛两人来写,搞得我们挺苦的。每天上午他来议一议,拟出意见,晚上我们俩人加班加点,出一部分就去排印,搞了几天,初稿写出来了。而后又不断地加工,请社科院专门搞这方面研究的同志提意见,把各种专家学者请来提供资料。花了很大功夫。毛主席提出“三个世界”的理论,主要矛头是对准苏联,希望建立反苏的统一战线。这等于给美国一个信息:我们要和美国和好了。所以,这篇文章很重要,而且乔木也想把它搞成非常有学术性的大文章。后来《人民日报》以特约评论员的名义登了好几版。接下来出了小册子。
邢:通过这篇文章把毛泽东“三个世界”的理论进一步阐述了?
郑:它最大的意义体现在政治上,我们要和美国缓和关系。所以李慎之对这篇文章很重视。这篇文章发出来,国际国内影响很大,这是纪念毛主席逝世一周年最重要的文章,对乔木境遇的改变也很重要。据说华国锋看了这篇文章后还很感慨地说:“这要读多少书啊!”他觉得乔木还是很有学问的,还是可以用的嘛。后来,乔木给华国锋写了一封信。本来是让我起草,后来,他改得几乎剩得没有几个字。这封信的大意是,对接受了这项重要任务,很高兴。完成任务后有一些建议,如对苏联、东欧等国际问题的研究还需要加强。其实是对华国锋的一种感激。
我估计,这篇文章对华国锋改变乔木的印象作用比较大。很快乔木就被任命为社会科学院院长。
邢:也就是说从胡乔木任院长开始,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改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
郑:是的。后来,国务院政研室改为中央办公厅研究室,人员也有调整,有的同志调走了,我和有的同志一起转到中央办公厅研究室。而且我们把过去一段时间的运动做了一个总结上报中央,让我起草。总结对乔木做了比较好的评价,没有说他的不是之处,说他在运动中都是讲的事实。
在纪念毛主席逝世一周年时候,他还为陈云同志、聂荣臻同志写文章,也是找到我起草,然后他再改。精神都是针对“两个凡是”,强调实事求是。
他想让我当秘书,我没有去。
邢:他用您很多,与您在他困难的时候同情他有关系吗?
郑:有。感情不错。另外我这个人,自己没有多少创见,但是能把他的意思比较准确地表达出来。写出来,他一般比较满意,觉得我写的正好是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对这一点他比较欣赏。哪怕是有时写一封信,他把意思讲一讲,我起草完了,他很满意,有时就不怎么改动了,用了。他是想让我给他当秘书,但我没有去,我觉得麻烦。我一直在研究室,他用我随时就去。
写“三个世界”文章是1977年9月份。我们政策研究室没有什么任务,乔木、邓力群和上面的同志联系较多。可能是陈云同志向乔木提出,要写一篇纪念毛主席的文章,乔木有个星期天就到我家里来,让我马上就写,当天就要写完,非常急。题目是《坚持党的实事求是的作风》,意思是针对“两个凡是”。我一天就写完,第二天乔木拿去,陈云还比较满意。在是否还用“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套话,乔木还同陈云商量。我听乔木讲,陈云同志说:“再照顾他们一次,写上吧。”说明陈云同志那时对这些也是很有看法的。文章拿到《人民日报》去,他们还不大想发,觉得有些话和华国锋的不一样。后来,为这事陈云还挺生气,说如果所有的文章都说一样的话,还办什么报纸?后来,在1977年9月份《人民日报》还是发表了。但是这篇文章陈云同志没有收到他自己的文集中。估计是他觉得与自己的文字风格不大一样。陈云的文章句子短促,比较明快,当时文章要得急,我也没有时间按照他的文章风格去改写。
还有一篇文章,是为小平同志准备的一篇发言。后来,不用了,就改成了聂荣臻的文章。那时纪念毛主席去世一周年,好几个老同志都写了文章。这些文章是要形成一种舆论:坚持党的实事求是的精神,不能搞两个凡是。
这是他在文革后期重要的一段。以后他就到社会科学院开辟新局面去了。
邢:咱们下次就接着谈他到了社科院吧?
郑:好。就碰到“两个凡是”和一些复杂情况。

2002年9月10日的采访——

欣赏李泽厚,启用周扬
邢:今天您是不是来谈谈胡乔木到社科院以后的情况?
郑:好,现在,我们来谈胡乔木到社科院上任后的情况。乔木刚到社科院上任,就让我和几个同志组成一个调查小组,我是组长,一个一个所召集会议,听意见。我们跑了好几十个所,开了座谈会,并将大家的意见向乔木做了详细的汇报。乔木立刻做出两条决定,一是所有的军宣队、工宣队立刻撤出,一个人不留;二是立刻恢复业务,专做研究,一切派仗再不能打了。这两条决定是不错的,恢复了社科院的学术研究工作,使之面貌大变,气氛大变。
乔木同志提倡搞学术研究的时候,还让我去发现社科院有成绩的研究人才。通过了解,我知道李泽厚在别人打派仗时,一直埋头搞学术研究,写出了很多有分量的研究文章。我收集了他的文章,给乔木看,乔木感到这个人的研究成果的确不错。有一次,开全院大会,乔木让李泽厚到主席台上就坐,下面的人都很吃惊。李泽厚曾因私生活问题受过处分,当时很多人看不起他,觉得他人品不好,在与同事们的交往中又不合流,所以下面的人很奇怪,怎么这个人突然这么受重视?显然,乔木是想通过这件事,提倡一种搞业务、搞研究的空气。他一直对李泽厚很爱护。李泽厚的《美的历程》,他也看了,很欣赏。一直到“六四”时,李泽厚有些活动,乔木还把他找去,劝他别陷进去。从乔木的角度看,他是爱护李泽厚的,说明乔木爱才,想保护人。当时像李泽厚这样的学者还是不多的。
乔木刚到社科院,也敢于启用一些人,比如温济泽。温济泽在《百年潮》登的文章中提到了他被打成右派的经过。温济泽当年是广播事业局副局长,对外广播方面的负责人。1957年由于温济泽领导反右斗争比较谨慎,对外广播部门划的右派没有达到5%,结果1958年反右斗争基本结束之后,广播局补课,把他补成了“右派”。乔木听到这个消息还与廖承志一同到中宣部去询问,想为他说情。他们在延安时就熟悉,但这时他也没有办法保护温济泽。所以,文革后社科院一成立,他马上就把温济泽从广播事业局调来。一边调他,一边写报告,帮助他“改正”右派问题。所以,温济泽成了中国几十万“右派”中第一个被平反的人。
乔木还把周扬请到社科院当副院长。周扬在文革中已经被批得一塌糊涂,但乔木马上就启用。
邢:我记得您和我说过,在周扬和丁玲的矛盾上,胡乔木是同情丁玲的,他对周扬有看法。
郑:以前的事,是以前的事;后来的事,是后来的事(指乔木领导批判周扬的有关异化问题的文章)。他调周扬到社科院,在当时,是爱护周扬,关心周扬的。这也反映了乔木这个人的复杂性格。
但是到了真理标准问题讨论时,他又发生了新的问题。
在1978年5月份,大家都在议论《光明日报》上那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文章时,乔木在社科院的大会上讲:有人说中央对这个问题有分歧,这是造谣!造谣!他说得很严重,还扣了很大的帽子。事实上,中央内部明明是有分歧的,很多人都知道,这已不是什么秘密了。他这么一说,搞得大家很不理解。干嘛要这么说呢?还这么凶,很多人都不以为然。这次他给大家的印象很不好。我前面讲到党校有个同志叫沈宝祥,写了一本关于真理标准问题讨论始末的书,材料很丰富。书中讲到,胡乔木有一天到胡耀邦家里去,对胡耀邦说,真理标准问题讨论不要再搞下去了,否则会造成党的分裂。事情说得这么严重,给胡耀邦压力很大,不得不考虑下一步怎么办。那时,管思想宣传工作的汪东兴等人都反对,批评得很重,邓小平也还没有表态。过了不久,小平同志表态了,支持讨论。这时胡耀邦胆子也壮了。这件事情到底有没有?还有待核实。但从逻辑上推是可能的,因为乔木在社科院的讲话态度就是不想把这个讨论搞下去的。这件事也反映了他在重大的政治斗争上的摇摇摆摆。他不能像耀邦他们那样,是非,非常清楚,看准了,就很坚定。
乔木有的讲话,交给我作整理工作。上面说的关于造谣等扣帽子的一段讲话,我觉得太不对头,就给他删去了。
1978年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乔木开始表现不太好,很快,邓小平表了态,支持讨论,反对“两个凡是”,乔木态度也变了。据当时《解放军报》总编华楠说,小平明确表态是在全军政治工作会议上,讲话是乔木起草的。这时,他是跟着小平转了。
而后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是一次少有的、发扬民主的会,指名道姓批评汪东兴、纪登奎、吴德等人,一点情面都不讲。当然,这是由于小平、陈云同志在做后台。当时活跃的是华楠(《解放军报》总编)、于光远〔国务院政策研究室〕、曾涛(新华社社长)、杨西光(《光明日报》总编)、胡绩伟(《人民日报》总编),这几个人互相串联,“煽风点火”。于光远有一本书专门谈了这次会议情况。原来这个会议没有准备批判“两个凡是”的问题,而是要谈经济问题,搞个农业方面的文件。但是会议的大势所趋,下面各组都在集中批“两个凡是”。要想阻止,也阻止不住,但是农业文件还得搞呀!乔木当时的主要精力,是搞一个农业方面的文件。农业方面,各地省委书记和农业部门意见很多,认为多年来的农业学大寨,搞得很糟,希望这次写的农业文件,在政策上放宽一些,对农业不要干涉太多,应该让农民有些自主权。但乔木在写这篇文章中控制得还很严,有个地方特别写了两句话:不许单干!不许包产到户!事实上中国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搞了包产到户,他这么一写,就成了不合法。这些于光远他们都有回忆。当然这也不能怪乔木,因为当时整个党内思想都不怎么开放。但他作为起草文件的人,在这些地方虽然没有定论的权力,至少可以把话说得灵活一些,他这样一来,搞得下面不好做工作了。这些地方反映乔木思想是不够开放的。那些懂农业的人都认为要想改变农业状况,应该让农民多一些自主权。所以中央工作会议上批判“两个凡是”,乔木虽然也发了言,但他不如于光远他们思想解放。
一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才把汪东兴手里的权拿过来了。当时汪的权力比较大,8341部队归他管,几个大的专案组归他管,老干部的冤假错案平反不平反归他管,意识归他管,比如毛办也归他管。他是中央副主席。不可一世!

谁起草的邓小平讲话
关于十一届三中全会前中央工作会议上的邓小平讲话,是谁起草的,也有很大的争论。朱佳木等人说是胡乔木起草的,于光远说根本没有他(乔木)。于光远说,最早是邓小平把胡耀邦、于光远找去,交给了他们一个提纲,还作了详细的讲解,让他们去起草。(这个提纲,于光远一直保存着。后来他还找出来,我们在《百年潮》上发表了。)
据于光远回忆,从交提纲到写成,都没有乔木参加。但是你说乔木完全没有参与,也不是。我推测,稿子基本定稿后,邓小平还是要请乔木看一看,看有些文字是不是要修饰一下,枝枝节节是否需要再修补一下。这种可能是有的。邓小平为什么会不让乔木起草这个讲话了呢?后来有人找到三中全会之前,乔木为中央工作会议给邓小平起草的一份讲话稿,在报告中他还写到“走资派”“阶级斗争”之类的话。这些东西,邓小平看了当然不高兴啦。在历史转折的重要关键时期,真正解决问题是中央工作会议,三中全会不过是在组织程序上通过一下,所以中央工作会议很重要。邓小平的讲话实际上就成了三中全会非常重要的主题发言。从提纲上看,邓小平那时就已经有了一些超前的改革意向。后来,有人在《北京青年报》搞了一大版,说明乔木如何起草邓小平的讲话,为乔木造声势。而那个讲话稿的确不是他写的。
还有一件事,这又牵扯到文革后期政研室那个《论总纲》。最早是乔木让邓力群主持这件事,胡绩伟、余宗彦他们写了一稿,胡乔木觉得不行,又让胡绩伟和龚育之两人搞。胡绩伟、龚育之他们搞了一个提纲后,有了别的任务,乔木又交给了吴冷西。吴冷西的稿子写出来后,乔木觉得还不满意。后来作为“大毒草”批判的,大体上是胡绩伟他们起草的第一稿。我的印象,邓力群吸收了几人的好的观点,但更多的还是邓力群的思考。冯兰瑞写文章说邓力群是剽窃别人的东西,这个说法不太公道。后来我还和冯兰瑞说,不能说邓力群是剽窃,她虽然也接受了我的意见作了一点修改,但对邓力群将这篇文章编入他的文集,又不作任何说明还是很不满意的。
我不当《百年潮》社长以后,邓力群说:冯兰瑞的文章发表时,郑惠没有看,不怪他,但发表以后,他会看到的。他看到以后,不说什么话,是不可原谅的。其实我是为他做了工作的,但我也不能封住别人的嘴。
《论总纲》是在政研室为同“四人帮”斗争写的。最早想在《人民日报》上发表。那时小平的思想是很清楚的,就是要把经济搞上去。后来说的三株大毒草:一是《论总纲》,一是《科学院汇报提纲》,再一个就是《工业二十条》。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时,“四人帮”还把这三篇文章印成小册子,让群众批。但是大家越批越觉得,文章说的都是对的嘛,越批小平的威望越高。这一段内容,我们写进了《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

起草《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
邢:《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您参加起草了?
郑:是的。文革那章是我起草的。
邢:那是哪一年?
郑:是1991年。去年有人找我写回忆《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起草二十周年。我想了想,觉得有些问题公开讲还是不行,还有麻烦,我就没有写。
我们应该谈理论务虚会了。
在中央工作会上虽然批判了“两个凡是”,但是大家觉得文化革命搞得人们思想混乱,是非不清,许多理论问题,来不及深入谈。所以叶帅建议,是不是开个理论务虚会?在这之前已经开了经济务虚会(中央工作会议之前开的)。
文革结束后,到三中全会,到理论务虚会,强调解放思想,有一个比较好的气氛。耀邦是很赞成理论务虚会对理论问题深入探讨的。
在耀邦印象中,吴冷西、熊复、李鑫、胡绳都是会写文章的。但是,他们在“两个凡是”问题上是错了,特别是吴冷西,打电话到《人民日报》训斥人家。而耀邦对人比较宽容,理论务虚会都让他们参加了,但占优势的还是胡绩伟、于光远他们这些闯将。吴冷西他们作为“凡是派”也不能总在那里坚持,多多少少要做些检讨。在理论务虚会上,王若水大讲“个人崇拜的问题”,还有人批判“五一六通知”,他们把文革中很重要的问题都提出来了,有些讨论很有深度,很有气势。这本来是很好的事情。但是,那些老同志,那些“左”派,受不了,因为王若水他们的发言,动摇了根本问题。像“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这种根本性问题,已经被动摇了嘛!这是三中全会的一个继续,是理论上的很大突破。三中全会着重解决的是“真理标准问题”,批了“两个凡是”,把这个问题搞得比较清楚了,对康生、谢富治也都有涉及。但对“左”的基本理论——从“五一六通知 ”起,或者更早的八届十中全会所坚持的阶级斗争、防止资本主义复辟……这些东西,三中全会并没有涉及到。真正涉及,是到了理论务虚会。耀邦很欣赏这一点,认为理论界做出了很大贡献。耀邦很欣赏王若水、李洪林、胡绩伟、于光远、华楠、曾涛、杨西光等人的发言。理论务虚会开得很活跃。
在“四个坚持”问题上,乔木起了作用。
后来,突然一转,出现了邓小平关于“四个坚持”的讲话。在“四个坚持”问题上,乔木起了作用。这当然与外面的形势有关系。当时,西单民主墙上出现了大字报、小字报,魏京生也是这时出现的。李洪林同我讲,魏京生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个时候捅邓小平干嘛?!他写大字报,说邓小平如何专制啊,这样就把问题复杂化了。据有人讲,胡乔木晚上带上口罩到西单民主墙去看了大字报,感到形势严峻。这时上海也有人闹事。本来,在1978年的中央工作会议上小平还准备讲一段民主的,还让于光远给他起草。
邢:让于光远起草一段支持民主的话?
郑:是这个意思,叶帅也是如此。他已经讲出来了。他说在党内,我们三中全会,发扬了民主,是从来没有过的,社会上也有了西单民主墙……口气是很赞成的。但是到了理论务虚会上,对毛泽东的“左”倾基本理论越攻越厉害,乔木对毛是非常维护的,所以把形势估计得很严重。对这段时期的看法,我没有亲身听他讲过,不知道他是怎么去和邓小平说的,只知道形势突然变了。
邢:邓小平的“四个坚持”的讲话是胡乔木起草的吗?
郑:是胡乔木起草的。
邢:有没有别人参与起草?
郑:可能有,我不知道内幕,只知道当时的形势突然来了个180度大转弯。
邢:是邓小平先转,让胡乔木去办,还是胡起作用让邓小平转了?
郑:很可能是乔木起的作用。他到西单去看过大字报,另外还有人给他送去了一些材料。乔木在遇到什么大事情时,就赶快去报告。他的书信里,常有这种表现。
理论务虚会后来又被“四项基本原则”给卡住了。乔木是起了很大作用的,他不应该这样搞。
邢:关于理论务虚会,您知道一些花絮吧?
郑:花絮是不少的。我办《百年潮》期间,曾约王若水写篇关于理论务虚会的文章。王若水建议李洪林来写,李洪林经常去美国,跑来跑去没有写成。当然也不好写。因为有人说这个会是右派翻天,有人说这么好的会被扼杀了。总之伤了元气了,对知识分子打击很大。有人说“四项基本原则”就是四条棍子。他说所谓“四个坚持”,无非是要打人嘛,整人、压制知识分子。乔木还不高兴,让追查。有人说是邢贲思讲的。邢这个人比较正统,不太可能讲这话。从这以后,耀邦的处境就不好了,心情也不好了。
邢:等于从这时起,支持真理标准讨论的人就和另一些人分道扬镳了。
郑:是的。有几个人就被盯上了。北大的郭罗基,中宣部的李洪林啊,王若水稍微好一点。我记得,搞《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时,要找一些人参加起草,我向乔木建议找王若水,乔木也同意了。王若水提出建议写的一段“毛泽东晚期思想”(后又改为毛泽东晚年错误),乔木接受了,交给王写,写得很不错,但乔木觉得不合意没有用。这时乔木对王若水的态度,还没有像对待李洪林、郭罗基那么厉害。结果非让郭离开北京不可。李洪林也受到很大压力,后来他被项南要到福建去了。

“理论务虚会”以后的倒退
“理论务虚会”以后,是个很大的倒退。我慢慢悟到,我们起草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对毛泽东的批评,其实很多是吸取了“理论务虚会”的讨论成果,仔细看看那些人的发言就明白。乔木这个人,脑子是清楚的,他能把这些东西汇集起来并加以条理化。《决议》的成功起草,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理论务虚会”。所以说很不公平,那些同志为批判“左”的理论,是做出了贡献的。
现在,和这些重大问题毫无关系的人都坐到台上去了。原来为推动历史前进的一些人,在现在的政治舞台上一个也没有了。真是历史的讽刺。
邢:这些事,在纪念三中全会二十周年时,咱们《百年潮》也算说过一点意见。孙长江的手稿都公之于众了。
郑:对。对。后来胡锦涛的讲话,还特别提到了胡耀邦。
邢:让胡耀邦辞职时,还是承认他发动“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的功绩的。
郑:胡耀邦这个人对知识分子和理论界的人是很爱护的。
邢:他也爱护得不够。他心里明白,但到他应该出来保人的时候,他不强硬。中央党校把他用过的几个人整得一塌糊涂。他当时还是总书记呀!
郑:连吴江这样的老同志都整了。其实保护下面的人他不如邓力群,赵紫阳解散了书记处研究室,邓力群还把他手下的人分别作了很好的安排。所以那么多人死心塌地跟他走。
邢:胡耀邦在这方面比较软弱。他怕人家说他拉帮结伙。
郑:他对王若水、胡绩伟还是保护了一下。那时胡乔木恨不得很快把他们撤下去。但胡耀邦不同意,为此胡乔木还到《人民日报》做检讨,说我对他们的成绩估计不够,不像耀邦同志,“宰相肚里能撑船”。意思是,我没有胡这样度量。耀邦有些事是顶不住。不光是要顶王震,还有陈云。当时中央党校有一篇文章提到,有些同志自以为懂得经济,实际上不懂经济,陈云怀疑指的是他自己。其实写作者是指华国锋。但有人对陈云打了小报告,陈云大为光火。有一次当着胡耀邦的面,陈云就说,你们党校几个秀才为什么写文章批我?使得耀邦难以自辩。对王震去党校驱赶几个秀才,耀邦当然不敢顶。说明有些事对于耀邦,是极其困难的,是完全冤枉的。有些人就是爱干收集材料告刁状的事。
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吧。

2002年9月24日的采访——

他确实是有私心
郑:今天,我们先谈一两件事。1977年李先念同志主持召开了一个全国财贸会议,是让乔木给他起草的报告。这个报告写得很好,提出了一些新的观点,纠正了一些文革中的左的财经思想。先念同志很满意。差不多同时,乔木还写了一篇《按客观经济规律办事》的文章。这篇文章影响更大了,是为先念同志主持召开的国务院经济工作务虚会议写的报告。那个务虚会开了差不多一两个月,对过去的经济工作做了一些讨论,也有所检讨。为了写这篇报告,乔木带了一批人到上海去调查,其中包括于光远等。可能那次朱镕基也参加了。我听朱镕基讲过,他和乔木一起出去搞过调查研究。那时朱镕基刚从石油管道局调到马洪主持的社科院工业经济研究所,后来袁宝华又把他调到经委。乔木他们调查后写了一篇很详细的经济工作报告,其中说到过去我们没有按经济规律办事,总是按照主观意志行事。价值规律、商品经济等,过去我们不屑于谈的问题,在这篇报告中都谈到了。当时,美国有家刊物特别注意到这篇报告,说从中可以看到中共在经济上会有很大的变动和改革。但是这篇文章不是乔木一个人写的,于光远和马洪都花了很多精力,这篇文章应该说是集体写作的。我编胡乔木文集时,不知道情况,以为是胡乔木自己的文章,就编到他的文集中。后来于光远告诉我,这篇文章不是乔木一个人写的,是我们大家写的。我不知道,否则应该加个注。或者建议不收进他的文集。
类似的情况,还有两次。一次是,他把五十年代在中宣部几个笔杆子起草的《过渡时期的总路线提纲》,要编到他的集子中。这是许力群、于光远、王惠德等几个人写的一个很大的东西,当然乔木也参加了。后来毛主席亲自修改了多次。这是为搞“三大改造”过渡时期准备的纲领。这个《提纲》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人都印象很深。我和龚育之五十年代也在中宣部,知道一些起草的情况。后来,我和龚育之就建议他不要放进去,他接受了。
还有一次,“四人帮”刚倒台,小平同志出题目让我们政治研究室写一篇《按劳分配是社会主义原则》的文章。过去“四人帮”称按劳分配是资产阶级法权,是产生资产阶级的基础。小平同志拨乱反正,说按劳分配这种重要问题也是你们应该写的文章。这篇文章主要是冯兰瑞写的,小平同志亲自看过同意了,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文章发表后,影响很大。因为当时人们都不大懂得按劳分配的理念是什么。乔木在编文集时,要把这篇文章收进去。我和龚育之建议这篇文章最好不要收,他接受了。他当然是修改过,但只是修改,并不是起草写的。这几件事,反映了乔木同志确实是有私心。所以夏衍曾经说周扬那篇谈有关异化问题的文章,没有错,错就错在不该以周扬的名义发表,如果以胡乔木的名义发表,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这话自然是很挖苦的了,可见夏衍是比较了解胡乔木的。
邢:这两件事,让我感到,对于有开创性见解的文章,胡乔木很重视,愿意变成自己的东西?
郑:特别是影响大的文章。比如《过渡时期的总路线提纲》,这是了不起的历史事件。还有按劳分配的文章,都影响很大。
还有上次我们讲到“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是不是还放在他写的文章中,陈云同志说再照顾他们一次。我看到近代史所的副所长李新写的一篇文章,他与黎澍很好。李新说有一次他们和乔木坐在一个小车上,黎澍说“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是不对的,不能这样说,然后就说如何不对。据李新说,这话最初的提出是黎澍,但乔木把这话接过去,而后到处讲话,谈“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的错误性。我们搞思想工作的人吸收别人的好的思想完全可以理解,问题是思想的发明或发现不应该攫为已有,还是要实事求是地说,这是某某同志说的。
关于“三个世界”那篇文章发表后,影响大,议论也多。那篇文章中有很多数据,包括苏联作为社会帝国主义在国内如何剥削工人农民,当时把他们的剥削率都计算出来了。这是我找了世界经济研究所的所长浦昌,由他提供的。最近李慎之有篇文章说,他曾问乔木说:你们真厉害啊,连剥削率都算出来了!乔木说:“那都是胡扯!”可见当时他并不把这些看成是科学的东西,完全是政治需要。
邢:但是他却把它写在那么重要的文章中。
郑:是啊!现在李慎之把这事公开了。有时我也想,当时我跟着他写文章,真是一字一句地推敲,找专家核对,没有想到他内心是这么一种态度。
邢:您和胡耀邦有过接触吗?
郑:有过接触。但不是很多,也不是很深。有一次起草文件,涉及到对陈独秀的评价,他就谈了自己的看法。耀邦是很好的一个人。后边我们再谈。

给叶帅起草文章
1979年国庆节,为了庆祝国庆三十周年,中央决定由叶帅出面讲话。那时叶帅德高望重,起草讲话稿,就落在我们书记处研究室头上,乔木就找到我。我们又是找地方,又是找人。在一个地方起草,搞了大约两个月。这时干部群众对文化革命的祸害,已经议论纷纷,特别是经过三中全会以后的解放思想,批“四人帮”,人们觉得好多事情都和毛泽东是分不开的。批来批去,都是从毛那里来的。而这时,上面规定,凡是和“四人帮”有关的就能批,和毛有关的就不能批。这就涉及到对毛的错误怎么认识的问题了。到了国庆三十周年庆祝会上,一方面要给人民鼓劲,一方面要对过去的错误有个交待。这么重要的节日,对过去的错误不谈一下,对国内对国际都不好交待。中央就决定三十周年国庆讲话还是要涉及以前的错误,以至于文革前的错误。这其实是很难办的,那时候还没有做出后来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而这个讲话正是做“历史决议”前的准备。可以说,在这篇文章上,乔木花了他的全部的心血。那时我在他身边,我帮他请来了一些人,比如袁木、滕文生、龚育之、黎澍等,分成了几个组。这个讲话费了我们很大的精力。包括引用什么成语、诗啊,都费尽了心思。
邢:那么这篇文章的开创性在什么的地方呢?
郑:最大的特点,是指出了过去左的错误,即过去对形势估计的错误,方针的错误,结果当然是非常不好的。文章的批判虽然没有系统的理论性,但还是比较深刻的,着重批的是林彪、“四人帮”的极左,附带也批评了党历史上“左”的错误。这篇文章有意思的是,所有涉及到毛泽东的问题,都没有主语,似乎是无头案。是谁对形势估计错了呢?是谁把方针定错了呢?没有说。这种写法很有意思。乔木是动了心思的。当时的环境,又要批评主席,又不能批得厉害。所以就采取这种办法。这样做的结果,反映还是不错的。至少说明上面已经公开承认错误了,没有像过去那样,错了也是对的。叶帅对这个报告也是很满意的。他对乔木说:我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说这话时,我就在旁边。意思是指文章写得好。那篇文章确实不错,很有文采。什么“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乔木是呕心沥血的。
邢:在编《胡乔木文集》时把这篇文章编进去了吗?
郑:编进去了。但有一个具体说明。文章发表前,曾发给各省征求过意见。
通过写这篇文章,我觉得乔木确实是写这类文章的行家里手,没有人能比得上他。政治,文采,都能兼顾。有时他就像做诗似的,一句是一句,掷地有声。思路又那么清楚。文章起草到这个程度,真是到了很高的境界。现在的讲话,都是些老套子,根本不能像他搞得那么准确有力。不愧是我党的第一支笔!东西到了他手里,弄一遍,就是不一样。
1979年到1981年“七五”前又让我组织班子搞《决议》。搞了十八个月,我们另外谈。
我附带讲些1980 年的事。

费尽心机还是要维护毛泽东
从乔木的书信集中,我想到这么几件事。一是1980年5月16日,给少奇同志开追悼会,要写一篇社论,郑重说明过去批判刘少奇是叛徒、内奸、工贼,都是污蔑的不实之词。这明明是毛泽东搞的,又不能这么写,所以说这篇社论很难写。这时乔木出了主意叫《恢复毛泽东思想的本来面目》。这真是费尽心机,还是要维护毛泽东。这样一写,发表后,反映非常不好。很多人说,明明是毛泽东错了嘛,还要恢复什么本来面目。为什么不能干脆说毛泽东错了呢?
乔木为此还给胡耀邦写了一封信。
最近《人民日报》参加写这篇文章的范荣康副总编辑,通过《人民日报》的一篇社论,回顾了这段历史。
邢:当时“若干历史问题决议”还没有出来,怎么批评毛泽东还拿不准。
郑:对。乔木还有一封信写于1980年6月23日。
当时,李维汉向邓小平同志提出,我们受封建主义的影响太深了,我们一直没有好好批判,建议作为一个大的问题来对待。本来是很好的建议,小平也同意。结果乔木写了一封信给耀邦,说批封建主义不能一轰而上,一定要研究,哪些要批哪些不能批,怎么提;批封建主义,不批资本主义也不行,还说我们要组织研究一下。结果后来也没有组织研究,等于这件事就黄了。后来,很多人在这个问题上对乔木意见很大,本来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李维汉专门和邓小平谈,小平同意了,中央准备这么做了,你来这么一下,你又没有去研究,你还强调批封建主义不能不批资本主义,实际上我们国内主要是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的好多东西我们还不了解,根本不是批的问题。这封信是很不好的。
他还有一些信给胡绩伟等《人民日报》的同志,老说你们还有很多错误的思想没有批判,现在有一种思潮,否定毛泽东思想,很不好。他有一封信,自己出了一个题目,什么“从资本主义的民主到社会主义的民主”。看他1980年的信,他总的倾向就是要控制舆论,不让批毛。老说:没有说明当时的背景啊,在当时条件下还是对的呀……他就是想,这些问题不能动。根本不是错误的文章,他硬要组织人去批判。
最明显的是对于光远他们搞的对生产目的的讨论。生产还是为了群众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不是为生产而生产啊!有些过去大庆、大寨的做法,“先生产后生活”“先治坡、后治窝”,这些口号,不全面。为什么不能一边生产,一边生活?于光远他们要从理论上搞清楚,不能光搞口号。乔木不让讨论,又给扼杀了。《人民日报》理论部主任汪子嵩和王若水关系很好,他写了一篇文章,就谈了这件事,当时乔木给他们很多限制,搞得他们很不好办。这篇文章是我约他给《百年潮》写的。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乔木就开始管意识形态,所以他开始管《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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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读往来】

舒云对261期所发文章的几处订正

《昨天》第261期发出后,刊登的《肖力到〈解放军报〉夺权前后》一文收到热心读者蒋健的意见,作者舒云答复如下:
读者意见1——1966年7月初,肖力结束“四清”,住进钓鱼台11号楼。这时中央文革办公室刚成立,来信呈井喷状……遵照江青旨意,安排肖力在办公室办信组,主要拆看写给陈伯达(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文革小组组长)的群众来信。——说的是7月的事情,而陈8月中旬才成为政治局常委。
作者回复:拙稿此处叙述粗略而易造成误读。肖力7月初回到钓鱼台后,上班也不是马上被安排拆看陈伯达的信,安排她工作也商量了一段时间。据王广宇回忆:文电组杂事太多,收发文件、接电话、跑腿,这些工作对她都不太合适。恰恰在此时陈伯达和中央文革的信件增多,办事组忙不过来,另外这个工作是坐办公室看信,不必东跑西颠地干杂事,对肖力这样的女同志比较合适。这样,就决定让肖力办信,主要办陈伯达的信。而陈伯达和中央文革的信突然增多,显然是因为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召开后,红卫兵运动迅速发展。因此原文中“这时中央文革办公室刚成立”一句应改成“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召开后”。
读者意见2——1968年10月9日,毛泽东审阅周恩来等人报送的出席中共八届扩大的十二中全会名单(草案),删去肖力、毛远新的名字,批示:“肖力、毛远新二人不宜参加。”11月10日,林彪批示:“肖力、毛远新同志近两年来在工作中取得很多成绩……”——此处11月10日应为10月10日。
作者回复:此处作者笔误,谢谢读者指正。
读者意见3——1966年9月下旬的一天中午……杨成武也没在江青那里讨到什么好,半年后的“三二四”他就倒台了——“三二四”是1968年发生的,是一年半后。
作者回复:读者是对的,此处应改成“一年半后”。
读者意见4——钱抵千事先拟了几个标题,其中有《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此语出自毛泽东。1966年8月28日,毛泽东在接见唐平铸、胡痴时说:“现在学生心思不在学校,要到社会上去横扫牛鬼蛇神。我们在领导上,在报纸宣传上,不要违反学生的潮流。”——钱抵千拟《人民日报》社论标题是在1966年5月31日,毛泽东这个讲话是在8月28日,何以见得“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出自毛泽东呢?
作者回复:“此语出自毛泽东”确实不准确,应改成“以‘牛鬼蛇神’一词代指所有‘阶级敌人’出自毛泽东的多次讲话”,后面8月28日毛泽东那段讲话可删去。
读者意见5——1966年8月18日,毛泽东在执政后首次穿军装亮相,中央领导人也无一例外穿上了军装——周恩来那天穿的是便装。
作者回复:周恩来、陈伯达等那天确实没有穿军装,周恩来穿的是便装。拙稿中“中央领导人也无一例外穿上了军装”应该改成“中央领导人以后也都穿上了军装”。
谢谢读者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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