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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册: 周六 2月 28, 2009 5:46 pm 帖子: 2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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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历史】
何方谈文革经历
邢小群 采访整理
何方是陕西临潼人,1922年出生,2017年去世,国际问题和中共党史专家,曾任中国社科院日本研究所所长,荣誉学部委员。邢小群于2004年5月22日起,采访何方20多次,完成何方的口述自传。以下是录音整理稿中与文革经历相关的部分。何方说——
搞“四清”的时候,外交部和河北省商量好,决定把我留在河北工作,并把我的关系转到河北省。河北省派人和我谈了话,把我分配到唐山地委。唐山地委书记马力正式和我谈话说,现在外交部把你调到河北省来了,让我们给你分配工作。根据你的情况,我们找了一个比较适合你的工作。省里有一个果树研究所,研究苹果、葡萄等。果树研究所有时要进行国际交流,你干这个比较合适,就当果树研究所的所长兼党委书记吧。你的爱人到县委当个秘书什么的,到时候再安排。 这是“四清”期间发生的事。已经定下来,“四清”结束后,我就去那儿上班。那时候调工作,不是朝令夕至,组织与组织有较长的商调过程。我在果树研究所没有走马上任,去看了看,了解了解情况。回来还给家里人扛了两筐印度苹果。我已经开始熟悉工作了。有一种核桃树当年栽、当年就结出核桃。昌黎的葡萄更是漫山遍野。河北省果树研究所设在昌黎县,归省里管,县委管不了它。那时候对我的安排,大概费了点心思。 我还在“四清”,基本上是在团林。团林就是黄金海岸。有三个村子:东团林、西团林、北团林。那里有个沙丘,像山一样,可以从沙丘顶上滑着出溜下来。现在这种游戏,成了黄金海岸的一个旅游项目。 在我“四清”的时候,外交部所有的科都变成处。宋以敏之前是副科长。那儿有十来个科长、副科长,顺理成章,都变成了处长、副处长。就宋以敏一个人还是副科长。每次看电报,传阅夹分别写上司长阅,处长阅,只有她一个人专看副科长阅的夹子。她不能转成副处长,原因就是要随何方调动。这样的情形延续了将近十个月。后来决定我去《世界知识》工作,宋以敏立刻就转成副处长了。 这时,许文益建议宋以敏给我写封信,让我回来,为自己活动活动。那时候把这种活动叫“烧香”。她就给我写信,转达许文益的意见。我回信把她训了一顿。我说,本人概不“烧香”,人各有志,我才不干那一套呢。我的信写得让她很不愉快。许文益是我在延安的同学。他后来是驻蒙古大使,温都尔汗林彪的事就是他经手的。 最后,我并没有到河北省果树研究所上任。外交部又让我回来了。因为《世界知识》主编吴景崧得了癌症。新主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姬鹏飞提出:把何方调回来吧。关键时刻还是姬鹏飞帮助我。章汉夫、韩念龙也觉得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河北省没有挽留。因为我与河北省没关系,文化大革命快开始的时候,我回到北京。 我回来后,上不成班。我的关系没有马上转到《世界知识》。政治部主任符浩跟我谈:你先不用上班,现在搞文化大革命了,干部调动先冻结。于是,《世界知识》没去成,回到办公厅参加文化大革命。我原来是办公厅综合组组长,关系还在综合组,领工资、交党费还在那儿。回到综合组,“山河依旧,面目全非”了,组长已经是田进了。田进开始对我比较尊重。但不久,就宣布我是批斗的重点,我就开始在院子里拔草了。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部领导就指定了三十五个批判重点。几乎都是过去政治运动中挨过整的人。从延安整风以来,我是传统做法的“运动员”。每次运动一来,各单位领导就赶快找几个重点,先抛出去,表示积极推动运动,保护自己。他们早已练就了这套本领,从上到下都是这样,先搞几个重点,人们的视线就从他们这儿转移开了。外交部党委先抛出一批重点,群众就有事干了,就斗争去了。谁还找部党委的茬儿? 外交部的三十五个重点,是经过研究的,有部、司、处三级干部。部一级的有王炳南、陈家康、孟用潜。司、处干部中除了我,还有礼宾司的韩叙、赵凌中,新闻司的毕季龙,机要局的杨广仁,翻译室的黎光,亚洲司的杜攻,领事司的陈理、叶强等。从1959年以后,不管什么运动,我都是重点,都准备挨批。我是老“运动员”了。有了经验,也不感到特别害怕,不像那些没有经历过运动的人,文化大革命一来,把他们揪出来,就吓懵了。 当了重点,不分配工作,参加劳动。当时是什么劳动呢?在院子里拔草、打扫卫生、打扫男女厕所,诸如此类。我开始劳动了,叫拔草就拔草。后来人家又让我去打扫女厕所,打扫女厕所特别扭,每次去还得敲门。陈理是女的,反而让她打扫男厕所! 有一天,我正在院子里拔草,突然发现幼儿园的小孩来造反了。好家伙,满院子的小孩跟猴子一样,爬树的爬树、爬楼梯的爬楼梯。幼儿园的孩子平常不到部里来。部里的楼梯很高,他们爬上去,“忽”地从楼梯两边的栏杆上滑下来了。小孩儿知道造什么反啊?都是那些保育员告诉他们的。文革一开始,就宣布我被群众专政。县团级以上的传达我还可以听,会议一般让我参加,一直到下干校以前,还把我当作党员看待,文革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是糊涂的。 挨批斗换了名堂,原来说我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现在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了。文革开始时,对我还算比较宽大,因为我已经不是当权派了。重点抓的是当权派,或者叛徒、特务。这些罪名安不到我身上。我顶多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吧。说我是修正主义分子,我也承认。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有一两年,根本就没人管我,我的日子还过得去。每当最新最高指示下来,全家都去游行,我就在家里睡大觉,因为我没资格参加。我上小学的儿子都上街游行了,宋以敏更是上街了。 当时,我的两个儿子,一个十一二岁,一个不到十岁。都在上小学。有一次,院子里给我贴满了大字报。我很生气,问孩子,小孩说不是他们干的。但有一次,大儿子要和我划清界线,在我们家的柜子上,偷偷摸摸地用粉笔写了:“打倒何方!” 我们家的那个阿姨非常好,她知道我已经倒霉了,就偷偷地跟孩子们说,你们的爸爸怎么是坏人?他不是个坏人。所以到我家调查我的生活,根本捞不到什么名堂。他们说我是坏人,保姆说我是好人。 经过几年文化大革命,两个儿子上了中学,慢慢懂事了,一直很同情我,到我在干校被开除党籍的时候,都哭了。 文革初,王海容是外交部红卫兵,带着红箍,领着一帮红卫兵浩浩荡荡地开到了我家。那天,宋以敏值完新闻司的夜班,正在睡觉。我先进屋把她叫醒:赶快起,赶快起。她迷迷瞪瞪地在床上坐了起来,没等换睡衣,王海容他们就进来了。他们还比较文明,糊了几个大标语,喊了几个口号:“打倒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何方!”“何方不交待,就叫他灭亡!”诸如此类。然后把我所有的书,往几个大木箱里装,加上封条。木箱是我们从苏联运回书的时候留下来的。我所有的唱片也一律都扔进箱子封了。我是《红楼梦》爱好者,《红楼梦》的各种版本,我都有。有关《红楼梦》的研究著作也有一大堆。《红楼梦研究》我当然也有了。诸如此类的都封了。把我的笔记本都收走了。大概是从里面找我和其他人的罪证吧。文革当中,我最大的损失,就是笔记被查抄了,到现在也没归还。后来一问,人家说找不到了。 外交部知识分子多,有点文化。知识分子有厉害的一面,诸如文字上挖苦、上纲之类。外交部特殊一些,也许有点洋经验吧,多少文明一点。外交部打死人的事没有,也没人被打断腿,或打伤。自杀的倒是有好几个。 章文晋是驻巴基斯坦大使,叫他回来参加文革,他以为是为公事叫他回来。回来后,看见一大堆人在那儿,以为是来迎接他呢,还很高兴,想和大家一一握手。没有料到,人家当场就叫他跪下,给他戴上帽子,叫他背语录。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让他跪下的这帮子人都是亚洲司的,就是管他们使馆的这个司。 这个期间,我的倾向性很明显:第一,我支持文化大革命;第二,我支持打倒“刘、邓、陶,陈、姬、乔”。打倒谁我都同意。我为什么有这样的思想呢?因为我对革命队伍里的一些现象,本来就不满意,我真的以为毛主席要扫荡官僚主义,要和官僚主义作风决裂。因为文革一开始,就说要反对骑在人民脖子上的老爷。 1962年第二次日内瓦会议期间,正是全国困难时期,陈毅讲,就是要多让一些人到外面去。他让二百多人出去,用公款给大家一人买一块手表。在国内困难时期,领导尽量多带人出去,改善生活,当然谁都愿意,起码能吃饱饭了,何况还发个这,发个那。这就是我要反对的官僚主义。我认为,中国那时已经有了特权阶层。虽然暴露得不明显,但是从他们的生活和工资的含金量看,他们和普通百姓不知已经有了多大差距。 那个时候,对于打倒谁,老百姓无所谓。所以人家打倒陈毅、姬鹏飞、乔冠华,我也表态支持。虽然我是被专政的人物,但也得表态呀! 有时候,他们也向我了解情况。我毫不客气地了讲一点。姬鹏飞、乔冠华凭什么一年到头抽“三五”烟?秘书们往往第二天早上打扫房间的时候,把那些很长一截子“三五”烟头拿来继续抽。那会儿是很高级的烟了。“三五”烟国内根本就没卖的,毛主席也抽“三五”烟。都是从国外搞来的。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造反派要搞什么名堂。所以造反派来问我能否揭发一些当权派的材料,关于信使袋里装高跟鞋啊,公款给领导送外国烟啊,诸如此类的事情,我就揭发了。 那时候我的思想很单纯。上边说机关住房有困难,我们就觉得自己房子住得太多了,主动要求减。大家都要减,心甘情愿,一下子从比较大的房子缩成原来一半的样子,觉得完全应该。我并不是光反人家,而是觉得自己也有特权,也要反。 所以,文革一开始,我就响应号召。我没有资格参加什么派。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心里同情。所以服从命令听指挥,叫干什么就干。让我写乔冠华的材料,我就写;让我写姬鹏飞材料,我也写。我说,乔冠华历来地位观念太重,和上面关系搞不好,因为他太重名利。比如在联合国代表团,伍修权是团长。他写稿子,伍修权念,下面写的是伍修权的名字,出名的是伍修权,实际工作是他做的,他气得不行。朝鲜停战谈判时,团长是李克农。乔冠华是顾问,好多稿子是乔冠华写了李克农念,向上报是以李克农名义,公开发表也是署名李克农。他很不满,就发泄出来了。他写给龚澎的信讲到: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不知道老乔发的是什么牢骚。这是在朝鲜战争时的事。 应该说,我揭发的那些材料,没有给他们造成什么后果,包括我揭发张闻天犯了多么大的错误,事实都是事实,就是有一个上纲的问题。那个时候,很随便地就把一个人打倒了。打倒刘、邓、陶,后面一串很快就跟下来。最后陈、姬、乔被打倒,是小而言之了。老早就“打倒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何方”,连我的儿子都喊。我心说,我老早就被你们打倒了,现在打倒你们,是相当客气了。 我揭发的就是这类事情。后来,慢慢发现,文革不是什么好事。后来把参加文化大革命算作一桩罪,有些矫枉过正。我觉得胡耀邦对这个问题,处理比较客观。两派不是正确与错误的问题。毛主席号召造反,大家跟毛主席已经跟惯了。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看问题会客观包容一些。大家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其实保守派有保守派的道理,造反派有造反派的道理。我之所以支持造反派,与我1959年以后挨整有关系。造反派里也有相当高明的人。他们是看不惯革命多年搞成这么个烂摊子,才造反。后来,把一些很有水平的人打成“五·一六分子”,找垫背的,把文革的罪过推到这些人的身上,处理得不好。 我过了三四年逍遥自在的生活。打扫卫生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我对工作历来认真。打扫完了以后,就没事了,可以到指定我待着的那个小房间里去了。他们规定我和王凝两个人在一间房子里面反省自己的错误。王凝是在远征军里面参加的共产党,被怀疑有特务问题。1943年,青年知识分子参加新一军、新六军,是打日本的嘛。他们在印度、缅甸打得相当出色。不让我们回家,除了吃饭睡觉,都得在这间房子里,就跟上班一样。王凝是接我党组秘书、办公厅副主任的,后来也倒了霉——因为他的儿子和杨尚昆的女儿结婚了。我和王凝在一间房子里,他向我透露了后来党组搞的名堂:谁把我往外踢出去,哪一次开会研究的情况怎样……除此之外,我就是抄毛主席的书。外面传单上写了毛主席的什么讲话,我都抄到本本上。有时候我还陪斗。斗争张闻天的时候,我就陪斗了一次。 文化大革命是一本糊涂账。糊里糊涂我就过了两三年。我没资格参加造反派,抓“五·一六”时,也就没有我的份了。但我支持造反派揭发陈、姬、乔,就被定为“坏人”。后来外交部在好长时期的批斗对象主要是“五·一六”,我反倒不是主要斗争对象。宋以敏什么派都没参加。红卫兵说她出身不好,造反派更不可能要她。 1969年3月,外交部开始把人往五七干校送。被下放的有上千人哪!周恩来说,外交部可以大大减人。留五百人,其余一两千人都可以下去。外交部知识分子多,下放的人也多。所以,在湖南、黑龙江、湖北、江西、北京郊区都设有干校。 我的人生有几段重要经历,一个是青少年时代,一个是延安岁月,再一个就是干校了。我在干校呆了整整九年!从四十七岁待到五十六岁,他们把我当作强劳力使用,我简直是拼命地挣扎。 一开始下干校,还搞宣誓呢!让我们下去落户,带上户口关系,从此,人就从北京消失了。到天安门宣誓,我没有资格,因为我是被群众专政的对象。 外交部摆出押送我下去的架势,大家坐在外交部包的火车里,浩浩荡荡地往江西开。在我的左右,一边坐着一个人,上厕所也有人跟着。但我没说什么,也没有权利说。 我是外交部最早下去的一批。那时,我们家的人还没有下去。他们是当年11月份下放到外交部的湖南干校。夫妻在一个单位,却不让去一个干校。我要是跟宋以敏和孩子在一起,情况会好一些。 外交部江西干校在上高县。上高这个地方没什么名气,但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毛主席曾经从那里经过。陈昌奉后来路过上高时,一定要他指认当年毛泽东住过哪栋房子。陈昌奉认了一处,说毛主席行军时在里面住过。这栋房子就挂上红绸子,保留起来。 在宋以敏还没下放的时候,小儿子上小学三年级,能写信了。他前面写“爸爸”:然后是,“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我们最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光辉的学习榜样林副统帅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接着只写一句:“我们都挺好的。”最后呼几个口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前面是“敬祝”,后面是“万岁”,中间只有一句话。大概学校教写信就这样教吧!孩子也确实想不起有什么事情和爸爸说,但他们写的那些套话,却熟练得不行。 干校时期第一个阶段,从1969年3月到1971年4、5月。我们连队一百多人,有四个专政对象,我是其中之一。 被专政的四个人当中,有一个是原钓鱼台的负责人李巨业。他是“现行反革命”“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他的罪名是怎么安上去的呢?钓鱼台归外交部和中央办公厅双重领导,中办有权安排领导人住。有一次,中办通知他腾出一栋楼房,说有位领导要住。他问,什么人住?中办说,不能告诉你。他不干。结果是毛主席要去住。这下子他就成了现行反革命。但他说,不能说我是“死不改悔”,我一定要改正!他在改正过程中,成了专政对象。 还有一个“现行反革命”,是外交部机要局的一个小青年。他曾在梦中不知怎么地说到“刘主席”,好几个人都听到了,这罪证还跑得了?这位小老兄在下放以前,拿刀子把自己的手指头剁掉了一个。下放后,成了专政对象。 专政对象得到什么样的待遇?除了押送到干校,还要无休止地被批判斗争。否则不就成了只抓生产、不抓革命了吗?中办在江西进贤有一个干校,这边的人到那边取经。到进贤取什么经呢?田头批判。就是在劳动休息的时候,批判专政对象。我们要和大家一起劳动,一休息就批我们。一个大队一百多人,下面分三四个排,排下面还有班。四个专政对象不在一个小队。一般的批判是以班为单位,十多个人。在我们这一堆人里面,就我一人是专政对象。他们批判,我听。这也好,听就听吧。 劳动紧张得不行,中间不让我休息,要接受批判。中午,大家都午睡去了,专政对象也不能休息。他们让修理工具,为劳动做准备工作。有时候工具修整得不错,比如镰刀磨得快了,大家一用很顺手。他们就在集合的时候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我们也一抓就灵。”有时候说我们没有把工具修好,开会时又说:“阶级敌人你不打,他就不倒!”自然是田头再批判了。一天到晚折腾人。 天天挨斗。批我什么呢?什么都批。1959年的事批,文化大革命的事批,而且说我是从小就坏,包括我在延安时就坏。因为我的档案他们都掌握。将近两年,除了劳动,学“毛选”,挨批斗,别的我不能干。 我们是最先下去的,干的活主要是烧砖。我们一百多人都在烧砖。上高正好有一个轮转型的砖窑,据说是外国人设计的。大跃进的时候,用它生产过砖。后来不用这个砖窑了,里面存放些白灰什么的。我们去了那里,收拾收拾又启用了。烧砖是这边进砖坯,那边出成砖,中间火一直在烧着;这一圈烧完了,新的一圈又来了,根本就没个完。为什么要烧砖呢?是为了给以后来的大批人马盖房子。烧了砖,盖好了房子,后面大批的人才能来。外交部在江西上高干校盖了大批房子。 烧砖任务相当艰巨。我得挑很重的砖坯,走上长长的跳板(木板),把它们送到进窑口,再从出窑口把烧成的砖头运下来装车。我一次拿起四块砖往车上装,手很快就磨破了,在流血。我干烧砖的活,相当累。江西夏天很热,在砖窑干活热上加热。 我四十七岁了,他们还把我编到最强的劳动力里面。我也是真干活,根本不惜力气。因为我们是创业的队伍。要盖房子,修马路,在丛林、荒地里修出一条马路来,那真叫披荆斩棘。后来在修马路的时候,我的手受伤了,非常严重,现在还有痕迹。 烧砖不到一年。我就养猪去了。为什么让我去喂猪呢?因为原来的养猪人不认真,十头猪喂得只剩下了三头。于是叫我去喂猪。我喂猪出了名,使我们大队的猪场成了全干校的模范。 干活嘛,总要想想办法,干着干着,各种各样的发明创造就会涌现出来。我这人喜欢动脑子,小猪一生下来,就训练它们听我的号令,叫它们回来它们就回来,叫它们出去它们就出去。一直到现在,宋以敏提到我的训猪术就想笑。我的孩子跟着妈妈从湖南干校到江西干校来探亲。他们想让小猪听他们的话,但他们怎么喊,猪都不理他们。他们说,看来还得用陕西话喊。但他们的陕西话不灵。我用陕西话一喊,小猪就往回跑。其实我有些办法。我种了一大片空心菜,它们按时回来就给它们吃。也许是条件反射吧?我这么一喊,就有一把空心菜吃。孩子们一喊,猪以为是喊着玩呢,连看都不看他们。可它们一听我的声音,那些跑远了的小猪马上停下步子,先支棱起耳朵、抬起头来看一下;等我再一叫,它们翻过身子,两个耳朵呼扇呼扇地跑过来了,真是有意思极了。(图为何方在外交部干校砖厂猪圈旁留影。) 我那时仍是十一级干部,工资一直照发。猪病了,我就自费给猪治病。有的猪得了哮喘病,我就给它吃土霉素。那药相当贵。当然,猪也养得好。加上我喜欢琢磨,研究怎么搞猪饲料,使它们长得快一点儿。我还训练猪不在圈里大小便,它们有专门大小便的地方。大小便不是为了起粪吗?就让它们到远一点的地方,给它们铺上草,在草里边大小便。我把猪训练得空前好。十多头猪又下猪仔,又很上膘。后来我喂的猪,说不清楚有多少头了。 猪养得好,开养猪现场会,但我不能出面,因为我是专政对象。介绍经验的时候,由队长出面讲。队长根本不知道猪是怎么养的,却在那里胡说一顿。吹了一两个钟头散会,我在后边看热闹。 让我养猪,我就独立了,谁也管不了我。在猪场,一切都由我做主。饲料搞好以后,猪放出去,我就可以看书了。 头两年我看的书,主要是上面允许看的《鲁迅全集》。《鲁迅全集》中的许多文章,如《为了忘却的纪念》《纪念刘和珍君》,甚至《呐喊》《彷徨》,我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因为没别的书可看呀!诗词、古文当时不禁止。为什么呢?这是毛主席提倡的。 从1969年到1971年,我的日子过得相当紧张。劳动很累,除了烧砖和养猪,我还得种稻、割稻。侍弄庄稼,我也是干得最快的。我还要经常挨批斗。但是我有个长处,群众关系比较好。一直到现在,在外交部也好,在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也好,没人叫我官职的,都叫我“老何”。我喜欢开玩笑,热热闹闹的,他们觉得我没什么架子。所以在干校,有些人觉得这个老头儿人还可以。批判我时,他们表面上好像很凶,其实很同情我。有些人头一天就告诉我:老何,对不起啊,明天派我批判你了。我再怎么喊,你别在意啊。我说:“那请便吧。”他们批我的时候故意表现出阶级斗争很坚决、很厉害的样子。其实95%以上的人是同情我的。 1971年,林彪跑了。党内进行了传达。在这种情况下,有人来告诉我。他来告诉我时,又不敢说,就在地上用树枝写“林”字。我说,这个“林”字是什么意思呀?谁能想到林彪会跑?后来他急了,看我这人太笨,怎么启发也启发不起来。就干脆告诉我:“林彪跑了!”我大吃一惊!他说,你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我的党籍就没了。我说,那当然了。 林彪一跑,全国形势大变。运动一下子松了下来。救了很多人的命。老干部从秦城出来了一批,有的可以安排工作了。我也被允许探亲了。宋以敏在外交部的湖南茶陵干校,我从江西去他们那儿探亲。回来时,先得从湖南攸县坐汽车到醴陵,然后从那儿乘火车到新余,再从新余乘长途汽车,走大半天才能到上高。到了新余,下了火车,天晚了,我就住进了店里。我还给一些同事带了东西。因为外交部的干校不在一处,有的丈夫在湖南,妻子在江西;有的妻子在湖南,丈夫在江西。我们家是宋以敏带着两个小孩儿在湖南,她把家里所有让看的书全带到湖南去了。我的几本《鲁迅全集》看的遍数太多,已经烂熟,得换一些新书。我住的那个店,四个人一个房间。那三个人好像很阔气,又像是干部的样子。我们谈得还挺热闹。等我第二天早晨一起来,坏了!人家走了,我的东西全给偷走了,只给我剩下了身上穿着的三角裤衩了。汽车票倒是还在,因为我把票搁在了枕头底下。钱也没了!给人家带的东西全没了。这怎么办呢?我就报警了。警察说,这没办法,一下子哪儿能查得到?你既然有票,就先回去吧。他们备了案。我跟警察说,我没有衣服,怎么上路呢?警察说,你这样就挺好,没问题的。我就上身光着,只穿着内裤,缩成一团地坐到公共汽车上了。后来,旁边有个人看我这个架势不大对头,就问我,你是哪儿的?我含含糊糊地说我是哪儿的。他说,我是教育部的,正要到你们干校搞外调。他说,你怎么这么狼狈?我说,我叫人偷了,没办法。一下公共汽车,我就赶快往住处跑,跑回去找衣服去。多亏街上没有人,人家都没有看见我。 小偷把钱和旅行包拿走了,我替人带的双人凉席他们不要,还有两瓶酒他们也没要。我就提溜着一领凉席、两瓶酒回去了。后来我给宋以敏写信,套用戏腔说:“只余得一卷凉席、两瓶水酒哇!” 被偷的,还有给丁谷带的三七、夏布等值钱的东西。丁谷后来是文化部外事局局长,是个老熟人。他的老伴金楠后来跟我开玩笑说:给丁谷带的东西,你都给我丢了,你得赔!我说,我要是不带你那些东西,我的东西还丢不了呢!我给丁谷写信,确实有赔的意思。我说,你的东西丢了,现在我叫宋以敏在那儿买一点再带来。他也是老干部。他说,那还像话吗?提都不要提。 这之后不久,外交部把五六个干校减成了两个,江西一个,北京郊区一个。干部分成几种情况处理。能调回部里的人都调回去了,分配到地方上一批,分配到北京其他单位的一批,没法分配的还留在干校。湖南干校撤销了,1973年初,宋以敏带着小儿子转到江西干校来了。大儿子本来也在湖南干校,1972年初中毕业,回到北京在一个街道小厂当了工人。宋以敏来江西后不久,把小儿子也送回北京。这下子,我们一家分成两处:两个儿子在北京,我和宋以敏在江西。 外交部从1969年底开始抓“五·一六”。起初对我的影响不大。原来我的日子是:劳动,接受批判,写检查,不能午睡,不能休息。这样搞了两年多。抓“五·一六”越来越紧张,对我就抓得松了一些了。他们都去忙着抓“五·一六”了,哪儿还有时间批判我?这下子对我的批判就轻了。我也没资格参加抓“五·一六”。看抓“五·一六”,我就想起了抢救运动。两个运动几乎一模一样,丝毫不差:“你的名单是在我们的口袋里的!你的一切我们都是知道的,都掌握了的!”抢救运动就是这样干的。最后,一个特务也没有。这种想法,当时对别人我不敢说,但是对宋以敏说了。她大吃一惊,叫我千万别乱说。抓“五·一六”毁了一批人。有很多非常能干的人,被抓成“五·一六”,后来又被弄成了三种人。可是这些人中,有的人特别有才气。 有一次,江西省委书记江渭清到上高来视察,给我们训话。我有资格听就不错了,听完了,在排队走回来的路上,就跟宋以敏发牢骚说:“他讲的是什么玩艺儿?讲来讲去,什么道理都讲不出来,老一套,老八股。”当时宋以敏在队伍中间就说了我。 我在江西上高干校呆了将近四年,宋以敏才跟我调到了一起。过了两年多,她又设法借调回了北京,和孩子们在一起了。我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生活。 宋以敏1973年初转来江西的时候,对我的批斗已经放松了。放松之前我的情况,她根本不知道。我们两个的通信是一直受到检查的。干校设有专人检查来往信件,对我批斗放松的时候也检查。有时我也主动把信交上去让他们检查。你若不主动让人家检查,被人家发觉了,以为你秘密串联。况且我在家信里也没有什么闲话可说,更没有什么秘密的东西。无非是要给孩子买什么东西,你们需要我寄多少钱。 我刚下干校,工资保留,193元钱。我交100元党费,还有93元钱。这钱还可以接济相当多的人。1959年留党察看后,我不是降级了吗?到了1962年甄别,别人都一风吹了,因为我的检讨态度不好,还留了尾巴,留党察看变成了严重警告。留党察看也得交党费。原来降到十三级,1962年又给我恢复到十一级。以后,我就开始每月交一百块钱的党费了。 我对钱的兴趣不大,除了交党费,就是帮助别人。食堂大师傅,有的只挣三四十块钱,他要养活一家人哪!我不能公开帮助,有时就把钱偷偷摸摸地往他的口袋里一塞,互相之间心照不宣。不然的话,我就变成拉拢人了。后来决定开除我的党籍时,有人还说:你多交党费,是想买党票啊?这是妄想! 我还帮助了门荣升。他是我在东北工作时的老部下,他很小时,我就让他参加工作队,因此他算解放战争初期参加革命。他根红苗正,我一直到现在还叫他小门。那时他的日子相当艰苦,我常常帮他一点。门荣升孩子多,老大是知青,下放到了西双版纳。还有一个生活很困难的人,她丈夫是我的熟人,病死了。她困难到什么程度?带着小孩在北京郊区挖野菜吃!我也是挨过饿的人,理解他们的难处,也帮过她。文革开始了,我心想,钱老存着也没多大意思,自己的前途也不妙,就把存款取出大部分,给小门等人分了。这一分,不晓得怎么回事,外交部马上就得到报告,说何方从银行里取了钱。第二天,宋以敏上班刚到新闻司,就被叫去问话:你昨天去干什么了?我也是,一上班就受到查问。大概他们是怕我们两人串口供。我们分别说明以后,他们又派人到小门那儿调查。小门那时是工人阶级,还参加了工宣队。他不仅说明了情况,还把他们训了一顿。他说,何方帮助我不只这一次,以前就经常帮我,我有困难就找他。那时银行太成问题,不替存户保密,把取款的事通知给本单位。你稍微取钱多一点,他就以为你要逃跑,要筹路费。本单位就很着急,以为何方这家伙要逃跑。 就在抓“五·一六”阶段,我的党籍被开除了。外交部当权者借形势放松之际,处理他们想处理的人。1971年9月林彪跑了,外交部大规模地处理人是在1972年。我就是1972年被开除党籍的。开除我有什么理由呢?理由就是你有错误。因为我本来就是“张闻天反党集团”的,后来又支持过造反派,我这个态度就属于反攻倒算。 这时,我心里很矛盾。参加革命时,我是那么真诚、那么热烈地追求自由民主!现在既没有自由,又没有民主,连富强也没有。再看看自己的遭遇:困难时期几乎饿死了,“四清”时又饿得半死,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体现在哪儿了?我十五岁参加革命,十六岁参加共产党。挨整以后,性子还没改,直来直去;不搞歪门邪道,不去巴结谁。尽管我有了一些看法,但我终究还是不愿意被开除,想留在党内。我就想最后做些努力,给姬鹏飞、乔冠华、王海容他们写了信。我承认自己犯过错误,对原来给我做的结论如“严重右倾”“反三面红旗”,我也不翻案,希望能留在党内。他们几位坚决主张开除我,只有军代表李耀文反对。李耀文那时是外交部副部长,后来当过驻坦桑尼亚大使,再后来是海军政委。李耀文说,老同志了嘛,从小就参加了革命。但几个主要领导都主张开除,我过一段时间就给他们写一次信,前前后后也不知写过多少次,全白搭了。 自己对共产党还是有感情的。所以思想上痛苦了好一阵子,包括我的家人也都很难受,我的大儿子听说了这事,哭了,那时他在上中学。 开除党籍以后,群众对我的态度没有太大的变化,百分之九十多都同情我。有人事先对我说:“老何啊,请你谅解啊,这个事已经决定了,我要举手了。”我说你举吧。所以我老早就知道我没有希望了。 就在开支部大会要开除我党籍的前一天,部党委紧急通知,原来决定把我从十一级降到十三级,改为降到十四级,不让我留在高干这个坎儿上。 开除了,一百块钱党费省下了,别人开什么会,我可以不参加了。否则,人家抓“五·一六”,我就是没资格批判,也得参加会。 这个时候的劳动,已经转成农业生产了,因为房子都盖起来了。我就种菜、种地、插秧、割水稻。大家公认,我种菜、割水稻的速度,确实是个高手、快手。 林彪事件,使整个文化大革命松了下来,外交方面也开展起来了,比如和美国的乒乓外交。干校越来越处于瘫痪状态。养着一批人,一切供应都照旧,后来有四五年时间,我基本上处于休息状况。 阶级斗争抓得紧的时候,容不得人们想别的,放松了以后,大家的牢骚反而多了,都想回北京,怕受到意想不到的处理。晚上人们百无聊赖,骂人,发牢骚。有人说,哪怕回去扫大街,也比在这儿没什么事干强。我们几个熟人也在一起说,这个运动长期搞下去算是怎么回事呢?我对回去安排工作不抱希望。因为没有希望,我反而比他们安心,没有什么牢骚可发。 但是,我抓紧学习。我也没什么目的性,第一就是想多知道点东西,提高点文化。已经养成习惯了。没事干,与其发牢骚,不如学习。曾经是我手下的一个秘书后来对说,当年没听你的话,一下子在那儿浪费了七八年时间。 我连回北京扫大街的资格都没有,但将来总得有碗饭吃,当个小学教员可以吧?或者当个报社编辑总可以吧?所以,他们在外面发牢骚、打扑克、骂人,我就把书往蚊帐里这么一放,弄一个带罩的煤油灯放在蚊帐外边,在那儿看书,蚊子一会儿就掉进去一个。文章念到最后,蚊子也没了,我也该睡了。 我集中看两种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宁全集》《斯大林全集》,这些以前已经念得很熟了,现在是从头再念。其次,看有知识含量的东西,例如《土壤学》《物候学》。《物候学》以前我没有听说过。物候,是指动植物和气候、环境的关系。我还喜欢看传记。这类书不好正规地看。我多半是一边烧火一边看。我们那儿有个图书馆。把好的图书慢慢地集中了起来,图书馆里面的名堂多着呢。 我一边学习,一边还做些木工。后来回北京,拉回来了好多东西呢。现在我的木工工具还有一大箱子呢,光刨子就有好几个,长刨、短刨、花样刨、边刨,锯子、凿子,全套的工具。做一个刨头,得花我一个月的时间。当然,我不是整天干,而是在休息的时间干。我把它磨得又光又亮,在形状、性能等方面,我都特讲究。人在一个时期钻研一个东西,一下子就钻进去了。后来到上海,别的地方我不看,就看第四百货公司地下室,那里卖木工家具。那些工具,没有一个我能看上眼的,根本比不上我做的,差远了,还卖得死贵。一些过去一起干木工的人说,你千万别处理这些工具。原来想,这些东西将来总是还要用的,后来人越来越老,不行了,根本不能动了。我那个刨子是流线型的,真是高级,是我自己亲自动手刻的,木料也选得好,比那个给我们家里来打书柜的木工的刨子强多了。那个人想要我的那几个刨子,我才不干呢。现在就是发愁没处放,都在我的床底下。将来有个文革博物馆、干校博物馆,可以拿出来展览的。我原是准备把它们挂在墙上,老伴、儿子都反对,没弄成。一般的马扎没有靠背,我做的马扎弄了个靠背,晚上看电影的时候,能这么一靠。我还上了漆。我还做了四个躺椅,锃亮的,可以变换四五个角度,半坐半躺。上高县的木工厂还借去当样子呢! 那时干校剩下的人有好几百。我们自己烧火做饭吃。做饭的在屋里,烧火的在外面。做饭的时候,得有专门的人看火。我就负责看火,里面一会儿让火大一些,一会让火小一些,饭熟了以后要把火压起来。我一边烧火,一边看书。谁也看不见我在那儿干什么,比较潇洒。吃完饭了我就回家念书去了。下午说几点做晚饭,我就来烧火了。到了礼拜天,我把马扎子拿上,在马路上一坐,过一会儿,就会来一个老太太卖鸡蛋。我就买上几十个鸡蛋回来。那地方做菜是用茶油,茶油非常好。有一次还买了些鱼,在家自己做着吃。 宋以敏通过外交部的熟人,借调回北京教英文,兼做英译中的审校去了。干校这边,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所以我的日子过得还挺惬意。晚饭以后没事了,大家都散散步,锻炼锻炼身体什么的。都不劳动了,也不下地了,田让老百姓种去了。 我对马克思主义没有动摇,对共产党也没动摇。我看这么多马克思的书,就是这个原因。当时,我的认识还在反对官僚主义这个层次。我觉得中国搞的这一套不是马克思主义,是封建主义。马克思从来就没有主张搞我们这一套怪东西。马恩全集第一篇就是批判普鲁士的报刊检查令,主张言论自由。为什么我们的言论不能自由?马克思说要怀疑一切,我们是什么都不准怀疑,什么都得服从,不是愚民政策吗? 一边看着书,我就又想搞点研究了。我先研究日本。我想搞清楚,为什么共产党领导的国家反而最落后?为什么资本主义国家反而发展很快。一开始我没想发表,也没地方可发表,就拿给干校校长徐净武看看。他看了大吃一惊,很佩服我。他说,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有心搞研究工作?他对我比较客气,一直不把我当作专政对象。他资格没我老,当时也回不了北京,我们惺惺惜惺惺。我研究为什么日本比我们地方小,在五十年代比我们差,后来一下子就超过了我们,发展那么快?对日本的研究,资料当然很少。但是国内是有的,基本上在我的视野中。外交部的《参考资料》还是让我看的。再加上那个时候出了好些内部书,在内部发行,我可以看到,有一本讲日本是怎么发展怎么起来的书,我弄来看。在书中,我能看到一些具体数字。 我1969年3月离开北京去干校,直到1976年夏天,才允许我回北京探亲。开始,给我的期限是两个礼拜,稍微晚点回来也没关系。干校松得一塌糊涂,我就到处溜达去了。因为地震,北京不让进。我从杭州逛到上海,上海逛到南京。在南京同正在那儿出差的宋以敏相聚,小儿子从北京赶来同我会合。宋以敏在南京办事,我就带着小儿子逛黄山。 我们从芜湖到黄山,要在长途汽车上坐一整天。车上遇到一帮上海人,有大学教师,也有学生。他们在车上谈起《红楼梦》来了。《红楼梦》第九十一回是“纵淫心宝蟾工设计 布疑阵宝玉妄谈禅”。“宝玉谈禅”说:“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然后乌鸦叫了一声,散伙了。因为书上没有专门的解释,他们说不清楚。于是,我毫不客气地插进去了,给他们讲了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们对我刮目相看,友好起来。我还说苞米是什么时候从拉丁美洲传出来的,烟草是什么时候传到中国,棉花是什么时候传到中国……如此一来,那些人就越来越友好了,一路上对我颇为关心。大学教师说我儿子:对你爸也不好好照顾照顾?儿子不好意思,把我的行李给背上了。就这样,由他们介绍,一站接一站地给我安排了住处。到南京,我们住空军的一个院校。我还要到西安。南京朋友说,没问题,到咸阳就到我们家住。在咸阳,当时地震呢,大家都在外面睡,人家把绸被子铺在街道上,让我们睡,还把供应的肉拿来给我们两个人吃。到了西安,儿子再找他的同学。我们一路被介绍过来,到哪儿,人家都热情招待,一路回到了北京。 我的儿子说,这一路全靠爸爸在那儿吹牛。那时候的火车很挤,很多人乘火车,是从窗户爬进去。简直没办法,很艰苦,多亏我的身体还凑合,不然的话,怎能坚持那么长的旅程?我有两大优点,一个是身体还凑合,一个是乐观主义。 1976年9月9日,毛泽东去世。10月6日,“四人帮”被捕。 我在北京探亲,这几个月,没人管我。尘埃落定之后,又管上我了。政治部主任林中找我谈话,通知我回干校。他代表组织动员我,我只能走了。我也需要回去,还有一摊东西在江西呢,于是,我就又回了干校。在干校,又呆了差不多一年。 这一年,人们纷纷往回调。有的人原单位不要,就被分配到了地方。我处于一种什么状态呢?分配到地方,地方不要。地方也为难:这么老的资格,那么严重的问题,又是非党员,我们怎么安排呀?外交部自感理亏,也就不向地方上提了。 我在干校呆着没事。那就改善自己的生活吧。对我来说,改善生活一是挂面,一是鸡蛋。我自己发明了一种葱油面:把盐和油这么一炸,然后放上葱,拌面。大家都跟着学葱油面,大行其道。后来到北京了,还有朋友说,到何方那儿去吃顿葱油面! 多数干校都解散了,人们就在北京住着。有的人,外交部不让回来,干校里大概还有一两百人。外交部副部长刘振华说,就是剩下一个五七战士,也要把干校继续办下去。继续留在干校的,有老干部,也有新干部。或者是问题没有查清楚,或者不属于掌权的那一派、支持过另一派。外交部支持陈毅的那一派当权,对立面都在干校放着。 比如有一个人,在印尼时,为了保卫国旗被打了一枪。他回来后变成了英雄,说他是为了维护国旗而负了伤。现在和我一样,也回不去。 文化大革命把一些人的老底给揭开了。过去当权的怎么整人,现在被整的人都知道了:“啊,原来是这样的啊!”朱烈就是一个例子。有一次龚澎派他去接见苏联《消息报》记者,结果叫公安部录了像。公安部到外交部调查,龚澎不为人家说话,他变成特嫌。而后,部里就把他调到外交学院,说是工作需要。他在外交学院干得还很得意。文革中,他才知道调他到外交学院的真相:哦?原来是把我当成特务了!朱烈本来是个非常老实的人,火了,起来造反,现在也没好下场了。 还有一个人叫王萍。她工作非常积极,做一切事情都很认真,老是当模范。但是她讲话直截了当,得罪了上级。下放干校后,上级准备把她留在苏北。还有个处长准备留在热河。这些人原来不知道事情的内幕,现在知道了。以后就造反了。他们也反得不厉害,但是正好反到了现在的当权派头上。所以当权派就不要这些人了。那些人的成见之深,简直是没办法。 我在干校,就是和他们为伍。和这些人为伍有个好处,大家互相都惺惺惜惺惺。他们打扑克、拱猪,看不进书去,一看书就烦,就想起了为什么把他们放在这儿。我说,你们把时间都浪费了,太可惜了。我看我的书,和他们不同。 这样,待了差不多一年多,又到探亲的时候了。这次探亲,我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捆好,运回北京,又是竹竿,又是做木工的用具,还有我做的五斗柜、樟木桌子、樟木箱子、躺椅、马扎,都运回来了。这些东西大部是樟木的,花纹也好看,是用一整块木板做的。只要包装好,写上自己的名字,弄个布签挂上去,他们都负责给你运回来。我回来才知道,这些东西没地儿放,外交部招待所——解放前的六国饭店,现在的华风宾馆的地下室地方较大,这些东西一直在那儿放着,放了好几年呢! 后来我想把樟木箱子送给看孙女的小保姆,我说,你结婚的时候,作为礼品送给你。她说,运不回去呀。她不要。 从干校回来了,我就不打算再去了。那个时候,我们家在招待所里有一间十几平方米的住房,三个人住,大儿子住集体宿舍。 不久,林中又到我们家来了,还是动员我回去。他说,乡下空气如何好,等等。我说:“那儿空气那么好,你也不去换换空气?我已经呼吸九年了,你还叫我呼吸?”我反正豁出来了。我一想,三十七岁开始倒霉,都五十六七的人了,还怕什么呢?我就神气起来,谁也不敢惹我,我就是不回去。 我争取平反,寸步不让。平反很艰苦。他们总要给我留一个尾巴。这尾巴先是留得很长,然后再慢慢地缩短。我已经有了经验教训,这次给我留尾巴,绝对不行,什么尾巴都不能留! 外交部处理“张闻天反党集团”的人是三员女将。一是政治部副主任朱霖,黄镇夫人;一是干部司司长许寒冰,姬鹏飞夫人;一是当年的机关党委书记杨清华。她们三位找我谈话。一开始,她们说我有错误。我说,我当然有错误。但要给我戴很重的帽子,给我留着处分,我坚决不干了。她们就节节退却。先是说,要保留党内严重警告处分,第二次谈,又说可以取消了。对文革问题,她们说,你可以写保留意见。我说,我不写什么保留意见,你们的结论我也不要,我绝不签字!你们爱怎么搞就怎么搞。说我支持打倒陈、姬、乔,有什么了不得?陈、姬、乔当时还在那里打倒刘、邓、陶呢!谁的问题大?周总理在那儿也喊口号,我记得很清楚。我参加周恩来主持的大会,大概有十来次,从打倒刘、邓、陶,到打倒谭震林,再到打倒贺龙,周总理都喊过。这算不算问题?打倒刘、邓、陶不算错误?打倒陈、姬、乔就算错误?如果打倒陈、姬、乔是错,那么打倒刘、邓、陶也是错。不算他们的账,就算我的账?我对许寒冰说,姬部长没有打倒刘、邓、陶?你总喊过打倒过刘、邓、陶吧?为什么你打倒刘、邓、陶可以?我不行?毛主席号召支持造反派。我本来没资格支持,造反派来找我,让我表态,我能不表态吗?说得她们没了话。她们还谈到张闻天的问题,张闻天那时还没平反。她们问我对庐山会议的看法,我说庐山会议,我也不同意。说我的那些问题,根本没道理,都是假的,一句真话没有。我说“比例失调”,这是薄一波讲的,我只是向下传达而已。“礼宾改革”是姬鹏飞叫我干的,材料有证有据。 对我的处理,最后退到“犯了错误,免于处分”。我说,这也不行,我不干,得彻底给我平反。她们在结论中,把我的“态度不好”取消了。她们有一天看报,发现刘英成了中纪委委员,把刘英的“态度不好”取消了。形势大变,张闻天平反了。张闻天平反是1979年夏天。我那时候虽然没有工作,但是胡乔木和邓力群已经指定我起草张闻天悼词。我和曾彦修搞到一起,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甄别期间,还没有恢复我的组织生活。他们说,你暂时到《世界知识》去帮忙吧。这样,我就在《世界知识》待了半年。 当时等级严格着呢。他们是两个人一个房间,还有一个人一个房间。我既不是编辑,也没有什么名义,还是非党人士,就和那些还没摘帽的右派,四个人一间办公室。《世界知识》是半月刊,我的任务是在每期《世界知识》上发表一篇文章,别的我不管。我说,这个容易,好办,一篇就一篇。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下决心,做了结论以后马上离开外交部。 邓力群和我是熟人,大概受张闻天的影响,觉得我还可以写吧。宦乡也希望我到社会科学院来。但外交部坚决不放。邓力群想照顾我,把我提拔提拔,但由于两个原因没弄成。一个原因是胡乔木反对,另一个原因是我不干。按邓力群的意见,要在社科院设两个秘书长。社科院历来就是这样,原来就是两个秘书长,一个管行政,一个管业务。邓力群就想设两个秘书长:让吴介民管行政,让我管业务。胡乔木说,这不合适,过去两个秘书长,一直都不合。邓力群又提出来让我当副秘书长。他是好意,我坚决不干。我想,去当副秘书长,搞那些行政办公厅的工作,我宁愿什么也不当,也不搞那个。我想搞研究工作,当个普通研究员就行。这时,别的地方也没希望,因为外交部一直扯后腿,对我使坏。让我当日本所所长,征求外交部的意见时,外交部都不同意。我过去损失了那么多时间,现在回来已经快六十岁了。(图为作者采访何方时留影) 为离开外交部,又斗争了半年。 邓力群找黄华。黄华说,你别在这儿挖我的墙角。 这时,外交部有人又说我高明了,如何能写,又吹起我来了。邓力群通过国家机关党委书记宋一平找黄华,找外交部党委。宋一平、黄华他们都是一二·九运动时的人。宦乡和邓力群、胡乔木他们都欢迎我去社科院。可是外交部就是不放我,怎么说也不放。邓力群把这个过程告诉了我。他说,他碰了钉子,黄华不讲情面。他给我出了个点子,说,我给你出个馊主意,你别给他们上班了。我说,这倒是一个好办法。就照办不误了。张闻天的追悼会开完以后,我就不上班了。那时我的结论已经有了,我就在家待着了。他们却开始吹起我来:你是驾轻就熟啊,现在外交部起草文件,错别字多极了,简直发不出去,你是了不得的人,还是当年建部的有功之臣呢,外交部离不开你。他们想先把我留住再说。尽管如此,我也绝对不回去。因为我被你们整了二十年,在大会上批,在干校放了那么多年。我说,你们能不能在大会上给我平反,在大会上重新讲那些做法都是错的?否则的话,我不进外交部了,因为我抬不起头来呀!你不能整完人家就算了。我说,凡是批判过我的人都得表一下态,起码表示一下你批判错了。我问他们,这些你们能不能办到?办不到,我不上班,不开会,组织生活也不过,请病假总行吧?我和外交部要一刀两断了。他们说,唉,你别为了过去的事情怎么样呀。这个时候就是软磨了。黄华跟我非常熟。我们在延安的时候就熟。何理良是我的同学。黄华说,何方这人有一点才气,也有用。因此,他就是按住不放。林中对我避而不谈。我要见他,他不见。他说,最近忙。我后来发了一个最后通牒。我说,你谈不谈?不谈的话,你就说不谈,我以后就不再找你了,我就直接找部党委。他这才说,啊,今天下午谈。但他的态度还是磨。他向我介绍外交部现在局面如何如何,说得我又高明了。所以我这个文化水平在他们眼里是一会儿高,一会儿低。这样坚持了半年。 张海峰是外交部管干部的副部长,在黄华之下。他不是老外交部的人,是文化大革命前后进来的。他再三在党委会上讲,算了,何方不愿意在这儿工作,坚决要走,留下他,他也不太安心,何必呢?这才把我放走。 —————————————————————————————————— 【口述历史】
听郑惠谈胡乔木
邢小群
郑惠,原名刘观恩,1928年生于湖南武冈县,1947年入北京大学。曾任中共中央党研究室副主任,参加过1982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中共党内政治生活准则、中共《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等文件的起草,是中共高层重要的笔杆子。1997年创办《百年潮》,该杂志以敢于直言,披露重大历史事件的真相为特色,受到国内外读者好评,但也遭到某些人忌恨。他们向高层告状得逞,郑惠于2000年被迫辞去《百年潮》社长职务。2002年夏季发现肝癌,已到晚期,2003年2月23日逝世于北京。 笔者在郑惠先生住进北京医院后,与他商议,将他与胡乔木的交往以口述历史的形式记录下来。这个计划只进行了三次,未及完成,郑公仙逝。笔者当时曾与友人合送挽联: 半生俯首做嫁衣,文牍等身书生累; 晚年捐躯新启蒙,青史流芳百年潮。
2002年8月23日的采访——
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在胡乔木领导下工作 邢:您同意搞口述史,太好了。咱们就先谈您所了解的胡乔木吧。 郑:我对他很尊敬,但我还是服从真理!他做得不对的地方,我们还是要说的。 邢:他是历史人物,是共产党内重要人物,不是一般的人物,您谈他是对历史负责。 郑:是的。这不是个人恩怨问题。应该说,他对我是很爱护的。 邢:李锐先生说,您谈胡乔木很重要。尤其是对1978年以后的胡乔木研究,您应该是权威了。 郑:其实也说不上。乔木这个人不怎么说话。他心里有什么并不和下面的人多说的,并不像有些领导同志那样能坦率地与下面人交谈。如胡绳同志,就能坦率地讲讲他自己,讲他的一生,讲得很详细。但乔木就从来不讲,他有些莫测高深,你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所以,我也不是很了解他。这个人还是值得研究的。只是现在有些材料还没有公开,他在一些会上的发言还没有收集起来。很多人还在坚决地维护着他。 我就从文革后期,小平同志出来主持工作以后说起吧。文革前,我与乔木同志没有太多接触。他在中宣部当副部长时,我只是中宣部一个普通的年轻干部。1975年,我还在石家庄干校时,据说,小平同志在这年年初同胡乔木说要成立一个顾问班子,当时还不叫研究室。大约到了1975年的6月份,就正式提出成立一个政策研究室。成立这么一个新机构,就要调集一些人。这个研究室领导层的同志有胡乔木、吴冷西、胡绳、熊复、于光远、李鑫、邓力群,他们形成一个顾问班子并分工负责;在七人领导小组下面,又从《红旗》杂志、中宣部、党校调来一些同志。这个研究室分两摊子工作:一个摊子是整理毛主席的著作、文章、作品,一篇篇整理好让毛主席过目、确定,为以后出毛选五卷做准备,这摊子人里有龚育之。还有一个摊子,是专门对当前思想文化界做调查研究,反映问题,提供意见。我是从红旗杂志社的干校直接调来的,就在这个摊子中。实际上大家心里明白,我们的工作就是和“四人帮”搞的那些“左”的东西对着干。我记得,1975年7月份,我们就调到中南海来上班了。当时中央调人,当然是雷厉风行。这段时间工作很紧张,小平同志交给的任务也很多。 两摊子事都让乔木同志掌握,整理好的毛主席文章,要一篇篇念给领导层的同志们听。每次读毛主席的文章,小平同志都到中南海的庆云堂来,一边听读,一边他还插插话,有时还把从毛主席那里听到情况和意见传达给大家。那时七人领导小组的人,有时都来,有时谁有事就不来,一个星期,一两次。而后,他们也将小平同志的讲话向我们下面的人传达传达。 我们分理论组、国际组、文化组。我在理论组,组长是王子野。王子野人很不错。我们一个组就三四个人。还有滕文生等。
做了几件震动较大的事 1975年7、8、9三个月,我们做了几件震动较大的事: 一是科学院的《汇报提纲》。胡耀邦一到科学院,就整顿科学院,把科学院造反派搞的那些东西翻了过来,重新建立规章制度,提高科学家的地位和待遇,并组织人起草了一个科学院的《汇报提纲》。这个提纲经过小平同志看过,送给了毛主席。快要通过时,一批邓,就停下来了。 邢:这是你们研究室搞的吗? 郑:提纲先是科学院的人搞的,然后交给乔木做最后修改,乔木就把胡绳、吴冷西、龚育之召集到一起搞这个东西。 还有一件大事,是搞了个“工业二十条”。针对当时工业战线的混乱情况,我们请计委的同志起草了一个规章制度。那时工厂不是很混乱吗?这些规章制度与“四人帮”搞的“反对管卡压”是针锋相对的。 在文艺方面,张天民的《创业》受到“四人帮”的阻扰不让发行上映,我们就通过编剧张天民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经过邓小平,又捅到毛主席那里。 邢:这件事,是张天民写了送到你们这里,还是你们策划的? 郑:还是有策划。我们这里的人有意识地找到文艺界各方面人士,调查文艺问题。大家公认《创业》在当时是不错的电影,结果让“四人帮”批了一通。于是通过文艺界的人让张天民给主席写信,由我们这里往上送。而后有了主席那个重要批示。 我们还策划举办了冼星海与聂耳音乐会。冼星海的夫人不在北京,在南方。我们想尽办法把她接到北京,让她给毛主席写信,请毛主席同意举办冼星海与聂耳音乐会,以此来纪念他们。 邢:您知道研究室中具体是由谁来办这些事的吗? 郑:有个同志为此写了书,有记载。咱们可以查一下。 我当时还做了这么一件事。报纸过去一提到双百方针,总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推陈出新。但我翻报纸时,发现在谈这段话时,已经没有“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了。我又专门注意翻了一些报纸,一连好多天的报纸都没有。我就汇报给王子野。王子野认为这是大事情,于光远也认为是大事情。于是我们就动手查了那段时期好几个月的报纸,都没有。说明“四人帮”已经公开不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了。只提到“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推陈出新”。后来,我们就写了一个材料呈给毛主席。弄得“四人帮”很紧张,专门发了一个通知,说以后对这段话一定要提全。(哈哈)“四人帮”也感觉到我们这些人厉害,老找他们的茬子。毛主席这时也在想调整文艺政策,一连发了几个指示,对《创业》,对姚雪垠的《李自成》,对出《鲁迅全集》——《鲁迅全集》很长时间一直没有出,也是我们找到周海婴,让他给毛主席写了信,通过邓小平递上去。毛主席对出《鲁迅全集》还是比较重视的。 当时文艺界的同志都知道,毛主席对“四人帮”的文艺政策不满意,邓小平正在整顿铁路,整顿钢铁……文艺呢,不叫整顿,叫调整。有了这种舆论,就有人开始攻击文化部的部长于会泳。李春光当时是文化部研究室的人吧?写了一篇很大的文章,把于会泳批得体无完肤。文章写得非常好,很有说服力,有气势,也有才气。我们政研室拿到以后,乔木大加称赞。专门打印,让我们每人有一份,他说文章写成这样,就算是很不错了。乔木让我们学习李春光的文章。文革结束前大家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是对着“四人帮”。文革结束后有些问题就涉及到毛了,邓力群还找李春光谈过,他们私交不错,但据说也有了分歧。 这一连串的事,搞得“四人帮”很恼火。政策研究室成了他们的死对头。那时,我们很愿意和“四人帮”的势力斗一斗,我觉得很兴奋。但是,一方面也感到形势很严峻,“四人帮”的势力很大。 我们还想办一个刊物《思想战线》,放在哲学社会科学部(简称学部,社会科学院的前身)。那时学部划归我们政策研究室管。七人领导小组,指定胡绳管学部。我和郑必坚作为与学部的联络人,我们常去他们那里坐一坐,聊一聊,《思想战线》编辑部的同志也愿意我们多走动,把上面的精神传达给他们。希望这个刊物办出来有些权威性。 《思想战线》第一期稿子都齐了,也因为批邓,没有出来。所以说1975年7、8、9三个月,我们的工作真是轰轰烈烈的。事情搞得很多,影响也很大。外面的人认为政策研究室是邓小平的智囊团、参谋班子。因为我们领导组的人都是很有名的。“四人帮”对这个研究室很注意。但当时毛主席对邓小平是支持的,“四人帮”对我们比较收敛,不敢对着干,有时该退一下就退一下。
胡乔木靠边站了 邢:当时政策研究室,各组加起来有多少人? 郑:三十多个吧。我们行政上的事归国务院管。 这就要提到胡乔木了。在创办研究室时,胡乔木就向邓小平建议,是不是找几个造反派参加进来?他感到“四人帮”的势力不能低估。邓小平断然否定,说:不要!不要!邓小平很明白,就是要跟他们对着干。从这件事看,乔木政治上不是很坚强。 后来,因为告迟群的信,出了问题。有人告清华大学的党委书记迟群,这封信是通过乔木交给邓小平,邓又交给了毛主席。毛主席生了气,认为告迟群是针对他的。加上毛远新在毛主席身边讲了很多话,毛主席态度就变了。从那以后形势就不行了。我们这些年轻人在一边看形势,一边感到形势很不妙了。 邢:那时您年纪多大? 郑:47岁吧。我们同事之间彼此关系不错,私下里说,这时如果有人往上捅信儿,告我们政研室,肯定一告就一个准。没想到,第二天,我们那里真有一个年轻人给姚文元写了一封信,说我们政研室怎么怎么样。这个人原来是中宣部的一个普通干部,到我们这里来是搞资料的,资料也没有搞出什么来。这个人表面看起来很老实,不言不语的。大家没有想到信是他写的。姚文元马上就批了。要政策研究室接受审查整顿。 邢:他告了哪些内容? 郑:他知道的事并不很多。但“双百方针”的事他知道,《创业》的事他知道。麻烦来了,打小报告的人成了政策研究室的负责人,取代了胡乔木。 邢:哎哟啊! 郑:胡乔木就靠边站了。以后上面开什么会,都是由这个人去。现在这个人在近代史所的图书馆。当然跟他一起的也有几个年轻人,有机可乘嘛。接下来就是批邓,整个运动由他来主持。那时政研室被叫作“邓记谣言公司”。 邢:早就知道这句话,不知是专门指你们。 郑:这是小平最大的一个班子了。当然,这时小平已经顾不上管了。乔木最后找到邓小平,邓小平说,科学院的《汇报提纲》就算了,毛主席也没有批评。言外之意,毛主席批示过的事,咱们都不要和“四人帮”纠缠。 运动就这样开始了,在研究室就是不断地批判邓小平,批胡乔木,其实也是明批暗保。 邢:当时乔木是真的不管事了? 郑:他确实不管了。他的精神完全垮了。我们都没想到他这样经受不住。因为七人小组中有几个都是老运动员了,于光远、吴冷西、熊复啊,都是经过文革初期、干校的批斗,面对这些事情都能应付,但是乔木在文革初期就受到保护,没有去过干校,没有在群众会上受过批斗,他没有经受过运动的挫折。他这个人呀,整个精神沮丧得不得了!让人看了也很同情。当时七人之中也有人劝他,不要紧,不要看得太重。 邢:他最怕的还是毛泽东对他的态度。 郑:其实是江青对他最有看法,老说他干扰毛主席呀,等等。我现在分析他为什么会精神崩溃呢? 一是他没有运动经验,不像于光远这样的老运动员。于光远在批斗他的会上可以东拉西扯,天南海北,交待一个多小时,什么也没有交待出来。他们很有一套,乔木没有这种本领。 另一个原因是,有一个老同志对乔木说,这次运动不同寻常,跟过去不一样,非常严重,让他认真对待。这个老同志是谁呢?乔木对胡绳讲过,胡绳猜是乔冠华。乔冠华那时比较得势,“四人帮”也比较看重他。乔冠华与乔木关系也不错,所以胡绳认为是乔冠华影响他了。 还有一个原因,是吴冷西。他们不是和小平一起读毛主席的著作吗?小平不是常讲些话吗?吴冷西都一一记了下来了。到开大会揭发邓小平时,吴冷西就一条一条揭发,几月几日邓小平讲的是什么。本来,乔木可能还想粗略地揭揭,混过去,吴冷西这么一来,他绷不住了,因为邓小平讲话,乔木都在场。后来,乔木也一条一条地揭发起来。这样一来,他的表现就不够好了。最糟糕的是,他写了一个详细的揭发邓小平的材料。这个材料,除了一些事实以外,还有他自己对邓小平的一些评价。这个评价也很不好。我记得有这样的话:“这个人(邓小平)顽固虚伪。”这话就很厉害了。材料还直接送给了毛主席。我们当时没有看到,后来在研究室里发下来了。隔了多少年,香港《镜报》不知是从哪里搞到的,全文发表了。这就使乔木的面目很难看了。这是乔木的一个很大的污点。 邢:《镜报》刊登的时候,邓小平还在台上吗? 郑:还在台上。这件事于光远他们都清楚。 还有一件事,毛主席去世,乔木想参加追悼会。江青他们不让他参加,他心里很难过,他和毛主席感情很深。乔木就写了一封信给江青。这封信,别人都不知道。“四人帮”被抓时,在江青的办公桌里搜出了这封信。这就成了大事,有人认为这是乔木向江青献忠心的表示。因为,你想参加追悼会,用不着写信给江青,可以写给中央办公厅。这就形成华国锋上来以后对乔木的看法,认为他政治上太不坚定了。我们那时看他被批判时,走路都走不动,人都垮了。 邢:我听人讲,乔木这个人动不动就爱给人写个纸条,让人感觉他性格上不太利落。 郑:他做事比较严密,处理事情对下面很严厉,不留情面,这时你会感觉他很强硬。这个人有他的复杂性。有时下面做事,不可能像他想得那么顺利,他批评起来也言过其实;有时他看到我们工作有成绩,也很高兴。但一遇到他自己的逆境,人就瘫了。记得有一次,他挨批斗完了,我扶着他回办公室,我怕他心情太坏了,我就说:五十年代,我读过你一篇文章,专门谈怎样写文章。他听了还是挺高兴的。 邢:当时您还不是他的秘书? 郑:我一直都不是他的秘书,就是替他做点事,没有名义的。可能他觉得患难中我对他比较同情。我一直在想,他在党内生活这么多年,他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个人的得失,还是他的根本思考。毛主席是他依靠的支柱,这时毛主席对他不信任了,他觉得身败名裂,看不到前途了,认为他可能翻不过来了。 邢:翻过来他就两头都不讨好了。 郑:是的,是的。他不能像于光远那样敷衍,就是不交待深层的东西。于光远那次是表现最好的!没有乱说,而且是很会应付的。 批着,批着,有一天,我到中南海去上班,看到中南海加了很多岗哨。朱佳木(当时领导我们批邓,那时也是明批暗保。他是高干子弟,朱理治的儿子。朱佳木和高干子弟都有来往,信息灵通)一来就告诉我们,“四人帮”被抓起来了。“四人帮”10月6日被抓,朱佳木7号早晨就告诉了我们。我们高兴得不得了,坐在后面看造反派还在那儿使劲地批胡乔木呢!我们就不说话了。 这时吴冷西也知道了“四人帮”被抓的消息,所以他批邓的调子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造反派还很吃惊,怎么不像批斗的样子了?到了中午,情况更明朗了。 接着是全市各行各业大游行。乔木情绪也大不一样了。我记得他参加了两次游行。从中南海的北门,一直走到王府井,经过天安门,他都是步行,好远啦!他兴奋得不得了。中直机关的游行他参加,北京市的游行他也参加。
新班子不用他 那时我们不知道他给江青写信的事。按说,新班子应该对我们这个研究室很重视,我们一直在和“四人帮”对着干嘛。但是,我们感到华国锋上来以后,情况并没有好转,对我们并不重视。只是调几个人走了,如吴冷西、胡绳、熊复、李鑫调到文献研究室去了。那时也不叫文献研究室,叫毛主席著作编译办公室,简称毛办。由汪东兴、李鑫直接控制。华国锋当时很倚重李鑫。毛办成为新的起草文件的班子。把于光远、邓力群、胡乔木还有我们一些人就撇在一边,没有事干,只好天天批“四人帮”。我们心里也纳闷,怎么回事?后来传出来,说我们这个单位要撤销,因为他们发现了乔木的效忠信。 李鑫想把整理毛主席著作的事由他接管起来,不让胡乔木来搞。胡乔木一直认为自己是整理毛著方面的权威嘛。李鑫就到处说胡乔木的坏话。李鑫原是康生的秘书。所以,有李鑫这样的人加油添醋,胡乔木的处境就更不好了。上面让我们办善后的事。这时邓小平还没有出来。 于光远这个人很聪明,他看出来了,如果我们拖一下,不急于让人家接收,也许政研室这个单位还可以保留下来。所以,我们就打了一个报告,说我们有些事还没有办完,还要去大庆、大寨搞一些调查。那时政研室不是党中央的机关,是国务院的机关,邓小平是国务院的副总理。有个人叫吴庆彤,当时管我们的事,比如接收,他都管。那时,我们的单位,是保留还是撤销,由李先念、吴庆彤等人来定。打完报告,我们全体人马到大庆考察去了。就在我们刚刚从大庆回来,下火车时,有消息传来,说邓小平讲话了,政研室不能撤。接下来一段时间,一些批“四人帮”有分量的文章,都由我们政研室、党校等单位来写。这时,《人民日报》发表的特约评论员文章,也是我们来写。 乔木还是不高兴的,对他,待遇没有变,没有任何安排,把他闲在那里了。 后来中宣部准备召开全国宣传工作会议,要找笔杆子去起草文件,把我弄去了,还有王若水和社会科院的几个同志,住在宾馆。最初,乔木还算是起草小组的顾问,文件起草的提纲,提出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都要听听他的意见。突然之间,不让他参加了。我想,在这些地方,反映了上面对他还是有看法的。我当时也搞不懂,还比较天真地对乔木说,有些事情我们还是要请您来的指导。这仅表达了我和他的私人之交。
转机来了 到了什么时候有了转机了呢?1977年9月份,毛主席逝世一周年,要写一系列纪念文章。 有一篇很大的文章,要写毛主席关于“三个世界”的论说,这篇文章原定由外交部组织班子起草。外交部他们不大会弄这种理论性的文章,他们善于搞解说政策的东西。他们调集了新华社、联络部,还把驻外的几个大使都调来了,如宦乡等,就在台基厂头条外交部的一个招待所里搞。搞出来以后,不太行,不知什么原因,就找到乔木了。乔木就把我和苏沛同志带去改他们的稿子。乔木当然是有水平的了,一去,把他们的稿子都否了,重起炉灶。让我和苏沛两人来写,搞得我们挺苦的。每天上午他来议一议,拟出意见,晚上我们俩人加班加点,出一部分就去排印,搞了几天,初稿写出来了。而后又不断地加工,请社科院专门搞这方面研究的同志提意见,把各种专家学者请来提供资料。花了很大功夫。毛主席提出“三个世界”的理论,主要矛头是对准苏联,希望建立反苏的统一战线。这等于给美国一个信息:我们要和美国和好了。所以,这篇文章很重要,而且乔木也想把它搞成非常有学术性的大文章。后来《人民日报》以特约评论员的名义登了好几版。接下来出了小册子。 邢:通过这篇文章把毛泽东“三个世界”的理论进一步阐述了? 郑:它最大的意义体现在政治上,我们要和美国缓和关系。所以李慎之对这篇文章很重视。这篇文章发出来,国际国内影响很大,这是纪念毛主席逝世一周年最重要的文章,对乔木境遇的改变也很重要。据说华国锋看了这篇文章后还很感慨地说:“这要读多少书啊!”他觉得乔木还是很有学问的,还是可以用的嘛。后来,乔木给华国锋写了一封信。本来是让我起草,后来,他改得几乎剩得没有几个字。这封信的大意是,对接受了这项重要任务,很高兴。完成任务后有一些建议,如对苏联、东欧等国际问题的研究还需要加强。其实是对华国锋的一种感激。 我估计,这篇文章对华国锋改变乔木的印象作用比较大。很快乔木就被任命为社会科学院院长。 邢:也就是说从胡乔木任院长开始,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改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 郑:是的。后来,国务院政研室改为中央办公厅研究室,人员也有调整,有的同志调走了,我和有的同志一起转到中央办公厅研究室。而且我们把过去一段时间的运动做了一个总结上报中央,让我起草。总结对乔木做了比较好的评价,没有说他的不是之处,说他在运动中都是讲的事实。 在纪念毛主席逝世一周年时候,他还为陈云同志、聂荣臻同志写文章,也是找到我起草,然后他再改。精神都是针对“两个凡是”,强调实事求是。 他想让我当秘书,我没有去。 邢:他用您很多,与您在他困难的时候同情他有关系吗? 郑:有。感情不错。另外我这个人,自己没有多少创见,但是能把他的意思比较准确地表达出来。写出来,他一般比较满意,觉得我写的正好是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对这一点他比较欣赏。哪怕是有时写一封信,他把意思讲一讲,我起草完了,他很满意,有时就不怎么改动了,用了。他是想让我给他当秘书,但我没有去,我觉得麻烦。我一直在研究室,他用我随时就去。 写“三个世界”文章是1977年9月份。我们政策研究室没有什么任务,乔木、邓力群和上面的同志联系较多。可能是陈云同志向乔木提出,要写一篇纪念毛主席的文章,乔木有个星期天就到我家里来,让我马上就写,当天就要写完,非常急。题目是《坚持党的实事求是的作风》,意思是针对“两个凡是”。我一天就写完,第二天乔木拿去,陈云还比较满意。在是否还用“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套话,乔木还同陈云商量。我听乔木讲,陈云同志说:“再照顾他们一次,写上吧。”说明陈云同志那时对这些也是很有看法的。文章拿到《人民日报》去,他们还不大想发,觉得有些话和华国锋的不一样。后来,为这事陈云还挺生气,说如果所有的文章都说一样的话,还办什么报纸?后来,在1977年9月份《人民日报》还是发表了。但是这篇文章陈云同志没有收到他自己的文集中。估计是他觉得与自己的文字风格不大一样。陈云的文章句子短促,比较明快,当时文章要得急,我也没有时间按照他的文章风格去改写。 还有一篇文章,是为小平同志准备的一篇发言。后来,不用了,就改成了聂荣臻的文章。那时纪念毛主席去世一周年,好几个老同志都写了文章。这些文章是要形成一种舆论:坚持党的实事求是的精神,不能搞两个凡是。 这是他在文革后期重要的一段。以后他就到社会科学院开辟新局面去了。 邢:咱们下次就接着谈他到了社科院吧? 郑:好。就碰到“两个凡是”和一些复杂情况。
2002年9月10日的采访——
欣赏李泽厚,启用周扬 邢:今天您是不是来谈谈胡乔木到社科院以后的情况? 郑:好,现在,我们来谈胡乔木到社科院上任后的情况。乔木刚到社科院上任,就让我和几个同志组成一个调查小组,我是组长,一个一个所召集会议,听意见。我们跑了好几十个所,开了座谈会,并将大家的意见向乔木做了详细的汇报。乔木立刻做出两条决定,一是所有的军宣队、工宣队立刻撤出,一个人不留;二是立刻恢复业务,专做研究,一切派仗再不能打了。这两条决定是不错的,恢复了社科院的学术研究工作,使之面貌大变,气氛大变。 乔木同志提倡搞学术研究的时候,还让我去发现社科院有成绩的研究人才。通过了解,我知道李泽厚在别人打派仗时,一直埋头搞学术研究,写出了很多有分量的研究文章。我收集了他的文章,给乔木看,乔木感到这个人的研究成果的确不错。有一次,开全院大会,乔木让李泽厚到主席台上就坐,下面的人都很吃惊。李泽厚曾因私生活问题受过处分,当时很多人看不起他,觉得他人品不好,在与同事们的交往中又不合流,所以下面的人很奇怪,怎么这个人突然这么受重视?显然,乔木是想通过这件事,提倡一种搞业务、搞研究的空气。他一直对李泽厚很爱护。李泽厚的《美的历程》,他也看了,很欣赏。一直到“六四”时,李泽厚有些活动,乔木还把他找去,劝他别陷进去。从乔木的角度看,他是爱护李泽厚的,说明乔木爱才,想保护人。当时像李泽厚这样的学者还是不多的。 乔木刚到社科院,也敢于启用一些人,比如温济泽。温济泽在《百年潮》登的文章中提到了他被打成右派的经过。温济泽当年是广播事业局副局长,对外广播方面的负责人。1957年由于温济泽领导反右斗争比较谨慎,对外广播部门划的右派没有达到5%,结果1958年反右斗争基本结束之后,广播局补课,把他补成了“右派”。乔木听到这个消息还与廖承志一同到中宣部去询问,想为他说情。他们在延安时就熟悉,但这时他也没有办法保护温济泽。所以,文革后社科院一成立,他马上就把温济泽从广播事业局调来。一边调他,一边写报告,帮助他“改正”右派问题。所以,温济泽成了中国几十万“右派”中第一个被平反的人。 乔木还把周扬请到社科院当副院长。周扬在文革中已经被批得一塌糊涂,但乔木马上就启用。 邢:我记得您和我说过,在周扬和丁玲的矛盾上,胡乔木是同情丁玲的,他对周扬有看法。 郑:以前的事,是以前的事;后来的事,是后来的事(指乔木领导批判周扬的有关异化问题的文章)。他调周扬到社科院,在当时,是爱护周扬,关心周扬的。这也反映了乔木这个人的复杂性格。 但是到了真理标准问题讨论时,他又发生了新的问题。 在1978年5月份,大家都在议论《光明日报》上那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文章时,乔木在社科院的大会上讲:有人说中央对这个问题有分歧,这是造谣!造谣!他说得很严重,还扣了很大的帽子。事实上,中央内部明明是有分歧的,很多人都知道,这已不是什么秘密了。他这么一说,搞得大家很不理解。干嘛要这么说呢?还这么凶,很多人都不以为然。这次他给大家的印象很不好。我前面讲到党校有个同志叫沈宝祥,写了一本关于真理标准问题讨论始末的书,材料很丰富。书中讲到,胡乔木有一天到胡耀邦家里去,对胡耀邦说,真理标准问题讨论不要再搞下去了,否则会造成党的分裂。事情说得这么严重,给胡耀邦压力很大,不得不考虑下一步怎么办。那时,管思想宣传工作的汪东兴等人都反对,批评得很重,邓小平也还没有表态。过了不久,小平同志表态了,支持讨论。这时胡耀邦胆子也壮了。这件事情到底有没有?还有待核实。但从逻辑上推是可能的,因为乔木在社科院的讲话态度就是不想把这个讨论搞下去的。这件事也反映了他在重大的政治斗争上的摇摇摆摆。他不能像耀邦他们那样,是非,非常清楚,看准了,就很坚定。 乔木有的讲话,交给我作整理工作。上面说的关于造谣等扣帽子的一段讲话,我觉得太不对头,就给他删去了。 1978年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乔木开始表现不太好,很快,邓小平表了态,支持讨论,反对“两个凡是”,乔木态度也变了。据当时《解放军报》总编华楠说,小平明确表态是在全军政治工作会议上,讲话是乔木起草的。这时,他是跟着小平转了。 而后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是一次少有的、发扬民主的会,指名道姓批评汪东兴、纪登奎、吴德等人,一点情面都不讲。当然,这是由于小平、陈云同志在做后台。当时活跃的是华楠(《解放军报》总编)、于光远〔国务院政策研究室〕、曾涛(新华社社长)、杨西光(《光明日报》总编)、胡绩伟(《人民日报》总编),这几个人互相串联,“煽风点火”。于光远有一本书专门谈了这次会议情况。原来这个会议没有准备批判“两个凡是”的问题,而是要谈经济问题,搞个农业方面的文件。但是会议的大势所趋,下面各组都在集中批“两个凡是”。要想阻止,也阻止不住,但是农业文件还得搞呀!乔木当时的主要精力,是搞一个农业方面的文件。农业方面,各地省委书记和农业部门意见很多,认为多年来的农业学大寨,搞得很糟,希望这次写的农业文件,在政策上放宽一些,对农业不要干涉太多,应该让农民有些自主权。但乔木在写这篇文章中控制得还很严,有个地方特别写了两句话:不许单干!不许包产到户!事实上中国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搞了包产到户,他这么一写,就成了不合法。这些于光远他们都有回忆。当然这也不能怪乔木,因为当时整个党内思想都不怎么开放。但他作为起草文件的人,在这些地方虽然没有定论的权力,至少可以把话说得灵活一些,他这样一来,搞得下面不好做工作了。这些地方反映乔木思想是不够开放的。那些懂农业的人都认为要想改变农业状况,应该让农民多一些自主权。所以中央工作会议上批判“两个凡是”,乔木虽然也发了言,但他不如于光远他们思想解放。 一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才把汪东兴手里的权拿过来了。当时汪的权力比较大,8341部队归他管,几个大的专案组归他管,老干部的冤假错案平反不平反归他管,意识归他管,比如毛办也归他管。他是中央副主席。不可一世!
谁起草的邓小平讲话 关于十一届三中全会前中央工作会议上的邓小平讲话,是谁起草的,也有很大的争论。朱佳木等人说是胡乔木起草的,于光远说根本没有他(乔木)。于光远说,最早是邓小平把胡耀邦、于光远找去,交给了他们一个提纲,还作了详细的讲解,让他们去起草。(这个提纲,于光远一直保存着。后来他还找出来,我们在《百年潮》上发表了。) 据于光远回忆,从交提纲到写成,都没有乔木参加。但是你说乔木完全没有参与,也不是。我推测,稿子基本定稿后,邓小平还是要请乔木看一看,看有些文字是不是要修饰一下,枝枝节节是否需要再修补一下。这种可能是有的。邓小平为什么会不让乔木起草这个讲话了呢?后来有人找到三中全会之前,乔木为中央工作会议给邓小平起草的一份讲话稿,在报告中他还写到“走资派”“阶级斗争”之类的话。这些东西,邓小平看了当然不高兴啦。在历史转折的重要关键时期,真正解决问题是中央工作会议,三中全会不过是在组织程序上通过一下,所以中央工作会议很重要。邓小平的讲话实际上就成了三中全会非常重要的主题发言。从提纲上看,邓小平那时就已经有了一些超前的改革意向。后来,有人在《北京青年报》搞了一大版,说明乔木如何起草邓小平的讲话,为乔木造声势。而那个讲话稿的确不是他写的。 还有一件事,这又牵扯到文革后期政研室那个《论总纲》。最早是乔木让邓力群主持这件事,胡绩伟、余宗彦他们写了一稿,胡乔木觉得不行,又让胡绩伟和龚育之两人搞。胡绩伟、龚育之他们搞了一个提纲后,有了别的任务,乔木又交给了吴冷西。吴冷西的稿子写出来后,乔木觉得还不满意。后来作为“大毒草”批判的,大体上是胡绩伟他们起草的第一稿。我的印象,邓力群吸收了几人的好的观点,但更多的还是邓力群的思考。冯兰瑞写文章说邓力群是剽窃别人的东西,这个说法不太公道。后来我还和冯兰瑞说,不能说邓力群是剽窃,她虽然也接受了我的意见作了一点修改,但对邓力群将这篇文章编入他的文集,又不作任何说明还是很不满意的。 我不当《百年潮》社长以后,邓力群说:冯兰瑞的文章发表时,郑惠没有看,不怪他,但发表以后,他会看到的。他看到以后,不说什么话,是不可原谅的。其实我是为他做了工作的,但我也不能封住别人的嘴。 《论总纲》是在政研室为同“四人帮”斗争写的。最早想在《人民日报》上发表。那时小平的思想是很清楚的,就是要把经济搞上去。后来说的三株大毒草:一是《论总纲》,一是《科学院汇报提纲》,再一个就是《工业二十条》。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时,“四人帮”还把这三篇文章印成小册子,让群众批。但是大家越批越觉得,文章说的都是对的嘛,越批小平的威望越高。这一段内容,我们写进了《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
起草《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 邢:《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您参加起草了? 郑:是的。文革那章是我起草的。 邢:那是哪一年? 郑:是1991年。去年有人找我写回忆《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起草二十周年。我想了想,觉得有些问题公开讲还是不行,还有麻烦,我就没有写。 我们应该谈理论务虚会了。 在中央工作会上虽然批判了“两个凡是”,但是大家觉得文化革命搞得人们思想混乱,是非不清,许多理论问题,来不及深入谈。所以叶帅建议,是不是开个理论务虚会?在这之前已经开了经济务虚会(中央工作会议之前开的)。 文革结束后,到三中全会,到理论务虚会,强调解放思想,有一个比较好的气氛。耀邦是很赞成理论务虚会对理论问题深入探讨的。 在耀邦印象中,吴冷西、熊复、李鑫、胡绳都是会写文章的。但是,他们在“两个凡是”问题上是错了,特别是吴冷西,打电话到《人民日报》训斥人家。而耀邦对人比较宽容,理论务虚会都让他们参加了,但占优势的还是胡绩伟、于光远他们这些闯将。吴冷西他们作为“凡是派”也不能总在那里坚持,多多少少要做些检讨。在理论务虚会上,王若水大讲“个人崇拜的问题”,还有人批判“五一六通知”,他们把文革中很重要的问题都提出来了,有些讨论很有深度,很有气势。这本来是很好的事情。但是,那些老同志,那些“左”派,受不了,因为王若水他们的发言,动摇了根本问题。像“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这种根本性问题,已经被动摇了嘛!这是三中全会的一个继续,是理论上的很大突破。三中全会着重解决的是“真理标准问题”,批了“两个凡是”,把这个问题搞得比较清楚了,对康生、谢富治也都有涉及。但对“左”的基本理论——从“五一六通知 ”起,或者更早的八届十中全会所坚持的阶级斗争、防止资本主义复辟……这些东西,三中全会并没有涉及到。真正涉及,是到了理论务虚会。耀邦很欣赏这一点,认为理论界做出了很大贡献。耀邦很欣赏王若水、李洪林、胡绩伟、于光远、华楠、曾涛、杨西光等人的发言。理论务虚会开得很活跃。 在“四个坚持”问题上,乔木起了作用。 后来,突然一转,出现了邓小平关于“四个坚持”的讲话。在“四个坚持”问题上,乔木起了作用。这当然与外面的形势有关系。当时,西单民主墙上出现了大字报、小字报,魏京生也是这时出现的。李洪林同我讲,魏京生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个时候捅邓小平干嘛?!他写大字报,说邓小平如何专制啊,这样就把问题复杂化了。据有人讲,胡乔木晚上带上口罩到西单民主墙去看了大字报,感到形势严峻。这时上海也有人闹事。本来,在1978年的中央工作会议上小平还准备讲一段民主的,还让于光远给他起草。 邢:让于光远起草一段支持民主的话? 郑:是这个意思,叶帅也是如此。他已经讲出来了。他说在党内,我们三中全会,发扬了民主,是从来没有过的,社会上也有了西单民主墙……口气是很赞成的。但是到了理论务虚会上,对毛泽东的“左”倾基本理论越攻越厉害,乔木对毛是非常维护的,所以把形势估计得很严重。对这段时期的看法,我没有亲身听他讲过,不知道他是怎么去和邓小平说的,只知道形势突然变了。 邢:邓小平的“四个坚持”的讲话是胡乔木起草的吗? 郑:是胡乔木起草的。 邢:有没有别人参与起草? 郑:可能有,我不知道内幕,只知道当时的形势突然来了个180度大转弯。 邢:是邓小平先转,让胡乔木去办,还是胡起作用让邓小平转了? 郑:很可能是乔木起的作用。他到西单去看过大字报,另外还有人给他送去了一些材料。乔木在遇到什么大事情时,就赶快去报告。他的书信里,常有这种表现。 理论务虚会后来又被“四项基本原则”给卡住了。乔木是起了很大作用的,他不应该这样搞。 邢:关于理论务虚会,您知道一些花絮吧? 郑:花絮是不少的。我办《百年潮》期间,曾约王若水写篇关于理论务虚会的文章。王若水建议李洪林来写,李洪林经常去美国,跑来跑去没有写成。当然也不好写。因为有人说这个会是右派翻天,有人说这么好的会被扼杀了。总之伤了元气了,对知识分子打击很大。有人说“四项基本原则”就是四条棍子。他说所谓“四个坚持”,无非是要打人嘛,整人、压制知识分子。乔木还不高兴,让追查。有人说是邢贲思讲的。邢这个人比较正统,不太可能讲这话。从这以后,耀邦的处境就不好了,心情也不好了。 邢:等于从这时起,支持真理标准讨论的人就和另一些人分道扬镳了。 郑:是的。有几个人就被盯上了。北大的郭罗基,中宣部的李洪林啊,王若水稍微好一点。我记得,搞《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时,要找一些人参加起草,我向乔木建议找王若水,乔木也同意了。王若水提出建议写的一段“毛泽东晚期思想”(后又改为毛泽东晚年错误),乔木接受了,交给王写,写得很不错,但乔木觉得不合意没有用。这时乔木对王若水的态度,还没有像对待李洪林、郭罗基那么厉害。结果非让郭离开北京不可。李洪林也受到很大压力,后来他被项南要到福建去了。
“理论务虚会”以后的倒退 “理论务虚会”以后,是个很大的倒退。我慢慢悟到,我们起草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对毛泽东的批评,其实很多是吸取了“理论务虚会”的讨论成果,仔细看看那些人的发言就明白。乔木这个人,脑子是清楚的,他能把这些东西汇集起来并加以条理化。《决议》的成功起草,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理论务虚会”。所以说很不公平,那些同志为批判“左”的理论,是做出了贡献的。 现在,和这些重大问题毫无关系的人都坐到台上去了。原来为推动历史前进的一些人,在现在的政治舞台上一个也没有了。真是历史的讽刺。 邢:这些事,在纪念三中全会二十周年时,咱们《百年潮》也算说过一点意见。孙长江的手稿都公之于众了。 郑:对。对。后来胡锦涛的讲话,还特别提到了胡耀邦。 邢:让胡耀邦辞职时,还是承认他发动“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的功绩的。 郑:胡耀邦这个人对知识分子和理论界的人是很爱护的。 邢:他也爱护得不够。他心里明白,但到他应该出来保人的时候,他不强硬。中央党校把他用过的几个人整得一塌糊涂。他当时还是总书记呀! 郑:连吴江这样的老同志都整了。其实保护下面的人他不如邓力群,赵紫阳解散了书记处研究室,邓力群还把他手下的人分别作了很好的安排。所以那么多人死心塌地跟他走。 邢:胡耀邦在这方面比较软弱。他怕人家说他拉帮结伙。 郑:他对王若水、胡绩伟还是保护了一下。那时胡乔木恨不得很快把他们撤下去。但胡耀邦不同意,为此胡乔木还到《人民日报》做检讨,说我对他们的成绩估计不够,不像耀邦同志,“宰相肚里能撑船”。意思是,我没有胡这样度量。耀邦有些事是顶不住。不光是要顶王震,还有陈云。当时中央党校有一篇文章提到,有些同志自以为懂得经济,实际上不懂经济,陈云怀疑指的是他自己。其实写作者是指华国锋。但有人对陈云打了小报告,陈云大为光火。有一次当着胡耀邦的面,陈云就说,你们党校几个秀才为什么写文章批我?使得耀邦难以自辩。对王震去党校驱赶几个秀才,耀邦当然不敢顶。说明有些事对于耀邦,是极其困难的,是完全冤枉的。有些人就是爱干收集材料告刁状的事。 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吧。
2002年9月24日的采访——
他确实是有私心 郑:今天,我们先谈一两件事。1977年李先念同志主持召开了一个全国财贸会议,是让乔木给他起草的报告。这个报告写得很好,提出了一些新的观点,纠正了一些文革中的左的财经思想。先念同志很满意。差不多同时,乔木还写了一篇《按客观经济规律办事》的文章。这篇文章影响更大了,是为先念同志主持召开的国务院经济工作务虚会议写的报告。那个务虚会开了差不多一两个月,对过去的经济工作做了一些讨论,也有所检讨。为了写这篇报告,乔木带了一批人到上海去调查,其中包括于光远等。可能那次朱镕基也参加了。我听朱镕基讲过,他和乔木一起出去搞过调查研究。那时朱镕基刚从石油管道局调到马洪主持的社科院工业经济研究所,后来袁宝华又把他调到经委。乔木他们调查后写了一篇很详细的经济工作报告,其中说到过去我们没有按经济规律办事,总是按照主观意志行事。价值规律、商品经济等,过去我们不屑于谈的问题,在这篇报告中都谈到了。当时,美国有家刊物特别注意到这篇报告,说从中可以看到中共在经济上会有很大的变动和改革。但是这篇文章不是乔木一个人写的,于光远和马洪都花了很多精力,这篇文章应该说是集体写作的。我编胡乔木文集时,不知道情况,以为是胡乔木自己的文章,就编到他的文集中。后来于光远告诉我,这篇文章不是乔木一个人写的,是我们大家写的。我不知道,否则应该加个注。或者建议不收进他的文集。 类似的情况,还有两次。一次是,他把五十年代在中宣部几个笔杆子起草的《过渡时期的总路线提纲》,要编到他的集子中。这是许力群、于光远、王惠德等几个人写的一个很大的东西,当然乔木也参加了。后来毛主席亲自修改了多次。这是为搞“三大改造”过渡时期准备的纲领。这个《提纲》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人都印象很深。我和龚育之五十年代也在中宣部,知道一些起草的情况。后来,我和龚育之就建议他不要放进去,他接受了。 还有一次,“四人帮”刚倒台,小平同志出题目让我们政治研究室写一篇《按劳分配是社会主义原则》的文章。过去“四人帮”称按劳分配是资产阶级法权,是产生资产阶级的基础。小平同志拨乱反正,说按劳分配这种重要问题也是你们应该写的文章。这篇文章主要是冯兰瑞写的,小平同志亲自看过同意了,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文章发表后,影响很大。因为当时人们都不大懂得按劳分配的理念是什么。乔木在编文集时,要把这篇文章收进去。我和龚育之建议这篇文章最好不要收,他接受了。他当然是修改过,但只是修改,并不是起草写的。这几件事,反映了乔木同志确实是有私心。所以夏衍曾经说周扬那篇谈有关异化问题的文章,没有错,错就错在不该以周扬的名义发表,如果以胡乔木的名义发表,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这话自然是很挖苦的了,可见夏衍是比较了解胡乔木的。 邢:这两件事,让我感到,对于有开创性见解的文章,胡乔木很重视,愿意变成自己的东西? 郑:特别是影响大的文章。比如《过渡时期的总路线提纲》,这是了不起的历史事件。还有按劳分配的文章,都影响很大。 还有上次我们讲到“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是不是还放在他写的文章中,陈云同志说再照顾他们一次。我看到近代史所的副所长李新写的一篇文章,他与黎澍很好。李新说有一次他们和乔木坐在一个小车上,黎澍说“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是不对的,不能这样说,然后就说如何不对。据李新说,这话最初的提出是黎澍,但乔木把这话接过去,而后到处讲话,谈“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的错误性。我们搞思想工作的人吸收别人的好的思想完全可以理解,问题是思想的发明或发现不应该攫为已有,还是要实事求是地说,这是某某同志说的。 关于“三个世界”那篇文章发表后,影响大,议论也多。那篇文章中有很多数据,包括苏联作为社会帝国主义在国内如何剥削工人农民,当时把他们的剥削率都计算出来了。这是我找了世界经济研究所的所长浦昌,由他提供的。最近李慎之有篇文章说,他曾问乔木说:你们真厉害啊,连剥削率都算出来了!乔木说:“那都是胡扯!”可见当时他并不把这些看成是科学的东西,完全是政治需要。 邢:但是他却把它写在那么重要的文章中。 郑:是啊!现在李慎之把这事公开了。有时我也想,当时我跟着他写文章,真是一字一句地推敲,找专家核对,没有想到他内心是这么一种态度。 邢:您和胡耀邦有过接触吗? 郑:有过接触。但不是很多,也不是很深。有一次起草文件,涉及到对陈独秀的评价,他就谈了自己的看法。耀邦是很好的一个人。后边我们再谈。
给叶帅起草文章 1979年国庆节,为了庆祝国庆三十周年,中央决定由叶帅出面讲话。那时叶帅德高望重,起草讲话稿,就落在我们书记处研究室头上,乔木就找到我。我们又是找地方,又是找人。在一个地方起草,搞了大约两个月。这时干部群众对文化革命的祸害,已经议论纷纷,特别是经过三中全会以后的解放思想,批“四人帮”,人们觉得好多事情都和毛泽东是分不开的。批来批去,都是从毛那里来的。而这时,上面规定,凡是和“四人帮”有关的就能批,和毛有关的就不能批。这就涉及到对毛的错误怎么认识的问题了。到了国庆三十周年庆祝会上,一方面要给人民鼓劲,一方面要对过去的错误有个交待。这么重要的节日,对过去的错误不谈一下,对国内对国际都不好交待。中央就决定三十周年国庆讲话还是要涉及以前的错误,以至于文革前的错误。这其实是很难办的,那时候还没有做出后来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而这个讲话正是做“历史决议”前的准备。可以说,在这篇文章上,乔木花了他的全部的心血。那时我在他身边,我帮他请来了一些人,比如袁木、滕文生、龚育之、黎澍等,分成了几个组。这个讲话费了我们很大的精力。包括引用什么成语、诗啊,都费尽了心思。 邢:那么这篇文章的开创性在什么的地方呢? 郑:最大的特点,是指出了过去左的错误,即过去对形势估计的错误,方针的错误,结果当然是非常不好的。文章的批判虽然没有系统的理论性,但还是比较深刻的,着重批的是林彪、“四人帮”的极左,附带也批评了党历史上“左”的错误。这篇文章有意思的是,所有涉及到毛泽东的问题,都没有主语,似乎是无头案。是谁对形势估计错了呢?是谁把方针定错了呢?没有说。这种写法很有意思。乔木是动了心思的。当时的环境,又要批评主席,又不能批得厉害。所以就采取这种办法。这样做的结果,反映还是不错的。至少说明上面已经公开承认错误了,没有像过去那样,错了也是对的。叶帅对这个报告也是很满意的。他对乔木说:我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说这话时,我就在旁边。意思是指文章写得好。那篇文章确实不错,很有文采。什么“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乔木是呕心沥血的。 邢:在编《胡乔木文集》时把这篇文章编进去了吗? 郑:编进去了。但有一个具体说明。文章发表前,曾发给各省征求过意见。 通过写这篇文章,我觉得乔木确实是写这类文章的行家里手,没有人能比得上他。政治,文采,都能兼顾。有时他就像做诗似的,一句是一句,掷地有声。思路又那么清楚。文章起草到这个程度,真是到了很高的境界。现在的讲话,都是些老套子,根本不能像他搞得那么准确有力。不愧是我党的第一支笔!东西到了他手里,弄一遍,就是不一样。 1979年到1981年“七五”前又让我组织班子搞《决议》。搞了十八个月,我们另外谈。 我附带讲些1980 年的事。
费尽心机还是要维护毛泽东 从乔木的书信集中,我想到这么几件事。一是1980年5月16日,给少奇同志开追悼会,要写一篇社论,郑重说明过去批判刘少奇是叛徒、内奸、工贼,都是污蔑的不实之词。这明明是毛泽东搞的,又不能这么写,所以说这篇社论很难写。这时乔木出了主意叫《恢复毛泽东思想的本来面目》。这真是费尽心机,还是要维护毛泽东。这样一写,发表后,反映非常不好。很多人说,明明是毛泽东错了嘛,还要恢复什么本来面目。为什么不能干脆说毛泽东错了呢? 乔木为此还给胡耀邦写了一封信。 最近《人民日报》参加写这篇文章的范荣康副总编辑,通过《人民日报》的一篇社论,回顾了这段历史。 邢:当时“若干历史问题决议”还没有出来,怎么批评毛泽东还拿不准。 郑:对。乔木还有一封信写于1980年6月23日。 当时,李维汉向邓小平同志提出,我们受封建主义的影响太深了,我们一直没有好好批判,建议作为一个大的问题来对待。本来是很好的建议,小平也同意。结果乔木写了一封信给耀邦,说批封建主义不能一轰而上,一定要研究,哪些要批哪些不能批,怎么提;批封建主义,不批资本主义也不行,还说我们要组织研究一下。结果后来也没有组织研究,等于这件事就黄了。后来,很多人在这个问题上对乔木意见很大,本来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李维汉专门和邓小平谈,小平同意了,中央准备这么做了,你来这么一下,你又没有去研究,你还强调批封建主义不能不批资本主义,实际上我们国内主要是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的好多东西我们还不了解,根本不是批的问题。这封信是很不好的。 他还有一些信给胡绩伟等《人民日报》的同志,老说你们还有很多错误的思想没有批判,现在有一种思潮,否定毛泽东思想,很不好。他有一封信,自己出了一个题目,什么“从资本主义的民主到社会主义的民主”。看他1980年的信,他总的倾向就是要控制舆论,不让批毛。老说:没有说明当时的背景啊,在当时条件下还是对的呀……他就是想,这些问题不能动。根本不是错误的文章,他硬要组织人去批判。 最明显的是对于光远他们搞的对生产目的的讨论。生产还是为了群众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不是为生产而生产啊!有些过去大庆、大寨的做法,“先生产后生活”“先治坡、后治窝”,这些口号,不全面。为什么不能一边生产,一边生活?于光远他们要从理论上搞清楚,不能光搞口号。乔木不让讨论,又给扼杀了。《人民日报》理论部主任汪子嵩和王若水关系很好,他写了一篇文章,就谈了这件事,当时乔木给他们很多限制,搞得他们很不好办。这篇文章是我约他给《百年潮》写的。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乔木就开始管意识形态,所以他开始管《人民日报》。 —————————————————————————————————— 【编读往来】
舒云对261期所发文章的几处订正
《昨天》第261期发出后,刊登的《肖力到〈解放军报〉夺权前后》一文收到热心读者蒋健的意见,作者舒云答复如下: 读者意见1——1966年7月初,肖力结束“四清”,住进钓鱼台11号楼。这时中央文革办公室刚成立,来信呈井喷状……遵照江青旨意,安排肖力在办公室办信组,主要拆看写给陈伯达(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文革小组组长)的群众来信。——说的是7月的事情,而陈8月中旬才成为政治局常委。 作者回复:拙稿此处叙述粗略而易造成误读。肖力7月初回到钓鱼台后,上班也不是马上被安排拆看陈伯达的信,安排她工作也商量了一段时间。据王广宇回忆:文电组杂事太多,收发文件、接电话、跑腿,这些工作对她都不太合适。恰恰在此时陈伯达和中央文革的信件增多,办事组忙不过来,另外这个工作是坐办公室看信,不必东跑西颠地干杂事,对肖力这样的女同志比较合适。这样,就决定让肖力办信,主要办陈伯达的信。而陈伯达和中央文革的信突然增多,显然是因为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召开后,红卫兵运动迅速发展。因此原文中“这时中央文革办公室刚成立”一句应改成“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召开后”。 读者意见2——1968年10月9日,毛泽东审阅周恩来等人报送的出席中共八届扩大的十二中全会名单(草案),删去肖力、毛远新的名字,批示:“肖力、毛远新二人不宜参加。”11月10日,林彪批示:“肖力、毛远新同志近两年来在工作中取得很多成绩……”——此处11月10日应为10月10日。 作者回复:此处作者笔误,谢谢读者指正。 读者意见3——1966年9月下旬的一天中午……杨成武也没在江青那里讨到什么好,半年后的“三二四”他就倒台了——“三二四”是1968年发生的,是一年半后。 作者回复:读者是对的,此处应改成“一年半后”。 读者意见4——钱抵千事先拟了几个标题,其中有《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此语出自毛泽东。1966年8月28日,毛泽东在接见唐平铸、胡痴时说:“现在学生心思不在学校,要到社会上去横扫牛鬼蛇神。我们在领导上,在报纸宣传上,不要违反学生的潮流。”——钱抵千拟《人民日报》社论标题是在1966年5月31日,毛泽东这个讲话是在8月28日,何以见得“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出自毛泽东呢? 作者回复:“此语出自毛泽东”确实不准确,应改成“以‘牛鬼蛇神’一词代指所有‘阶级敌人’出自毛泽东的多次讲话”,后面8月28日毛泽东那段讲话可删去。 读者意见5——1966年8月18日,毛泽东在执政后首次穿军装亮相,中央领导人也无一例外穿上了军装——周恩来那天穿的是便装。 作者回复:周恩来、陈伯达等那天确实没有穿军装,周恩来穿的是便装。拙稿中“中央领导人也无一例外穿上了军装”应该改成“中央领导人以后也都穿上了军装”。 谢谢读者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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